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章 繡技如神,妙手解紛爭 文 / 白色蝴蝶
不一會兒,回府取繡架的小廝已經飛快地跑了過來,抱着一幅約三尺長,一尺半寬的繡架過來。人羣讓出一條道來,讓那小廝進來,將繡架擺在正中。
光滑潔白的繡布上,繡着一紅一黃兩朵碩大的牡丹花,周圍綠葉如翡,怪石嶙峋,彩蝶翩翩,陣腳細密,十分精緻,原本是幅上好的繡圖,可惜紅色牡丹花那裡繡線褪色,淡淡的紅色染透了繡布,蔓延出一片不規則的紅,凌亂不堪,頓時將整幅圖的美感破壞殆盡。
而那紅色,與先前水潑到白絲上所浸融的紅色一模一樣。
見狀,周圍的人頓時議論紛紛,顯然都覺得魏師傅所言不虛,這繡圖的確是被絲線上的染料給毀了。
“真是,這簡寧齋還是多年的老字號呢,居然做這種弄虛作假的事情,毀了一幅好繡圖不說,還毀了魏師傅一輩子的前程,一家子的生計,真是太缺德了!魏師傅還是簡寧齋的老顧客呢,越熟越坑,居然被簡寧齋害得這麼慘!”人羣中一個皁衣的年輕人吆喝道,“魏師傅,我說了簡寧齋的東西不成,以次充好,最好別買,你還不信。現在得了教訓了吧?要是你是從廣致齋買的,哪會出這種事情?價格還能便宜些呢!”
魏師傅嘆了口氣,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那模樣就像是一個莊稼被螞蝗啃光了的老農夫。
“瞧簡寧齋把人家魏師傅害的,都是多年的老夥計了,居然這麼坑人!”另一個灰衣的中年人也道,“反正以後我打死也不到簡寧齋來買東西了,省得跟魏師傅似的,連一家子都賠上,那可就划不來了!”
“是啊是啊,以後大家都別到這種黑心缺德的店來買東西!”先前那個皁衣青年又道。
“就是,不要再來了!”
……
裴元歌正凝神查看着繡圖,思量着補救的辦法,但仍然注意着周遭的動靜,耳聽得人羣被那兩人鼓譟起來,眼看着形勢就要失控,簡寧齋要聲名掃地,忽然轉頭朝那皁衣青年和灰衣中年人望去,眸光冷冽。
隔着帷帽,兩人自然看到裴元歌的表情,但不知爲何,兩人心中卻同時涌起一股冰寒入骨的感覺,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裴元歌緩緩走近,沉聲問道:“兩位貴姓?可是魏師傅的至交好友?”
以現在的情形看來,魏師傅或許不是別人拍來搗亂的,但很可能卻是被人煽動的,否則,事情未必會鬧得這麼大。尤其那個皁衣青年,一直都把所有責任都推給簡寧齋,誇大抹黑,鼓動別人不要到簡寧齋來,又提到廣致齋,言行舉止實在可疑。
被裴元歌點出來,兩人有些畏縮,隨即又挺起胸膛,道:“我們都是魏師傅的好友,爲他打抱不平有什麼不可以?難道說簡寧齋就這麼霸道,連讓人說句話都不許?你們是天理國法嗎?這裡可是京城,天子腳下,容不得你們這樣放肆囂張!”
“就是,明明就是你們用假絲線害得魏師傅這般境地,難道我打抱不平都不成?”
“兩人是魏師傅的朋友也好,打抱不平也好,首先要關心的,應該是魏師傅如今的境地,要如何解決他眼前的困境,挽救這副繡圖?而不是像兩位這樣,一位的挑撥生意,煽風點火,只想要抹黑我簡寧齋!”裴元歌聲音悠淡,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凜然生威,“就算真如二位所言,我簡寧齋倒閉了,可拿對魏師傅又有什麼好處?還是說,兩位根本就不在乎魏師傅處境如何,將來如何,而只是一心想要詆譭我簡寧齋?你就是這樣做魏師傅的好友的?你就是這樣替魏師傅打抱不平的?我看,你們根本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完全都沒有想過魏師傅和他一家子的死活!”
