因雪下得太大,懸崖又太崢嶸,從崖上根本看不清崖下,同樣的,崖下也不知道崖上是什麼情況。聽見轟隆隆的響聲,崖底兩人忙躲進一處半凹進去的山岩,驚魂未定的看着落在自己腳邊半米處的巨大車廂。
兩人都渾身溼透,瑟瑟發抖。一人穿着純白錦衣,腹部被切開一道大口子,因天氣寒冷血止的快,還能保持清醒,否則這等傷勢早就見閻王去了。一人着黑色武服,手裡緊緊握着一把大刀,腿骨似乎折斷了,半跪在地上。
山澗裡一條寬闊的大河流過,因天氣酷寒已全部凍結成冰。就在兩人藏身不遠處的河面有一個巨大的冰窟窿,一輛雪橇半沉半浮,拉車的六隻獒犬因無法掙脫繮繩已淹死多時,死狀分外悽慘。
“好險躲得快,否則便被砸成肉泥了。”侍衛打扮的男子吐出一口氣,而後拱手道,“王爺,待屬下前去查看是否還有活人。”
“小心點。”錦衣男子虛弱開口。
侍衛應諾,提着大刀一步一挪的過去,用刀尖挑開四處散落的木板,沒發現活人,倒發現一張熊皮、一張虎皮、一個壓扁的暖手爐並許多鼓鼓囊囊的包裹。
侍衛大喜過望,忙將用得着的東西撿起來,快速回到巖下,遞給主子,“王爺,這裡有兩張獸皮,您快裹上。還有一個暖手爐,溫的!待我打開看看還有沒有未熄滅的炭球,咱們可以生把火。這包裹摸着綿軟。裡面應該是乾爽的換洗衣物。王爺您福大命大,此次定會遇難成祥,化險爲夷。”
“但願吧。也不知十三皇弟現在如何。”錦衣男子皺眉沉吟。
“王爺。這些個事您就別想了,還是趕緊暖和暖和。”侍衛邊說邊替主子裹上虎皮,又將熊皮蓋在外面。
“你也裹上。我們兩誰也不能死!”錦衣男子用力握住屬下手腕,堅定道。
侍衛紅着眼眶點頭,心道若能活着回去,定要找出王爺身邊的奸細,將之挫骨揚灰。
原來兩人是當朝四皇子胤真與他的侍衛統領李衛。之所以流落此地也是遭人暗算。近年來天氣十分異常,夏天洪澇,秋天大旱。冬天酷寒。北方倒還好,因那裡的人習慣了極端天氣,房屋修得紮實,應對措施齊備。故日子也還過得。但南方就不一樣了。特別是江南水鄉,因兩月來連降大雪滴水成冰,這裡的民衆未曾遇過如此可怕的天氣,也沒有防範措施,處處可見被壓垮的房屋和凍死的人畜,災情非常嚴重。
皇帝收到奏報後特批了八百萬兩賑災銀,不想途徑落鷹千孔巖一帶時被當地山匪劫去,引得滿朝震動。落鷹千孔巖乃匪患成災之地。盜匪猖獗爲禍一方,數十年下來已頗成氣候。朝廷多次派兵圍剿。卻因落鷹千孔巖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加之山體內部溶洞勾連四通八達,爲盜匪提供了絕佳的藏匿之處,每次攻打都以慘敗收場,還白白葬送了幾員大將。
特別到得冬日,這些盜匪腳踏雪橇,身披純白兔皮,將自己埋在雪地裡奇襲過路行商,搶了東西后迅速拉走,隱匿在無數洞府之中。他們來如閃電去如疾風,哪怕神兵天降也奈何不得,故朝廷多以招安爲主,強攻爲輔。
然這次搶劫數量實在巨大,加之百萬民衆還等着災銀救命,皇帝終於下定決心將匪患剷除,特派了四皇子雍親王胤真和十三皇子義親王胤翔秘密前來江南。
大雪封山難行,匪窩藏匿無蹤,這場仗該怎麼打?兩位皇子協商多日,終於議定一條誘敵之計。西域有一種鼻子極大、似貓又似松鼠的可愛動物名叫“靈狸”,這種嗅覺異常敏銳呃小動物非常通人性,當地的獵人若得到一頭,必會視之珍如珠寶,加以豢養,打起獵來比任何聰明的獵犬更優勝。
胤真因好奇,出使西域時曾帶回一隻,着人精心馴養,此時正好派上用場。他讓官兵假扮成糧商刻意從落鷹千孔巖經過,並在某糧袋底部藏有靈狸最爲喜愛的香粉,準備用靈狸來追蹤匪窩的具體方位,然後再連夜奇襲,將其一舉殲滅。
