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一聲清朗的佛號傳來,只見一箇中年尼姑緩步前來,緇衣布靴,容色謙和,“善哉善哉,沒想到施主小小年紀,也對佛學有所研究,竟然說得出《雜阿含經·卷四十六》中波斯匿王問佛陀中的句子,又能看淡生死,實在令貧尼驚喜。《無常經》雲:‘生者皆歸死,容顏盡變衰,強力病所侵,無能免斯者。’縱觀過去、現在世間一切衆生,只要有生,必定會走向死亡,唯有看清事實,才能念無常之苦,發解脫生死之心。修行學佛,修善斷惡,並於日用之間磨鍊這念心如如不動,方能出離生死。”
女子轉身,神色虔誠地雙手合十,道:“多謝大師指點。”
聽到不用賠墨蘭,裴元容神色欣喜,這才微微放下心來,但終究覺得不安,更不耐煩聽這兩人在這裡講談佛經,粗暴地打斷兩人的對話,道:“既然你說不用賠,那我還有別的事情,就先走了!你別事後反悔,又來賴我,告訴你,我可不會承認!”說着,不等女子答話,提起裙子,一溜煙兒就跑了。
女子絲毫不放在心上,神色仍是淡淡。
裴元歌未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柔聲道:“我家三姐姐一向蠻橫,還請姑娘不要在意。不知姑娘居家何處?改日讓我家三姐姐登門致歉。我叫裴元歌,家父名諱上諸下誠,今日的事情,實在是抱歉。”和裴元容報名號不同,她說出父親的名字,是希望有機會能夠幫到這位少女,還今日墨蘭的人情。
女子顯然沒有聽過裴諸城的名字,神色絲毫未變,淺淺道:“真的不必。令姐的事情與姑娘無關,你不必放在心上。這株蘭花再稀罕難得,也只是一件賞物,真正珍貴的,是他爲我尋得此蘭的心意。但這份心意我心中永遠都知道,並不曾因爲這蘭花被毀而有所損傷。所以,姑娘真的不必介懷。”
她約莫有十六七歲的模樣,年紀輕輕,語調中卻總帶着一股淡淡的看破滄桑的味道。
而且,雖然她說話時神態文雅,語調柔和,但卻從不正眼看人,倒不是目中無塵高傲自大的那種,而像是她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睛裡永遠映不進去別人的影子。就像陽光下的一塊冰,看着晶瑩剔透,但內心卻是寒冷凝固的。這樣的人很難和她深交,再說裴元歌對她一無所知,若非這次墨蘭事件,見了也只是點頭避開。
但現在,裴元容毀了人家的墨蘭,人家卻不計較,她總不好就這樣乍然離去,難免失禮。
似乎察覺到了裴元歌的心思,女子終於看了她一眼,又是淺淺一笑,依然溫和疏離:“如果姑娘實在覺得過意不去,不如回答我幾個問題吧!只要姑娘願意認真回答這些問題,之後墨蘭的事情便一筆勾銷,姑娘以爲如何?”
裴元歌怡然點頭:“顏姑娘請問!”
“裴姑娘,你說,人死之後會有魂靈嗎?此生終結,是否還有來生?是否還能記得今生所遇之人,所念之人?”女子低低地道,低垂的眼眸裡閃過一抹哀傷,神色黯然,因爲情緒低落,連陽光照在她身上似乎都是冷的,更顯得她柔弱如柳,惹人憐愛。
這些問題倒是有些奇怪。
不過,看着她脣色發白,身姿嬌弱的模樣,連這樣的天氣,都要披着鶴氅才能出來,似乎患有病症。裴元歌隱約有些瞭解她爲什麼會知道佛家典故,又爲什麼要問這些問題了。恐怕這位姑娘身體有恙,而且難以治癒,悲傷心冷之下,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宗教之上,希望擁有來生來自我安慰。
既然猜到這些,裴元歌自然不會去打碎她的夢。
何況……
“雖然我不信佛,但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死之後會有魂靈,而蒼天會看着,如果死前有着強烈的執念,也許它會生憐,給人再一次的機會,完成前生的遺憾。”裴元歌低聲道,想到前世的慘死,想到今生的裴元容、萬關曉,聲音中不自覺地帶了些許起伏激盪,“至於所遇之人,所念之人,如果你想要記得,就一定能夠記得!”