她說着,突然擡手,直指着兩人,聲音也轉爲威嚴凜寒,咄咄逼人。
兩人被裴元歌的氣勢所震懾,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皁衣青年強辯道:“你別在這裡混淆視聽,想轉移話題,魏師傅的繡圖被你們店裡的假絲線所污,根本就回天無術。這都是被你們簡寧齋的黑色缺德害的,我讓大家不要再到簡寧齋買絲線,以免上當受騙,有什麼錯?”
裴元歌輕笑一聲,問道:“請問公子,你是刺繡師傅嗎?”
皁衣青年一怔:“不是。”
“那麼,你對刺繡和絲線又懂得多少?”
皁衣青年猶豫了下,有些不安地道:“怎麼,不懂刺繡絲線就不能抱不平嗎?”
裴元歌不理會他的色厲內荏,再度問道:“那麼,公子對我簡寧齋知道多少?可曾再我簡寧齋買過東西?可曾被我簡寧齋所騙?爲何口口聲聲說我簡寧齋的壞話?”
皁衣青年被她問得啞口無言,道:“我聽說的,怎麼樣?”
“這就奇怪了,這位公子你並不曾在我簡寧齋買東西受騙,只憑着一點道聽途說,就造謠生事,究竟目的何在?你口口聲聲說是魏師傅的朋友,卻不想着如何幫他解決眼前困境,反而開口就說繡圖無救,魏師傅一家落魄悽慘,這又是什麼原因?你一不是刺繡師傅,二來對刺繡和絲線一無所知,憑什麼斷定這副繡圖就無救了?”裴元歌環視四周,揚聲道,“諸位,我簡寧齋在京城立足十餘年,品質如何,信譽如何,簡寧齋的老顧客心裡都清楚,我在此承諾,諸位在我簡寧齋所購買的絲線如果有問題,只要拿過來,我簡寧齋必定更換,並另外賠償諸位的損失。但是,若有人趁機生事,玷污我簡寧齋的聲譽,我也絕不寬待,到時候大家只好到京兆府的公堂上見面了!”
說完這番話,裴元歌特別注意了兩人的神色。
她已經可以斷定,這兩個人是廣致齋過來推波助瀾的,現在的問題是,廣致齋的東家到底是誰?爲何頻頻與簡寧齋作對?她故意提出京兆府,目的就是爲了試探這兩人,看他們所依仗的勢力究竟有多大?
皁衣青年和灰衣中年人對視一眼,神色卻並沒有多少變化。
看着裴元歌心裡,心底微微一沉。從這兩人的神色來看,似乎並沒有把京兆府放在眼裡。雖然說京城權貴雲集,但是連隨便拍出來挑撥生事的下人都不把京兆府放在眼裡,那隻能說明,他們的後臺很硬,硬到京兆府連他們都不敢碰,一丁點皮肉之苦都不會有。
不過,現在還是先處理眼前的事情比較重要。
裴元歌走到魏師傅跟前,微笑道:“魏師傅,您不必如此,其實這繡圖並非全無補救之法,魏師傅如果信得過我,咱們就到鋪子裡間去談。魏師傅是咱們簡寧齋八九年的老顧客,不說其他,單這份交情,咱們就不能對魏師傅如今的困境視而不見,總要商議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她故意沒有提紅繡絲的事情,而是把補救繡圖的出發點引到老交情上,收攏人心。
果然,聽了裴元歌這些話,周圍的人紛紛點頭,人心都是肉長的,簡寧齋這般顧念舊情,自然讓他們心頭有一股溫暖之感。而且,剛纔這姑娘也說了,如果這是簡寧齋的問題,人家不但包賠,而且還另賠損失,這倒是讓不少人心裡踏實了些。
現在只看魏師傅的事情結果,如果能夠圓滿解決的話,那這簡寧齋還是可信的。
裴元歌自然知道這些,姿態溫和地將魏師傅請進店鋪裡間,又讓人將繡架搬了過來。魏師傅還未坐定,便急切地問道:“這位小姐,你真的有辦法補救這幅繡圖嗎?”