哪曾想盜匪不但搶了糧食,還秘密潛伏至兩位王爺駐營之地後方,來了個先下手爲強,並叫破兩位皇子身份,口口聲聲要反了天朝。更糟的是,營中部分將士連通外敵,倒戈相向。胤真措手不及之下連連敗退,途中與十三皇子胤翔失散,好容易擺脫追擊卻又掉入冰窟,當真是禍不單行。兩人扯掉沉重的盔甲和外袍,從冰窟中掙扎着出來,剛爬上岸準備喘口氣,劉煜的破車便從天而降,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獸皮非常厚實,裹上身後好歹擋去一些寒風,胤真略歇一會兒,見李衛想打開暖手爐,忙阻止道,“這裡風大,就算有火星尚存,恐也燃不起來,待找到避風之處再打開。”
“可是王爺,咱們雙雙重傷,行走不便,若不趕緊升起火來,等山中野獸聞到血腥味……”說到這裡趕緊打住,默默解開身旁的包裹,希望找到乾爽的衣物。
胤真神色黯然了一瞬,很快又恢復正常,淡淡的道:“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剛上岸,這車就掉下來了,可見是老天爺給的一線生機。那邊不是還有很多包裹嗎?都去打開看看,興許能找到讓咱們活命的東西。”
李衛本也想笑笑,解開包裹後臉色一變,不可思議道,“這是什麼人啊?大冬天裡出行,帶的衣物竟然全是輕薄夏裳!瞅瞅這料子,風一吹就破了!”完了一瘸一拐走到車邊,解開所有包裹,個個放的都是些不知所謂的東西,完全派不上用場不說。還佔地方。
胤真搖頭苦笑,“此人跟咱們一樣遭了暗算。這些包裹出行時恐被人掉包,真正實用的都落在家裡。即便沒摔落懸崖,也會凍死在這冰天雪地。”說完仰頭看天,長嘆一聲。
李衛心有所感,垂頭掩飾自己絕望的表情。
“咦,這裡有張應試名帖。此人竟不知院試已推遲到來年四月,想來消息被有心人瞞住了。”胤真很能苦中作樂,拿起名帖細細研究。只見上面寫着姓名、年齡、祖籍、保人等信息。倒叫他看得一愣。奇了,這人興許還能跟自己扯上點關係。
在胤真愣神的片刻,懸崖上方忽然落下幾塊碎石。李衛忙攙扶主子避開。擡頭望天。只見一人藉着崖壁上凸起的岩石,左跳右跳借力而下,竟比善於攀巖的猿猴還要輕巧,眨眼間就落到雪地。
兩人這纔看清來人是位十歲出頭的少年。一雙鳳目微微上挑。瞳仁很大,黑中透紫,輕飄飄睇過來的時候總帶着一股淡漠的味道,皮膚比雪還白,更襯得雙脣緋紅似火。這等容貌着實俊美,然而又不是時下崇尚的溫雅之美,反透着濃濃的邪性和刺人的高冷,直叫旁觀者心驚肉跳。
在兩人怔忡的片刻。劉煜已踱步到破車邊,看着被解開的包裹冷笑:果然都是些無用之物。趙德祝費心了!好在暗格外鑲了一層鐵皮,又有許多木頭做緩衝,應該不會損毀。
這樣想着,劉煜踢開碎木撬開鐵皮,從完好無損的暗格中拽出一個由鮑姨娘親手用牛皮縫製的巨大包裹,立起來足有一人高,用繮繩牢牢綁在木板上,拖着便走,好似完全沒發現不遠處站着兩個人。
李衛有些傻眼,懊惱剛纔怎不仔細搜搜,興許這包裹就落到自己手裡了,於是扯開嗓子喊道,“小兄弟請留步,可否帶上我等一起行路?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口裡說得委婉,卻橫刀跨步上前,眼中滿是威脅之意。
劉煜拍拍腦門,呢喃道,“哎,差點忘了,好在有你提醒。”而後朝胤真走去,攤開手掌,微笑道:“這東西可不能丟,否則補起來很麻煩,還請兄臺還給在下。”
胤真將名帖遞過去,不着痕跡的打量眼前這個奇異的少年。
劉煜將名帖塞進牛皮包裹,接着攤手道,“這熊氅虎氈和暖爐也都是我的。”