這些問題在女子心中盤旋許久,她曾經問過好幾個人,但他們不是說她胡思亂想,就是虛應敷衍,告訴她人有來生。倒是眼前這位少女的答話,讓她有些意外。她說她不信佛,而她所講的也與佛教中的因果輪迴不同,反而把一切寄託在更加虛無縹緲的蒼天上。
但不知道爲什麼,女子卻覺得,這少女淺淺的話語,淡淡的語調,卻有着一股讓她想要相信的力量。
如果想要記得,就一定能夠記得!
女子忍不住回來,這次卻是細細地打量着眼前名爲裴元歌的少女,身着乳白色無花對襟上襦,外罩着雪青色輕紗半臂,下身是條白綾繪水墨山水的長裙,靜靜地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株淡雅秀致的蘭花。不,她不像嬌弱的蘭花,而更像一株綠竹,看似文弱,卻自有氣節,不折不彎,柔韌挺直。
女子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外人的身影。
她微微一笑,與以往那淺淡疏離客套的笑容不同,這次卻是由衷的。一時間,原本只是秀麗的容貌,被這個笑容侵染後,突然間就變得耀眼起來,宛如無數鮮花驟然怒放,彷彿整張臉上都帶着淡淡的光彩,容光煥發:“多謝姑娘的答案,我很喜歡。”頓了頓,又道,“還有,我叫顏明月,住在外城西郊折花衚衕,門上掛着顏府牌匾的地方便是。如果裴姑娘閒着無事,可以來找我談心,跟你說話很舒服。”
裴元歌從來沒想到,一個笑容,能夠讓人的容貌升起如此大的變化,一時間有些怔然。
“不好意思,我身體不好,所以從小很少跟外人接觸,也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如果說方纔我的言行有失禮的地方,還請裴姑娘不要見怪。”真正認可了裴元歌后,顏明月的態度也變得緩和起來,神色纖柔,飽含着歉意,顯得十分真誠。
裴元歌搖搖頭,淺笑道:“顏姑娘不必介懷,如果有空,我一定會到府上拜訪!”
“因爲我病弱的關係,我住的地方一般不準外人到來,這是我的貼身玉佩,你拿給門房看,他們就會讓你進來了。”顏明月解下腰間繫在芙蓉絲絛上的白玉福壽紋玉佩,雙手遞了過來,顯然相交之意甚誠。
玉佩所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光澤柔潤,背面刻着一個龍飛鳳舞的“顏”字,顯然是手寫之後,再令工匠雕刻出來。裴元歌隱約覺得這個“顏”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但無論怎麼想,卻都無法從記憶中搜尋出來。末了只能暫時作罷,想了想,拔下頭上的蘭花玉簪,道:“看顏姑娘似乎很喜歡蘭花,那我這支蘭花簪就送給姑娘,算是你我相交的信物吧!”
在大夏王朝,交好的女子會彼此交換身上的飾物,表示交心。
顏明月從不與人相交,因此並不知道這個習俗,而且曾被告誡要對人有戒心,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但她喜歡裴元歌,既然元歌說作爲相交的信物,她就笑着雙手接了過來,當即插在了頭上,問道:“裴元歌,你看我戴着好看嗎?”
既然她改了口,裴元歌也就從善如流地道:“明月,你過來,我幫你弄下!”
顏明月依言過來,她比裴元歌高了些許,微微低下頭,好方便裴元歌擺弄。淡淡的中藥氣息飄散而來,裴元歌心中突然涌起了些許憐惜,先幫她取下簪在頭頂的碎玉珠花,改簪在倭墮髻的偏髻上,稍微遮掩了下,只露出點點珠玉的光暈。然後再將蘭花簪子插在頭頂。
如墨的黑髮間,白玉蘭花悠然綻放,風姿卓然,顯得格外柔潤雅緻。
裴元歌從袖中取出手鏡,放在顏明月跟前,讓她能看到改變後的模樣。愛美之心,女子皆有,顏明月左右看着,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璀璨奪目的笑容,似乎整個人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嫣然道:“真的很好看,元歌你的手很巧呢,我就不行了,因此身體太弱,什麼都學不好,一無是處。”
除了少爺外,小壽還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與人相交,而且笑得這麼開心,忍不住湊趣道:“小姐快別這麼說,如果被少爺聽到,又該怪小姐胡思亂想了。倒是裴小姐真是蕙質蘭心,俗話說得好,近朱者赤,小姐跟裴小姐相交得多了,肯定也能跟着變得蕙質蘭心,心靈手巧起來。所以,小姐也不用羨慕,以後只賴着裴小姐就是了!”