刺繡的圖案,全憑繡線的顏色來表現,因此,繡線和繡布的顏色對比就顯得很重要。現在紅牡丹花附近的繡布被紅色所污,即使再用紅繡絲繡制,花瓣的顏色深淺和輪廓也會變得十分模糊,根本看不清楚圖案。乍一看,就像是一團凌亂的紅色,十分難看。
而且,那片紅色範圍也有些太大了,單繡一朵牡丹花顯得過於突兀,繡兩朵空間又不夠。
早在繡圖被污時,魏師傅就想過各種補救的辦法,但卻都不可行,眼前的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穿着華貴,氣度高雅,顯然一個金嬌玉貴的大家小姐,她這能想出辦法來嗎?
這些問題,裴元歌自然也考慮過,對着繡圖思索良久,又問了魏師傅幾句關於吳大人的話,這才吩咐道:“取茜紅草和藍顏料過來。”
魏師傅惑然不解:“要顏料做什麼?”
裴元歌笑着不答,因爲接下來的事情比較細緻,視線不能被遮擋,裴元歌到了偏間,摘下帷帽,換了面紗。再出來是茜紅草粉和藍顏料已經取來調好,裴元歌先小心地將紅牡丹處的針線拆掉,露出錯亂紛雜的紅色繡布,因爲有繡線的遮擋,有的地方是淺淺的紅色,有的地方則是白色。
看了看茜紅草調出來的顏色深淺,感覺很合適,裴元歌便取過毛筆,沾了茜紅草染料,將那片紅色塗抹均勻,然後又取過一些清水,將藍顏料再稀釋,感覺差不多了,這才取過毛筆,將藍顏料淺淺地塗在那片紅色的右邊。
茜紅草本身是一種紅染料,與藍色相融,頓時化成一片淺淺的紫色。
“先將繡布晾乾,再去取黑絨線、黑繡絲、黑漆金、鴉翅青以及金珠兒線過來,再取一套繡針過來。”裴元歌暫時顧不上理會別人,又吩咐道。
簡寧齋本就是賣絲線和各種繡具的地方,自然周全,很快就取來一套。
趙二掌櫃早聽說這位東家小姐對絲線十分精通,想必繡技也高,見她這樣子,似乎要動手刺繡,忍不住關注起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舒雪玉也見過裴府前院大廳的那副梅壽圖,讚歎不已,這會兒第一次見裴元歌繡制東西,也十分好奇。一時間,房間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裴元歌身上。
裴元歌視若無睹,取過絲線,用劈絲法將繡線一根根地劈開,劈成比頭髮絲還要細很多,幾乎用肉眼無法看到的細絲,然後又將幾種絲線的細絲混合在一起,重新凝成一根絲線,對着繡布比了比顏色,似乎覺得還滿意,點了點頭,穿針引線,開始在那片左紅右紫的繡圖上飛針走線。
她的動作十分嫺熟優美,繡得飛快。
隨着她的動作,嫣然怒放的牡丹花輪廓慢慢地被黑線勾勒出來,翩然綻放。裴元歌雙目凝定在繡布上,神色專注,顯然全副心神都在刺繡上。過了約莫近一個時辰纔算大功告成,黑線猶如畫筆一般,描繪出一朵芳華盛豔的牡丹花,花瓣細碎,重重疊疊,顯得雍容富貴。而那片紅紫雙色,正好錯落在牡丹花的兩邊,一紅一紫,正是一朵“二喬”,奼紫嫣紅,爭奇鬥豔,栩栩如生。
被紅顏料污到的繡布範圍比較大,繡一朵牡丹花過於碩大,繡兩朵則太擁擠,繡成一朵雙花,紅紫爭豔的二喬則剛剛好。
“取各種紅色絲線和紫色絲線過來。”裴元歌忍着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再次吩咐道。
等到紅絲線和紫色絲線取來,裴元歌再度用劈絲法將各種絲線劈成細絲,然後看了看繡布上的紅色和紫色,略一思索,各取出幾根細絲,拿到繡圖上比對着,然後再重新凝成一根繡線。這纔對魏師傅道:“魏師傅是多年的老繡匠,暈染針法,應該難不倒您吧?”
