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國變天,前朝皇裔奪回皇位,又與大夏交好,再加上煌烈帝兵變真相慢慢散步開來,種種是非,原本該是百姓們茶餘飯後所津津樂道的事情。不過,這件事的熱度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爲已經漸漸步入了臘月,再有半月有餘便是新年,正是該買年貨,做新衣的時候,人們也就顧不得其他八卦了。
而對春陽宮來說,在新年之前,還有一件要緊事,那就是九殿下宇泓墨的壽辰。
臘月二十三,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
裴元歌三年前和宇泓墨相識,但那一年還不到臘月,便發生了種種變故,王美人身死,她爲泓墨求情,然後隨父親被貶到關州,沒有趕得上泓墨的生辰。之後三年,她都在關州度過,更是謹遵和皇帝的約定,整整三年都沒有見過泓墨。
所以,這是她爲泓墨過的第一個壽辰,裴元歌自然十分看重。
她要給宇泓墨挑選壽禮,溫逸蘭湊巧也要爲婆婆的四十大壽準備壽禮,兩人便約好,在內城門口相見,一同到外城的店鋪挑選壽禮。
溫逸蘭給婆婆準備的壽禮倒還好,選了一匹連綿不斷壽字紋的雲錦,溫逸蘭親手裁製成衣便可,但宇泓墨的壽禮,裴元歌卻是看着也不滿意,看那也不滿意,最後終於在店鋪掌櫃的推薦下,在一間藏在深巷內的隱秘店鋪中找到了合心的東西。
溫逸蘭終於鬆了口氣,忍不住打趣道:“我看呀,只要九殿下知道你的這份心思,就算你送他一根鵝毛,他也會很開心的,禮輕情意重嘛!”
裴元歌面色微紅:“笑話我是不是?三年前不知道是誰,爲了一本詩集孤本,巴巴地託人拖到了千里之外的關州,害我在關州各書肆裡好找,好容易才找到!這會兒倒裝沒事人來笑我了?早知如此,當初就算把那詩集股本燒掉,也不派人八百里加急送給某人了!”
“好元歌,是我錯了,你饒了我好不好?”被抓住把柄,溫逸蘭只得求饒。
裴元歌橫了她一眼,笑了起來:“算了,看在你今天也陪着我跑了一天的份上,我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了!聽說春上居新出了一套百花宴,賣相漂亮,味道又好,還加入了許多藥材,很有滋補美顏的功效,看在你也辛苦了一天的份上,我請客!”
“好啊!”溫逸蘭欣喜不已,拍手道,“我也聽說這百花宴的盛名,正想要去嚐嚐鮮呢!”
載着兩人的馬車沒走多久,忽然一頓,停了下來。
紫苑微微皺眉,揚聲問道:“怎麼回事?”
“回紫苑姑娘的話,前面似乎出了什麼事端,圍攏了很多人,把路都給堵住了,一時半會兒只怕過不去!”車伕的聲音透出車幃,“夫人,我們是等等,等事情過了再走,還是先退回去繞道走?”
因爲裴元歌是微服出來,爲了不泄露她的身份,車伕沒有叫“皇子妃”,而是稱爲“夫人”。
裴元歌微微皺眉,她對京城的道路還算有所瞭解,如果要退回去的話,至少要退一里地,纔有別的道路,而且還繞遠。
微微撩起窗簾,裴元歌朝外看過去,前面一溜兒幾乎都是馬車,全部都被堵在了這裡。順着馬車隊伍往前看,果然看到前面圍攏了一大羣人。
人羣的中心停着一輛馬車,裝飾雖然華麗,卻沒有絲毫品級,顯然馬車的主人是個尋常的富人而已。馬車前有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女人,抱着個孩子,正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她前面似乎還躺着一個人,旁邊則是個穿着綢緞衣裳的奴僕模樣的人,似乎正在和那年輕女人爭執不休,時不時有女人和孩子的哭聲傳來。
溫逸蘭也看到了這幅情形,忍不住問道:“這怎麼回事啊?”