聞言,裴元歌和顏明月都不禁相對失笑。
然而在顏明月嫣然的笑意中,卻似乎隱藏着一絲淡淡的憂傷,因爲聽到那兩個字而無法抑制的憂傷。
那個人……
顏明月表面疏離,實際上性子卻十分溫和,又因爲病弱足不出戶,被保護得無微不至,因此骨子裡帶着一股天然的天真。裴元歌則是外柔內剛,見識又高,見聞又廣,隨便說些各地的風俗人情,或者傳奇傳記,便讓顏明月聽得津津有味,神色專注。兩人越說越覺得投契,就這樣坐着花壇旁邊的石凳上,只要日色偏西,舒雪玉派人來尋裴元歌用晚膳,才驚覺時間流逝,不捨地分手。
聽說裴元歌遇到一位年齡相仿的少女,結交甚篤,舒雪玉也十分欣喜。
她本就覺得裴元歌太過冷靜理智,缺了少女所該有的天真嬌憨,很希望她能多結交一些同齡好友,尤其是性子活潑天真的,希望能感染她。聽說這位顏明月溫婉中微帶天真,性情柔順,也十分歡喜,只是不知道顏明月的身份,未免有些擔憂:“元歌,以你所見,那位顏姑娘,是什麼樣人家的姑娘?”
倒不是她嫌貧愛富或者其他,只是面對裴元歌的事情,總是格外緊張些。
“她沒有說,不過,看她的衣着打扮,以及候在外面的馬車的模樣來看,都是豪奢卻內斂,並不張揚。而且,她本人也十分靜雅溫婉,教養很好,又是住在京城西郊。我想,應該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如果母親實在擔心,改日我們一道前去拜訪便知。”裴元歌十分敏銳聰慧,一下子就察覺到舒雪玉擔憂的重點,微笑着解釋。
心中卻又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比舒雪玉聰慧得多,城府手段乃至心機都更厲害,按理說,她能夠看中的人,應該都很不錯。對於這點,舒雪玉一向是清楚的,而且也很認可她的眼光和聰慧,根本沒必要多此一問。但是,聽着舒雪玉連串的詢問,裴元歌卻並沒有覺得不耐煩,反而覺得心中怪怪的,似乎有些溫暖熨帖,卻又說不清楚。
“也是,我們改日便去拜訪!”舒雪玉連連點頭,開始盤算日期。
見舒雪玉對裴元歌的熱切模樣,旁邊的裴元容難免覺得受冷落,再想想那盤價值千金的墨蘭,忍不住酸溜溜地道:“當然,四妹妹的眼光當然好,那位顏姑娘連價值千金的墨蘭都不看在眼裡,出手就送給四妹妹這樣珍貴的羊脂白玉佩,衣料又是華貴的雲錦,當然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四妹妹這下發達了!”
言下之意,說得好像裴元歌是看中了顏明月的華貴,故意討好以謀算好處。
“發達不敢說,只要顏姑娘別追着我,討要被三姐姐弄壞的墨蘭,我就謝天謝地了!”裴元歌自然聽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微笑着反擊道,“聽說,那盆墨蘭是有人找遍整個大夏王朝,才爲顏姐姐找來這麼一盆,當時購買時花費了一千兩黃金,卻只是幼苗。現在好容易開花,卻被三姐姐毀掉了,不知道把三姐姐院子裡的東西都拿去變賣,夠不夠賠人家這株墨蘭呢?”
聽到墨蘭如此名貴,裴元容頓時心虛起來:“都說了不是我弄壞的!”忙塞了一筷子菜到嘴裡,掩飾情緒。
舒雪玉皺眉:“什麼墨蘭?”
聽裴元歌把院子裡爭吵的經過說了一遍,舒雪玉把竹筷往桌上一拍,神色極爲惱怒:“裴元容,你從哪裡學的這些強橫霸道,還敢報你父親的官位,怎麼,還嫌你不夠丟裴府的臉吧?我真後悔,怎麼把你帶了出來!以後你要闖禍,自個兒出去,不要帶累了我!”