魏師傅早就被裴元歌的技藝驚呆了,下意識地點點頭:“會。”
暈染針法是一種特殊的繡技,繡出來的圖案就好像用顏料繪上去的,不像一般刺繡針法顯得針腳細密,別有一股清新悠淡的感覺。這種針法並不難,難的是所用的繡線不能單調,必須用劈絲法劈開又重新調和,否則根本出不來效果。這位小姐現在將絲線配好,已經將最難的部分完成,剩下的針法,倒是並不算艱難。
“那就好。”裴元歌欣然道,“接下來就請魏師傅用暈染針法,將這朵牡丹花留白的地方填充上。一般的繡圖,總是用繡線的顏色來表現圖案,所以繡布一旦被顏色污了,就會影響繡圖的效果。好在茜紅草的顏色還淺,我用配出來黑線能夠壓住它的顏色,先將牡丹花的輪廓勾勒出來,然後再用暈染針法填充,這樣一來,牡丹花的輪廓依然鮮明,顏色深淺有致,就不會受繡布顏色的影響,不至於整幅繡圖作廢。魏師傅您看,這樣行嗎?”
魏師傅有些呆呆地望着繡布上那朵牡丹花。
黑色的輪廓,紅紫顏料的繡布,乍一看上去,就好像是用松煙墨繪畫的墨畫,再用顏料淺淺沾染,巧妙的構圖和精湛的繡技,使得這朵牡丹花像是用墨筆繪上去的,而非用絲線繡出來的。黑色的絲線並不黯淡,相反的,宛如上好的松煙墨,黑亮而有光澤,加上其中混有黑漆金和金珠兒線,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在繡布上,熠熠生輝,更顯然的雍容莊重。
暈染針法的效果,魏師傅也知道,能夠預料得出來,當這副繡圖完成時,這朵紅紫相間的牡丹花該是何等的濃墨淡彩,宛如圖畫。這種繡如畫的風格,在京城中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可比他原來的繡圖高明無數倍。這樣一來,何止是不會再受繡布的影響,這根本就是化腐朽爲神奇,讓這幅繡圖的價值一下子跳了好幾個臺階,從上作變成了佳作乃至仙品。
“小姐真是神技!”魏師傅忍不住感嘆道。
裴元歌淡淡一笑。這種繡法叫做畫繡,是前世的她爲了討好萬關曉而創制,用劈絲法調色,將絲線調成各種墨色或者顏料的顏色,然後再用細膩精巧的針法繡制,宛如圖畫,將刺繡和書畫結合在了一起,以針線爲筆描繪圖案,曾經在江南盛行,也以此讓萬府的繡莊一躍成爲江南最好的繡莊。
之前送給父親的壽禮梅壽圖,便是化用了這種畫繡之法。
“魏師傅過獎了,我只是聽您說,吳大人是文官,喜好風雅,所以試着將繡線調成墨色,將刺繡當做繪畫一般,想必吳大人會喜歡,雖然說時間有些緊促,不過暈染針法並不難,繡制也快,應該能趕得及。”裴元歌謙辭道,“說起來也是魏師傅的機緣,這副繡圖配色十分淡雅,並沒有濃豔的色調,這纔沒有衝突。”
魏師傅讚不絕口,忽然間面現難色,有些支吾着,卻說不出話來。