“楚葵,你去看看怎麼回事?”裴元歌吩咐道。
楚葵點點頭,下了馬車,帶着一個小丫鬟,一個換了裝的小太監朝着人羣中走過去。
過了一會兒,楚葵回來車上,小聲道:“啓稟夫人,奴才打聽過了,那輛馬車是春上居的二掌櫃的,聽說是他們的馬車走到這裡時,撞到了一個衣着襤褸的中年男子,把人給撞昏迷過去了。那個女人是男人的妻子,撲出來大哭,說她丈夫重傷,要馬車裡的人陪,那二掌櫃的則說這中年男人是自己衝出來,故意撞到他的馬車上敲詐他的,雙方爭執不休,就越鬧越大了。”
溫逸蘭皺眉:“這春上居的二掌櫃也太驕橫了吧?既然撞到了人,就該賠償,怎麼反而說人家是訛錢呢?哪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去撞馬車?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被撞到的男子傷得怎麼樣?是否已經死了?”裴元歌問道。
“那倒沒有。”楚葵素來縝密謹慎,不會放過任何細節,聞言立刻答道:“奴婢看過,那男人頭破血流的,昏迷不醒,似乎傷得不輕。”
“快要過年了,這春上居的二掌櫃真是罪過!”溫逸蘭本就愛打抱不平,聞言越發不滿起來。
裴元歌遙遙望着人羣中的情形,卻微微搖了搖頭:“溫姐姐這話有些言之過早了,究竟孰是孰非,只怕還很難定論!我看那個女人也有點問題,這場事故只怕另有內情,沒這麼簡單。”
“怎麼說?”溫逸蘭忙朝外望去。
但任她怎麼看,都覺得那個女人穿着單薄,哭得幾乎斷了氣,連同她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都顯得十分可憐,柔柔弱弱的像是冬季裡一棵枯萎了的草,十分讓人憐惜。
“剛纔楚葵說了,那個男人頭破血流,昏迷不醒,顯然傷情很嚴重,如果他真的是那個女人的丈夫,按道理說,男子是家中的頂樑柱,無論如何,女人應該先把她丈夫送到醫館去診治,免得喪命纔對!你瞧,她身後就有一家醫館,可是她雖然哭得傷心,但這麼冷的天,她卻放任重傷的丈夫躺在路中央,也不肯把他送到只有幾步之遙的醫館中,這不是很奇怪嗎?”裴元歌聲音清淺,卻是一針見血,“如果她丈夫被撞死了,她這樣做還算在情理之中,但如今只是重傷,那就有問題了。”
被她這樣一提醒,溫逸蘭也反應過來。
的確,正常情況,這時候女人最先顧及的應該是丈夫的生死,應該先要救人,而不是這樣拖延。
“元歌你說得對,這個女人做事的確不合常理,難道說真像春上居二掌櫃說的,是這個男人故意撞上來,然後女人哭鬧訛錢的嗎?”溫逸蘭皺眉,雖然那女子模樣令人可憐,但拿人命來訛錢未免太下作了些。
裴元歌搖了搖頭:“不知道到底情形是怎麼回事,不過我這個女人似乎是想要把事情鬧大。”
“不管怎麼說,這麼冷的天,那男人又受了重傷,如果再鬧下去,只怕真要出人命了!”溫逸蘭有些不忍地道,忽然戴上帷帽,衝下馬車。裴元歌攔阻不急,只能也戴上帷帽,跟着下了馬車,追上前去,跟着看顧情形,免得溫逸蘭一個不慎,捲進了這場是非之中。
雖然帶着帷帽,遮擋了容顏,但裴元歌和溫逸蘭周身的氣派是遮掩不住的,再加上旁邊的丫鬟隨從都不像普通人,原本正在圍觀的衆人,不由自主地爲兩人讓出一條通道來。
“這位夫人,先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現在你丈夫重傷躺在地上,天氣又這樣寒冷,如果不趕快就醫的話,說不定真的有生命危險!你難道一點都不顧及你丈夫的生死嗎?如果他出了事,你和你的孩子又要怎麼過活?”溫逸蘭質問道。
不過,她畢竟也是有夫有子的人,雖然不齒這婦人做的事情,但顧念她弱質女流,還是放緩了語氣。
被她這樣一提醒,衆人紛紛應和,都說應該先送人就醫。
那女子一愣,隨即又哭道:“夫人金尊玉貴的人,哪裡知道我們平民百姓的難處?我難道不想送我丈夫就醫嗎?可是我如今身無分文,就算想送丈夫就醫也沒錢啊!眼下這世道,哪家醫館肯收沒錢的病人?”
“你這婦人好不曉事!”穿着灰色綢緞奴僕衣裳的中年人也喝道,“剛纔我家老爺明明說了,願意賠你救治的銀兩,你卻又不要!”
聽到他的話,那女子眼眸中閃過一抹淒厲的光芒,嘶聲喊道:“不要以爲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誰知道你們的錢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和命?這樣骯髒的錢,我纔不要!別以爲什麼事情都能用錢解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早晚有一天,你們會有報應的!”
“剛纔明明就是這男人自己跑出來,撞到了我們的馬車上,我家老爺心好,想着既然傷了人,不管誰對誰錯,都願意賠銀子!可你卻不要,淨在這裡哭喊,說我家老爺傷天害理,欺負你們孤兒寡母,把我家老爺罵得狗血淋頭不說,還把這許多人都擋在路上!”那灰衣奴僕也惱了,“現在看起來,你連你丈夫的命都不顧,淨在這糾纏我家老爺,你到底什麼居心?”
原本他就覺得她女人行跡可疑,被溫逸蘭的話語一提醒,越發覺得蹊蹺起來。
這女人似乎不是訛錢,而是故意針對他家老爺來的。
女子一滯,說不出話來,隨即又哭天搶地地道:“老天爺,富人欺壓我們窮苦百姓,可憐我孤兒寡母,什麼靠山都沒有,我丈夫被撞得重傷,我只求一個公道,卻反被說成是訛錢的,顛倒黑白,這還有天理沒有啊?”