裴元容雖然不服氣,但心虛於墨蘭的珍貴,倒不敢還嘴,只低頭吃菜。
白癡,這不就等於你承認了墨蘭是你弄壞的?裴元華暗自在心中鄙視,臉上卻掛着溫厚的笑意,打圓場道:“母親息怒,不要氣壞了身體。我想,三妹妹個性是莽撞了些,但應該不會故意去毀壞墨蘭。好在顏姑娘也不計較,改日我好好罵她一頓,母親吃菜!”說着,夾了一筷子素魚放在舒雪玉碗中。
裴元容畢竟是她親妹妹,如果這事鬧到父親那裡,惹得父親大發雷霆,她這個同胞姐姐也難免會受牽連。
不然,她纔不會替這個白癡說話!
用過晚膳,衆人各自回廂房歇息。紫苑和木樨都是伶俐的人,又服侍慣了裴元歌,雖然換了地方,卻仍然備好了所有的東西。沐浴過後,換了淺白色的寢衣,裴元歌便上牀歇息。顛簸了一天,她也的確有些疲累,很快就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昏睡中,裴元歌隱約覺得有人在急切地推她。
“小姐,快醒醒,出事了!”
出事了?裴元歌猛地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起身開始穿衣,便問道:“出什麼事了?”
“奴婢也不太清楚,是夫人派白霜姐姐來,說讓小姐趕快穿戴好,到夫人的廂房裡去,聽說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那裡,夫人也有派人去。恐怕事情不小。”紫苑速度地和木樨幫裴元歌穿戴衣衫,邊急切地道。
顧不得太仔細的東西,眼看着衣衫穿好,裴元歌便帶着兩人來到舒雪玉所在的廂房。還未走近,便看到原本應該守在院子外面的裴府護衛全部被調到門前,個個神色凝重,手執長劍,一副備戰的模樣。裴元歌顧不得理會,匆匆進了屋子,舒雪玉坐在主位,神色有些緊張,卻還算沉靜。令人驚訝的是,在她旁邊卻坐着臉色蒼白的顏明月,綠衣上還帶着斑駁的血跡,氣息十分急促,看到裴元歌,忍不住上前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想要說些什麼,卻喘息着無法說出話來。
察覺到她手的冰涼和顫抖,裴元歌忙輕聲撫慰着,扶她坐下。
“小姐,藥來了!”小壽從內間轉出來,端着一杯水,託着一丸藥,“小姐快把藥服下!”
服了藥,顏明月的氣息稍微平穩了些,原本蒼白如紙的臉色也好轉了些,只是手依然緊緊地抓着裴元歌,不肯鬆開。看得出她被嚇壞了,裴元歌輕輕拍着她的手,柔聲道:“顏姐姐別擔心,外面有護衛守着,不會有事的,你先冷靜下。我們進去把你這身衣裳換了,好不好?”
舒雪玉這纔想起顏明月和小壽染血的衣衫都未換下,忙道:“正是!”
抓着裴元歌的手,看到熟識的人在身旁,顏明月終於覺得安心了些,點點頭。
裴元歌主僕帶着顏明月和小壽轉到內間,幫她們換下帶血的衣衫,又整理好儀容,這纔出來。外間裴元華三人也都到了,看得出被門外的陣勢嚇了一跳,連裴元華神色都有些緊張。
見衆人都到了,舒雪玉這才簡單地道:“庵廟內似乎來了強盜!”
事情是從顏明月等人所住的東院起的,她和小壽原本睡得很安穩,突然被護衛急促的拍門聲驚醒,說庵廟來了強盜,護衛們正在攔阻,讓她們趕快逃命。看到他渾身浴血的模樣,顏明月和小壽倒沒有懷疑,立刻起身,纔剛穿戴好衣衫,便看見一位黑衣人破門而入,護衛二話不說,身後還跟着輕重傷不一的護衛。
護衛們拼死力戰,死傷慘重,終於重傷了黑衣人,又正好裴府的護衛聞聲趕到,這纔將顏明月主僕救了出來。
“現在護衛統領趙景正在外面審問那名黑衣人,雖然他已經重傷,但事情未必就到此結束,所以我才把你們都叫過來,讓護衛守在外面,以防萬一。”舒雪玉簡單地道,看到裴元華等三人齊齊變了臉色,更覺得有些驚慌,直到看到裴元歌依然沉靜的神色,這才稍微定下心神來。
裴元歌此刻也並非不緊張,但她看得出來,屋內衆人這時候都緊張得很,正是缺少主心骨的時候。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道沉穩的聲音:“夫人,卑職趙景求見!”