見他眼神中帶着哀求,不住地看着旁邊的黃色牡丹花,以及其餘的圖案,裴元歌頓時恍悟,單這一朵二喬用這種繡法,雖然好看風雅,但在整幅圖中未免有些突兀,他是想求自己將其餘的圖案也加以勾勒,卻又不好意思開口,畢竟自己能幫他把污了的繡圖遮掩過去已經很厚道了,再多求倒有些不知進退了。
見他這般,裴元歌更確定他是個心底厚道的人,遂笑道:“魏師傅放心,我既然插手了,就不會半途而廢,自然要助您將整幅圖都弄好纔算完結。不過,這幅圖,二喬是中心,所以配的黑線顏色濃郁生菜,其餘的圖案要重新配繡線的顏色。而且,這種繡法很快,待我先將紅繡絲的事情查證完,再來配絲線。”
見她肯幫忙,魏師傅感激不已,忙道:“小姐救了我這幅繡圖,就是天大的恩德,紅繡絲的事情就算了吧?小姐幫我的這些,比什麼都要緊。小姐放心,等這幅繡圖繡好,我一定向所有人宣揚簡寧齋的好處,以彌補我之前的過失。”
這會兒冷靜下來,他也知道,剛纔的一番鬧騰,讓簡寧齋蒙受不少陰影。
“魏師傅您不願追究,那是您厚道,可是我身爲簡寧齋的東家,卻不能坐視這種事情,若真是我簡寧齋的絲線有問題,只怕還有其他主顧受損,總要查個水落石出纔好,給衆人個交代纔好。”裴元歌頷首致意,道,“您先忙着,我要到外面查繡線的事情了。”
說着,起身扶舒雪玉出了裡間,來到店鋪正堂。
外面擁簇着許多人,都等着看這件事的結果,這會兒見裴元歌母女從裡間出來,氣定神閒,而裡間則一片寂靜,就知道事情必定是解決了,心中都忍不住好奇,紛紛問道:“這位小姐,您是怎麼補救繡圖的?”
裴元歌突然意識到,這是個很好的補救機會,遂笑道:“事情已經解決了,不過繡圖畢竟是魏師傅的事情,我不便相告。如果諸位實在好奇補救後的繡圖,就請等三天後,魏師傅完成這副繡圖,或許可以讓諸位一飽眼福。”
這樣一來,卻是將衆人的胃口高高吊起。
而現在,魏師傅的繡圖已經和簡寧齋綁在了一起,衆人越是好奇繡圖如何補救,成爲什麼模樣,就會不知不覺中對簡寧齋更加關注。只要處理好了繡線的事情,給衆人一個滿意的交代,簡寧齋的名聲非但不會受損,說不定還能因此更上一層樓,讓衆人更有信心。
“諸位,爲了徹查紅繡絲的事情,簡寧齋要休業三天,還請諸位原諒,三天後,簡寧齋必定將事情的原委公諸於衆。”裴元歌道,故意將簡寧齋重新開業的時間,和魏師傅繡圖完成的時間定在同一天,將衆人的好奇心吊得十足。
等到衆人紛紛散去,簡寧齋關了門,偌大的店鋪頓時寂靜下來。
裴元歌走到拜訪紅繡絲的櫃檯,取過紅繡絲,摸了摸,柔順如水,爲了保險起見,又取來清水試探,沾染了水珠的紅繡絲並沒有絲毫褪色的跡象,反而顯得更加鮮亮,是真品無疑。
櫃檯上的紅繡絲都是真品,難道只有魏師傅買到的是假的嗎?
裴元歌蹙眉,沉吟不語。
趙二掌櫃忍不住道:“小姐,夫人,您們也看到了,咱們的紅繡絲明明是真品,難道說這麼多紅繡絲,偏魏師傅買到假的,這怎麼可能?雖然說看魏師傅的樣子不像假裝,但說不定是買絲線的小童起意,用染了色的白絲替代紅繡絲,拿好東西出去賣錢呢!”