李衛見他不搭理自己,本就十分着惱,又見他如此不通人情,身上穿着乾爽厚實的棉袍,手裡一個巨大的包裹定然裝着許多保命之物,竟連兩張皮子並一個暖爐也不肯給,當真冷酷自私到極點,握刀的手便是一緊。
胤真眉心一皺,正要阻止,卻沒想少年忽然回頭衝李衛一笑,溫言道,“勸你莫跟我動手,否則死得更早。”話落徒手掰掉崖壁上一塊岩石,五指併攏捏成粉末。他雖然喜歡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但此刻卻不適合使用暴力,倒不是他不忍心對兩個傷患出手,而是他發現那個主子模樣的青年身具大氣運。
李衛心下大駭,這才意識到少年的武功遠遠在自己之上,哪怕自己沒受傷,恐也不是他一合之敵,故而放緩神色,軟語哀求道,“這位小兄弟,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武功高強,物資齊備,帶我們出山想必不是難事,還請你原諒在下方纔的冒犯,救我們一救。只要我們能平安出去,定然重重答謝。”
雖然劉煜有些忌憚青年的大氣運,但也沒有到“畏懼”的程度,他強行扒掉兩人身上由鮑姨娘親手硝制裁剪的獸皮,勾脣道,“若換成你是我,你救嗎?方纔還想殺人奪財,轉眼就跟我談起道義來了,當真可笑。”
見多了陰謀詭計爾虞我詐,李衛的善心早就磨沒了,遇見類似情形當然只保自己,哪管他人死活?當即被堵的啞口無言。
一直未曾出聲的胤真此時淡笑開口,“救,當然要救!好歹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怎忍心親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逝去。”
李衛目光怪異的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劉煜哈哈笑了,衝胤真豎起大拇指,“我欣賞你!把謊話說得如此風光霽月的,你是頭一個!”說完拉着包裹。繞開兩人往前行去。
“林煜,”胤真捂着腹部傷口慢慢坐下,表情還是那般冷峻。但語氣卻顯得十分溫和,“就算是你表姐夫,你也不救?”
表姐夫?誰啊?李衛傻眼了。
劉煜愣住,他老孃鮑氏可是榮國公府的家生子,家裡邊兒應該不可跟身懷大氣運、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人物扯上姻親關係,如此說來,這“表親”的關係應該是從林如海這個父親或者賈敏這位嫡母那兒牽連上的……嗯。能憶起的兩家出嫁的姑娘目前只有一個,那就是賈元春。元春,賢德妃?!照劇情推理。這人豈不是未來的皇帝?怪不得不是世界之子也能享有這等大氣運呢!
“我表姐夫身份貴重,怎會淪落至此?”劉煜轉頭質問,這才正眼審視兩人。
只見身着錦衣的男子大約二十七八,目如朗星。鬢若刀裁。鼻若懸膽,五官深刻俊美不似凡人,面色冷峻,卻不顯陰沉,更從骨子裡隱隱透出一股逼人的尊貴之氣,即便渾身溼透腹部重傷也不顯一絲狼狽,更不減半分優雅,與傳說中的雍親王一般無二。護在他左右的侍衛身材高大體格健碩。眼中偶有戾氣閃動,顯是見過血的。
劉煜心下不由信了幾分。
胤真從懷中取出一塊雕工絕世的玉佩。兩條盤龍中間嵌着一個“雍”字,下墜皇族嫡系血脈才能用的明黃絲絛,正是能證明他身份的鐵證。
劉煜臉上的冷漠轉瞬被親熱所取代,拱手笑言,“原來真是我表姐夫雍親王……都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看來我倆緣分不淺。”
李衛被他變臉的速度驚到,嘴角不自覺抽了抽,但心裡着實鬆了口氣。他沒六親不認就好!