原本衆人見他們衣着破爛,又是孤兒寡母,情形可憐,都很同情她,但被溫逸蘭這麼一說,再被灰衣奴僕的話一點醒,也都察覺出不對勁兒來了。因此,看着這女子又在大放悲聲,倒是沒有再向之前那樣只顧着同情她,而是紛紛勸和起來,言語之中多了幾分懷疑。
“你們的是非究竟如何,稍候再論,現在還是救人要緊!”溫逸蘭不耐煩和她糾纏,當即道,“紫苑,讓身後的護衛們幫個忙,先把這個受傷的人擡到醫館裡救治再說,醫藥費我先墊付了!”
見裴元歌點頭應允,侍衛們都紛紛動手,將那男子擡到了醫館中。
那女子神色頓時慌亂起來,似乎想要攔阻,但春陽宮的護衛豈是她一個弱女子能夠攔阻的?何況她懷中還抱着一個嬰兒,行動更加不便。只是轉眼,昏迷不醒的男子便被送到了醫館。
醫館的大夫當即爲那人診脈起來,忽然神色愣了愣,看向門外,呆呆地道:“奇怪了,除了有點虛弱,這男子的脈象並無異常!”
女子慌忙撲進來,驚慌失措地道:“你這個庸醫別在這裡胡說八道!明明我家丈夫被那春上居的二掌櫃的馬車撞得重傷,眼看着氣息奄奄,怎麼可能沒有異常?分明是你醫術昏庸,你這樣的庸醫,我也不敢把丈夫讓你診治,我這就帶他走!”
那老大夫氣得鬍子只顫:“我孟德靜開醫館幾十年了,醫術如何,這條街上的人都清清楚楚,怎麼可能連虛弱和重傷的脈搏都分不清楚?這男子只是有些體弱,應當是經常捱餓所致,除此之外根本就沒有什麼大礙!你就算再找一百個大夫看,也是這個脈象!”
衆人不由得都奇怪起來,明明這男子頭破血流的,怎麼可能沒有事呢?
那灰衣奴僕瞧出不對來,忽然衝進店內,拿起旁邊放冷的水壺,朝着那男子兜頭澆了下來。
寒冬臘月的,這般冰涼的水落在頭上,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猛地跳了起來,慌忙拿衣袖去抹臉上的冷水,免得被風吹着,跟刀子割似的疼。三抹兩抹下來,額頭的血跡都沾到了衣袖上,頓時露出了完好無損的額頭,根本沒有任何傷痕,更不要說血了。
見狀,衆皆譁然。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不清楚?這個男人分明就是沒有受傷,看來春上居的二掌櫃說得沒錯,根本就是這對夫妻合謀,故意撞上馬車來訛錢的。
灰衣奴僕冷笑道:“剛纔還昏迷不醒呢,這會兒就活蹦亂跳了,看起來,老大夫的這壺冷水當真是靈丹妙藥!哼,居然訛詐到我們春上居的頭上來了,好膽量啊!得福,得壽,快把這個訛詐的狡詐之徒拿下,我們到京兆尹大人跟前說清楚!”
聽說要送官,那男人頓時慌張起來,忙喊冤道:“別,別,別送官啊!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是這女人給了我一兩銀子,讓我來裝馬車,然後裝着受傷的模樣的!現在我把銀子還她,你們有什麼帳你們自己算,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着,慌忙從胸口掏出碎銀子,扔到女人懷中,便忙不迭地溜了,生怕晚了一步,便被送到京兆尹去。
看這人的言行姿態,十足無賴模樣,而且跟這女人根本就不是夫妻,分明是故意設局來騙人的!溫逸蘭氣得直跺腳:“早知如此,就該讓護衛們直接把他送到京兆尹,好生懲治一番!”
“別急,事情還沒完!”裴元歌握住她的手,“我們且繼續看下去。”
從這男人的話聽來,女人能夠給他一兩銀子,顯然不是貧窮之輩,而且從這女人剛纔的言辭聽來,似乎也識得字,還能說出成語,只怕不是普通人。她這樣苦心設計,將春上居二掌櫃的馬車擋在路上,又鬧得人盡皆知,顯然另有深意。不知道這中間又有什麼內情?
眼見事情敗露,女子並不顯得尷尬,反而眼神惡毒地盯着春上居二掌櫃的馬車,神色淒厲猙獰。
“我認出你了!”突然間,站在灰衣奴僕後面的一個小廝喊出聲來,“我想起來了,你叫馮香華,前些天你曾經到我家老爺的府上來鬧過事!今兒你又故意來陷害我家老爺,你到底想幹嘛?”
誰也沒有想到,這女子和春上居二掌櫃居然相視,衆人頓時越發好奇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