這話雖然有些偏頗,但並非全無道理。
只是裴元歌依然放心不下,總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想了想道:“帶我去庫房,看看庫房內的紅繡絲。”
留了小二在前面看櫃檯,在趙二掌櫃的引領下,裴元歌和舒雪玉來到後面擺放絲線和繡具的庫房,門口兩個彪形大漢站得筆直,雖然是守庫房這種無聊的事情,也沒有絲毫的懈怠。見趙二掌櫃恭恭敬敬地引着衣着華貴,氣度不凡的兩位貴族女子過來,知道這必定是東家,都躬身行禮。
趙二掌櫃道:“有人說咱們簡寧齋的絲線有假,小姐和夫人特地來查看的。”
聽說絲線出了問題,兩人都是一驚,齊聲道:“卑職看守庫房,從來不敢有絲毫懈怠,這些日子,庫房一切正常,並沒有任何動靜,還請小姐和夫人明察。”
裴元歌不置可否,只道:“開庫房吧!”
兩人對視一眼,神情惴惴。他們只是看守庫房的,自然沒有庫房的鑰匙,趙二掌櫃從腰間取下一大串鑰匙來,上前開了庫門。絲線的儲存要求比較高,要乾燥,通風良好,避免絲線受潮或者被蟲蛀咬,因此庫房內的空氣並不沉悶,一架架的絲線,和各種刺繡用具擺放的十分整齊,疏落有致。
紅繡絲顏色鮮亮,十分討喜,京城人多愛此色,利潤又高,因此有三架的存貨。
裴元歌一捆捆地將絲線拿起來,仔細地摩挲着,辨別真僞。花費了半個時辰纔看完,卻全部都是真的,並沒有拿染色的白絲替換的。她不禁眉頭緊蹙,這樣說起來,難道說真不是簡寧齋的問題,而是魏師傅那邊有問題嗎?還是說真的像趙二掌櫃說的,可能是魏師傅的小廝偷換的?
思索着,裴元歌正要離開,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頓足道:“把這些紅繡絲全部解開。”
一捆紅繡絲,約莫有二十五卷。這樣一卷一卷地檢查後,裴元歌終於發現,有的紅繡絲外面的全是真品,但藏在裡面的卻是染了茜紅草的白絲,算下來越有六七卷。而三架紅繡絲,左邊和中間的全部都是真品,右邊的卻都是外真內假,算下來,共有二百多卷紅繡絲都是贗品。
紅繡絲進價六兩,算下來就是將近一千二百兩的假貨!
裴元歌惱怒地將假的紅繡絲扔在地上,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舒雪玉也十分惱怒,冷冷地盯着衆人。
誰也沒想到會查出這樣的事情來,趙二掌櫃驚得一頭的汗,忙跪倒在地道:“小姐明鑑,奴才實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雖然說是老掌櫃和奴才掌管庫房鑰匙,但是平日裡,老掌櫃和奴才輕易都不到庫房中來,只除了進貨運倉,或者前面櫃檯存活將盡,要從庫房補充。但這個時候,看守庫房的孫氏兄弟都在旁邊監管,老掌櫃也好,奴才也好,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裴元歌的目光望向那兩個彪形大漢,他們應該就是所謂的孫氏兄弟了。
兩人齊齊點頭,道:“趙二掌櫃說得沒錯,每次進貨運倉,或者取或許補充前面櫃檯時,卑職都在旁邊監管着,的確沒有人能夠將摻假的絲線更換掉。而且,卑職兄弟日夜不曾懈怠,並沒有聽到庫房內有任何動靜,也沒有見庫房周遭的窗戶有開動的痕跡。”
“卑職?”裴元歌微微一怔,方纔進來時沒有注意,這時候才聽到兩人自稱的是卑職,而非奴才,小人。