“快進來。”
趙景推門進來,方正的國字臉上神色凝重。他原本是裴諸城的親兵,浴血沙場,也立下了不少功勞。按理說,裴諸城這次調任京官,以他的資歷能力,應該能升爲偏將。但他跟慣了裴諸城,說不習慣新鎮邊大將的作風,直接從邊疆回來,給裴府做了侍衛統領。
按理說,這樣的人應該處變不驚的,如今連他臉上都帶了凝重,顯然事情的嚴重性更甚。
舒雪玉難免有些緊張。
趙景拱手,稟告道:“卑職審問了那名重傷的黑衣人,然而,他卻什麼話都沒有說,拖延了這些時間後,因爲傷勢過重而亡。雖然沒有問出根由,但卑職認爲,這人很可能不是什麼強盜,而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死士。第一,這人如此硬項,寧死不言一字,這種冷硬的作風,正是死士的特點;第二,卑職試過這位姑娘的護衛,武功已經算不俗,然後,十數人圍攻一人,最後只有一人生還,可見這黑衣人的武功之高,絕對尋常強盜;第三,據這位姑娘的護衛所言,那名黑衣人出手狠毒,招招致命,專攻要害。而且,強盜搶劫,多數明火執仗,根本不必黑衣,黑巾遮面。”
舒雪玉雖然性子剛烈,卻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那以趙統領的意見,我們應該怎麼辦?”
還不等趙景說話,裴元歌已經霍然起身:“我們應該儘快離開白衣庵。”
趙景一怔,有些驚訝地看着這位備受大將軍(裴諸城雖然如今任刑部尚書,但他的老部下仍然習慣稱他爲大將軍)疼愛的四小姐。他早就聽說這位四小姐聰慧不同尋常,如今這樣危急的情況下,所有人都六神無主,只有這位四小姐神色鎮靜,還能夠立刻想到其中的訣竅,果然了不起。拱手道:“卑職也是這個意思。”
舒雪玉不解:“元歌,怎麼了?”
“如果說那名黑衣人是死士,而非尋常強盜的話,按照死士的風格,在被擒獲後,就該立刻自盡而死,以免泄露機密。但是,他卻硬撐着,既不說話,也不尋死,直到傷重而亡。我想,他就是爲了讓裴府的護衛以爲,可以從他最後問出有用的東西,如果我沒猜錯,恐怕他還故作姿態,偶爾猶豫下,或者心動?”裴元歌說着,最後的問句卻是問趙景的。
趙景點點頭,慚愧地道:“正是。”
可惜,直到他重傷不治,自己纔想通其中的關節。
“他之所以這樣故作姿態,恐怕就是爲了拖延時間,我想,恐怕這次被派來的死士不止他一人,一定還有同夥。也許他是來探風,或者想要搶功勞,所以一個人偷偷前來,結果無意中被顏姐姐的護衛察覺,這才無奈殺人。無論是那種情況,如果他的同夥發現他一直沒有回來,一定會起疑,然後追上山來。”分析着分析着,裴元歌反而真的鎮靜下來,認真地思考着整件事。
如果死士的話,那麼來殺的人就有固定的目標,來到白衣庵,一定是針對庵裡的人而來。雖然說死士先摸到顏姐姐的院子,但也不能排除是針對裴府而來的可能性。
“四小姐看得一點也沒錯!”趙景心悅誠服地點點頭,神色猶疑,“但是現在,卑職擔心的是,我們沒有從黑衣人口中問出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他的同夥到底藏在哪裡,到底是在山頂,還是在山腳。如果弄錯了,我們就算逃出白衣庵,說不定反而是自己送上門去。”
這的確是個問題,如果能準確把握到黑衣人的所在,逃生的希望就多一分。
“不管怎麼說,趙統領先派個合適的人下山求救。如果沒有援兵,我們就算能多拖延一會兒,也未必就安全。”雖然裴府護衛都是浴血廝殺過的將士,比尋常護衛更加得力,但不知道黑衣人的人數,就無法預料裴府護衛能否抵擋,還是要搬救兵才行。裴元歌吩咐道,沉思了會兒,問道:“趙統領可曾仔細查看過那黑衣人的周身裝束?”