胤真笑容溫雅,然而語氣卻越來越虛弱,“是啊,還請煜弟拉爲兄一把,日後必有重謝。”
劉煜踱步上前,蹲在他身邊認真詢問,“那你會如何答謝於我?”
沒料到他竟如此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全無半點讀書人的委婉與含蓄,更沒有面見天潢貴胄時的忐忑和諂媚,胤真怔忪片刻後試探道,“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但凡你想,但凡本王力之所及。”
劉煜笑了,擺手道,“甚麼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都是些虛而不實的空話。咱還是直接點,給銀子就行。”話落搓搓指尖,做了個數銀票的動作。劉煜在這個世界的主要任務是爲了找尋楚萱失落的“遁去的一”,高官厚祿只會束縛他,還不如多得一些銀子,以便廣佈人手的搜尋那無法感應到具體所在的“遁去的一”。
李衛站在上風口替主子擋掉大半風雪,聞言狠狠瞪向劉煜,咬牙怒斥,“你小子想趁火打劫?當真無恥之極!”
胤真回過神來,淡笑道,“你要多少?”
“兩萬五千兩……”
胤真和李衛鬆了口氣,心道本以爲他會獅子大開口,卻沒想價格竟如此之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然而劉煜停頓片刻後麻溜地加了“黃金”兩個字。胤真臉上的笑容略微僵硬。
李衛被猛然吸入口鼻的冷氣嗆得直咳嗽,邊拍胸口邊罵,“五十萬兩白銀,哪怕大富之家,一輩子也見不着這麼多錢。你比落鷹千孔巖的土匪還狠,搶劫只需張張嘴就成啊!”
“我本打算要黃金五萬兩,最後還是看在曾言語輕慢過表姐夫的份上少收了二萬五千兩。你的命自然不值那許多錢,表姐夫就不同了,天潢貴胄,真龍血脈,性命自然一等一的金貴。只收區區二萬五千之數,我還怕辱沒了表姐夫,心下正忐忑呢。”話落衝胤真拱手,笑得親熱卻無半點諂媚,“還請表姐夫看在我知錯能改的份上饒了這遭,日後碰見萬莫給我穿小鞋。”
先是見死不救,後又乘火打劫,現還拿王爺的銀子堵王爺的嘴,虧這人說得出口!活了半輩子,這樣無恥到坦蕩的人,李衛還是第一次見,真是罵也不是,打又不能,直憋得內傷。
五十萬兩銀子,對於監理戶部和禮部的胤真來說,說少不少,說多可也不多,正好在自己的承受範圍之內。胤真點頭答應,想着想着竟朗笑起來。林煜此人,當真有趣!
劉煜見他笑得比之前真實,也跟着笑了,徐徐開口,“只要銀錢沒要人情,你是不是覺得鬆了口氣?正好我也是呢。”
胤真詫異的瞥他一眼,心道此人與情報中被林府當作“棄子”的殘暴紈絝真不像同一個。雖然行事頗爲無恥,卻很有些章法,叫人討厭不起來。
劉煜見兩人身上的溼衣服已經結霜,雖面上強撐,眸中的生氣卻越來越稀薄,爲了順利拿到五十萬兩雪花銀,立馬在碎木堆裡翻找稱手的工具,並頭也不擡的叮囑道,“看你們的樣子我便知道後面有追兵。眼下快要天黑,夜間目不能視且有大批狼羣出沒,想必他們會停止搜索,故而今晚還算安全。你們一個腹部重傷,一個左腿骨折,在雪地裡恐走不出十丈就要倒下,我們今晚便待在原地不動。我先把棲身的地方建好,你們趕緊脫掉衣服用雪球擦身,叫自己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