那就是說,這兩個人並不是母親或者裴府的下人,也不是掌櫃們僱傭來的。
“小姐和夫人不知道嗎?”趙二掌櫃神情詫異,見兩人都不知道,這才解釋道,“以前庫房曾經發生過監守自盜的事情,又有別的店鋪僱地痞流氓來鬧事,奴才們都鎮不住,後來還是老爺派來二十幾位將士,把事情壓了下來,雖然表露身份,但周圍人都知道咱們店鋪有依仗,不敢再生事。後來,老爺乾脆調來十名將士,輪流幫我們看守庫房。這孫氏兄弟是這個月當值的人,他們還掛着軍籍,月俸也是從府裡領取,跟咱們並不是一路。從那以後,這庫房就穩當了。”
孫氏兄弟點頭,表示趙二掌櫃所言不虛。
裴元歌和舒雪玉對視一眼,都是一怔。尤其是舒雪玉。她被軟禁的這十年,嫁妝鋪子的收益一直正常,按季給她送賬本和銀兩,從來沒有短缺過。她只以爲是陪房的奴才忠心,經營得當,沒想到這中間還有裴諸城在出力,也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一時間心中煩亂如麻。
裴元歌則在想,老掌櫃和趙二掌櫃有鑰匙,但是他們每次進出庫房,都有孫氏兄弟在監管着;而孫氏兄弟看守庫房,卻沒有鑰匙,進不去庫房;而孫氏兄弟又是父親派來的軍士,無論警覺靈敏還是忠誠度都很高,跟掌櫃們同流合污,共同監守自盜的可能性很小。
這樣說起來,這些紅繡絲應該不是在庫房內被人更換,而更可能是進貨的問題。
“這些紅繡絲是在哪家絲線行進的貨?”
趙二掌櫃答道:“回小姐,咱們簡寧齋的絲線、繡具各種東西,都是在慶元商行進的貨。最早的時候是在明傑商行進貨的,後來明傑商行店大欺客,提價不說,絲線還有問題,在同行的介紹下,改從慶元商行進貨,貨物齊全,價格也公道,已經合作了九年了,從來沒有出過事,信譽一直很好。”
“那進貨的賬本過來給我看。”裴元歌命令道。
趙二掌櫃依言取來賬本,裴元歌對照着賬本,發現其餘是真品的兩架紅繡絲,都是之前進的貨,而出現問題的那架紅繡絲,則是半個月前進的貨。看起來,的確是進貨的問題……。裴元歌思索着,又指着賬本道:“把跟這架紅繡絲一道進的那些絲線用具都指給我看。”
在趙二掌櫃的指引下,裴元歌檢查了那次的進貨,發現不止紅繡絲,還有薑黃線、水綠線,玉白線以及一些繡具統統都有問題。好在簡寧齋向來備貨備得很足,因此這些有問題的絲線繡具還沒有大批量的上櫃臺,不然恐怕要出大亂子,連整個簡寧齋都要毀進去。
裴元歌將賬本往地上一摔,眉眼冷寒着不說話。
趙二掌櫃偷偷擦着冷汗,他也沒想到這次進貨會出這麼大的亂子,心頭暗暗叫苦。
“把店鋪買賣貨物的賬本拿來,對照着賬本,將這半個月來買了這些絲線繡具的顧客統統記下來,然後派人一家家地尋訪,就說我們簡寧齋這次進貨有問題,所以特意前來詢問,看買到的東西是否有問題。但凡有絲線繡具有假的,統統拿真品換上,並將買絲線的銀兩全部奉還,作爲賠償。”裴元歌壓抑着心頭的怒火,稍加思索,便開口吩咐道。
“這……”趙二掌櫃有些猶疑,“這些貨物都是新進的,還沒擺上櫃檯,恐怕就魏師傅一個買到了假的紅繡絲,但也被小姐安撫下來了。奴才以爲這件事最好就此完結,不要讓事態擴大。小姐這樣做,豈不是告訴別人,咱們簡寧齋的貨物有問題嗎?這樣一來,以後誰還敢到簡寧齋買東西?再說,照小姐這樣賠償,難免會有渾水摸魚之輩,明明買的是真品,也說是假的,想要貪銀兩的。到最後只怕損失更大。”
“不,照小姐說的去做!”門口忽然傳來一聲有些蒼老的聲音,卻是老掌櫃的。