趙景點頭:“卑職很注意地查看過,但一無所獲。”
“不是,我是問你,黑衣人的身上可有什麼別的東西,比如說泥土、樹葉,草片之類的,山頂的溫度更低,山腳的溫度更高,所生長的植物也有所不同。庵內的大師久居此地,對這些一定很熟悉。何況如今庵內出了這樣的事情,她們的處境也並不安全,不如請她們過來,查看黑衣人周身的情況,或許能夠推測出黑衣人究竟是藏在山頂,還是埋伏在山腳。”裴元歌提議道。
趙景眼前一亮,的確,有熟悉地形草木的白衣庵的大師,未必不能探查出黑衣人的下落。
“卑職立刻去辦!”
這白衣庵雖然危險,但在查探出黑衣人藏身所在之前,倒還是呆在這裡更好些。
屋內的氣氛沉悶壓抑,黑衣人的厲害,衆人已經聽趙景稟告過,如果人再多些,恐怕她們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裡。被死亡的陰影籠罩着,所有人的心頭都是沉沉,尤其是裴元容,若非實在害怕得過了,只怕早就鬧嚷起來。裴元歌握着顏明月的手,安慰着受了驚嚇的她,心頭也在暗暗思索對策。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趙景終於回來,稟告道:“按照四小姐所言,卑職請庵內的大師去辨認,雖然很多人都嚇得魂不附體,但庵主水月大師還算鎮靜,認出黑衣人腳底的一顆草籽,是山底所特有的植物,山頂並沒有,所以,黑衣人恐怕正是藏身在山底。卑職已經派了暗哨緊盯着山下的情況。”
這是最糟糕的情況!
裴元歌眉頭緊蹙,如果說黑衣人藏身山頂,她們朝着山底跑,逃脫的希望還算大,但現在黑衣人在山腳,那她們只能向山頂逃生。但這種情況下,黑衣人如果人數足夠多,就有可能包圍搜山,從山腰慢慢向山頂推移,山高總有限,到最後即使她們沒被黑衣人追上,也只會被包圍在山頂,到時候情形更危險。
不過,沒有辦法,只能祈禱,她們能夠拖延到救兵前來。
“母親,顏姐姐,還有各位姐姐們,現在逃命要緊,今晚月色甚好,所以,請大家把身上的金銀玉石全部摘下來,或者扔掉,或者藏起來,以免被月光照到,折射出光芒,暴露我們的所在。還有,趙統領,請你去問問庵內的大師,她們可還有多餘的緇衣佛帽,全部拿過來,讓我們統統換上。”在稟告前,裴元歌就思索過應對的辦法,和逃生的細節,這時候說出來,倒也頭頭是道。
趙景又是一頓,隨即恍悟,道:“不錯,黑衣人直接到了那位姑娘的院子,顯然不是衝庵內的人來的,如果換上緇衣佛帽,危難關頭倒是可以迷惑下敵人視線,贏得時間。卑職這就去辦!”
“趙統領,還要請你轉告諸位大師,黑衣人雖然可能不是衝她們來的,但難保發現我們都不在後,殺人泄憤,所以,請她們最好也離開白衣庵,朝着山頂方向隱藏,不過爲了安全起見,請她們不要跟我們選相同的方向,以免被我們連累。”裴元歌繼續吩咐道,這話的確是爲白衣庵的衆人着想,卻也有着一點私心。
逃離的人越多,四處的動靜越大,黑衣人就越難判斷所要殺的人目標在哪裡。
而且,她們也都換上了緇衣佛帽,又是夜裡,就更加難以辨認。
趙景這時候對裴元歌已經佩服至極,不再把她當做年幼無知的嬌貴小姐,應了一聲便依言去辦。
衆人都換好衣衫,收拾好珠玉首飾,再三察看無奈,正要向山頂的方向轉移,顏明月那邊卻出了意外:“不行啊,我家小姐身體嬌弱,方纔又受了驚嚇,別說爬到山上,就是多走幾步都可能會出事,根本不可能爬到山上。而且,山頂太寒,我家小姐的身體經受不起,只怕還沒遇到黑衣人,她就先沒命了!我們這次來,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情,沒有多帶禦寒的衣裳,怎麼辦?”小壽焦慮地道,神態悽惶。
如果小姐有什麼意外,少爺會殺了她的!