他這幾日抱病在牀,因此沒來店裡,這次魏師傅的事情鬧得極大,小二不知通知了二掌櫃,也通知了他。聽說鋪子出了事情,老掌櫃急得很,不顧病體趕來,正好聽到裴元歌的吩咐,以及趙二掌櫃的顧慮,忙開口說話。
“小姐做得對,雖然說到現在爲止只有魏師傅買到假的絲線,難保沒有其他人,咱們自己去通知人家,總比人家發現了,鬧將開來的好,至少咱們表現出了誠意。”老掌櫃咳嗽着,有些虛弱地道,“做生意最重信譽,咱們一發現絲線有問題,就立刻更換補救,這非但不會讓他們覺得簡寧齋有問題,反而會覺得更可靠。就算有渾水摸魚的人,這時候還是以簡寧齋的聲譽爲主,就算折損些銀錢,也是值得的。”
說着,顫巍巍地走到裴元歌和舒雪玉跟前,就要跪下請罪:“夫人和小姐把簡寧齋交給老奴,老奴卻沒能照看好,有愧夫人和小姐的囑託,老奴給夫人和小姐請罪。”
裴元歌忙扶住他,溫聲撫慰道:“老掌櫃你正病着呢,哪能知道這些?這下年來,鋪子多虧你打理,你什麼樣的人,母親還能不知道?快別這麼說,這次的事情好在沒有鬧大,只要處理好了就是,以後這鋪子還需要您打理,您可千萬養好了身體纔好。”
說着,又吩咐損失兄弟卻給老掌櫃請大夫。
老掌櫃本來心裡覺得十分內疚,聽到裴元歌的話,頓時一陣暖流流過,老淚盈眶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末了只能顫抖着道:“老奴這輩子就伺候夫人和小姐了!”
裴元歌知道他此刻心裡不好受,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將老掌櫃扶到偏間休息。出來看到魏師傅還在繡那朵二喬,纔剛繡好四五朵花瓣,邊道:“魏師傅您先忙着,我這鋪子裡出了點事情,我要趕去處理下。您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落下您這幅繡圖的。”
見老掌櫃抱病趕來,魏師傅就知道出了事情,這時候裴元歌還記得跟自己交代一聲,心裡十分感激,道:“小姐您儘管去忙,我這朵二喬還有的繡呢!”
裴元歌點點頭,既然知道是進貨出了問題,那這件事就得到慶元商行問清楚纔好。
裴元歌帶着護衛和趙二掌櫃趕往慶元商行,舒雪玉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也不去添亂,再加上她心中有事,便留在簡寧齋,看着大夫來爲老掌櫃診斷,開藥,服了藥,氣色看着好些,這才緩緩開口:“老掌櫃的,我問你一些事情,你可別瞞我,要都告訴我纔是。這些年來,老爺他……。幫了鋪子很多忙嗎?”
這頭,裴元歌趕到慶元商行,跟店小二說清楚事情原委後,店小二的神情頓時變得很不悅。做生意的都忌諱這個,誰也不願意被人說自己商行裡有假貨,正要開口辯駁,忽然聽到裡間一聲響動,忙起身進去。再出來神色頓時大變,恭敬地道:“裴四小姐,我們東家請您進去,說貨物的事情好商量。”
見他前後像變了個人似的,裴元歌心生疑懼,警戒地問道:“你們東家是誰?”
“是我。”內間飄出一道聲音。
聞言,裴元歌頓時一怔,怎麼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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