“小壽說得沒錯,我撐不住!”顏明月也知道自己的身體,苦笑道,“我身體太弱了,也走不快,就算勉強跟着,也是大家的拖累,不如你們先走,我留下好了。說不定那些黑衣人是衝我來的,如果我死了,也許他們就不會再去追你們了。”
看着顏明月蒼白的臉色,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顯然小壽所言不虛。這麼說,要顏明月活着逃到山頂,希望實在渺茫。但是,雖然和顏明月相交只有一日,但對這個身患重病,性子卻溫婉天真的少女,裴元歌還是很有好感的,不忍心看她喪命於此。思索了會兒,跺腳道:“既然如此,也只有賭一賭了!”
約莫兩刻鐘後,一羣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潛入白衣庵後院,卻見庵內燈火通明,空蕩蕩的不見人影。黑衣人將廂房搜個徹底,卻不見人影。正惱怒着,分開去搜索大殿方向的黑衣飛身進來,手裡拿着一幅白練,上面寫着一行字:“承君厚意,深夜相訪,男女授受不親,還是不見爲妙。”
白練是從大殿的佛頭垂下來的,一入殿門就能夠看到。
緊接着另一人又飛身進來,將一具黑衣人的屍體扔在地上:“看起來是李大想要搶功,私自提前潛入白衣庵,結果被發現後,力戰而亡。”
“這個該死的傢伙,壞了我們的大事!”院落中一位黑衣人憤憤地道,舉起手中的刀朝着李大的屍體砍了下去,“被這傢伙泄露了蹤跡,恐怕已經被察覺到,所以連庵內的尼姑都跑得不見人影。不過,下山只有那一條路,因爲李大不見,我們也格外注意了,並沒有發現動靜。她們應該是朝着山頂跑了。”
“那還好些,我們繼續追就是了。”
先前發話的黑衣人點點頭,道:“所有人先分散開來,四周圍着上去,如果發現目標的蹤跡,就立刻發煙花信號通知其他人趕到。記住,別人殺了都沒關係,但是那女的一定要活捉,這可是五殿下的吩咐。因爲李大,我們現在已經砸場了,如果再有別的閃失,這次回去大家都準備着下地獄吧!”
“是!”
在逃亡山頂的途中,裴元歌一直注意着山腰白衣庵處的動靜,始終沒有看到放火燒庵的跡象,這才稍微安心。因爲顏明月無法跋涉逃生,無奈之下,她只能冒險將她藏在白衣庵大殿的白衣觀音像後面。爲了掩飾她的蹤跡,裴元歌故意命人將白衣庵的燭火全部點亮,將庵內照得猶如白晝,又在大殿上掛上了那幅白練。
人有種很奇怪的心理,面對黑暗,會不自覺地提高警惕心;相反,在明亮的地方,則會下意識的鬆懈。
死士經過嚴苛的訓練,或許受這個影響不會太大,但衝香客來的他們一定會先潛入後院,看到後院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自然會認爲庵內的人有了戒備,已經出逃,會下意識地忽略有人還藏在庵內的可能性,這是一種心理慣性的欺騙作用。
而據趙景說,懂武的人,如果仔細查看,能夠察覺到別人的氣息。
因爲大殿太顯眼了,所以黑衣人不容易想到顏明月藏身大殿,再加上那幅白練,即便黑衣人氣度再好,遍尋不遇,又被人留書諷刺,難免會心浮氣躁,不會注意查看四周,這樣藏身觀音像後面的顏明月暴露的可能性就降低了許多,這也是一種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障眼法。
但這樣做,也有着十足的風險。
且不說中途暴露的可能性,裴元歌最怕的是,這些黑衣人遍尋不獲,又被她的留書刺激,一怒之下會放火燒庵,這樣一來,藏身庵內的顏明月必死無疑。好在,直到現在爲止,白衣庵的方面都沒有火光升起,這樣一來,顏明月安然過關的可能性又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