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殿裡燃燒着昂貴的紫金迦南香,散發出幽幽的清香。宇泓墨靜靜地坐在紫檀圈椅裡,身體微側,一手靠在椅圈邊上撐着額頭,姿態慵懶而閒適。黃銅爐鼎,嫋嫋白煙,絕色而妖魅的容顏,融匯成一幅妖豔的畫卷,在沉香殿靜靜鋪陳。
望着眼前這熟悉卻又似乎陌生的畫面,柳貴妃一時有些恍惚,脫口道:“墨兒……”
“貴妃娘娘召我前來,有什麼事嗎?”宇泓墨笑着打斷了她的話,唯獨眼眸中飛快地掠過了一抹複雜的光澤。
“貴妃娘娘”,這四個字,頓時將柳貴妃喚回了現實。
雖然說,在人前,爲了表示她對宇泓墨的慈愛,柳貴妃仍然叫他“墨兒”,但在私下兩人獨處的時候,卻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他。冷翠宮的血案彼此心知肚明,人前演戲也就罷了,獨處的時候還宴席,實在顯得太過虛僞而累贅。剛剛的那聲“墨兒”,卻是柳貴妃這三年來,唯一一次真心地叫他,然而就被他這樣無情地打斷……
柳貴妃覺得心裡有些難受。
從前,不管墨兒在外人面前是怎樣的乖張狠辣,但在她面前,卻一直是孝順乖巧的孩子,但凡她有麻煩,他都會想辦法幫她解決,還會跟她撒嬌,直到逗得她笑起來才作罷,常常讓她覺得格外窩心。而現在,他卻就這樣淡然地打斷她的感情,微笑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似乎她只是個陌生人似的。
“怎麼?你不敢聽到本宮叫你墨兒嗎?”柳貴妃凝視着他,緩緩地道。
宇泓墨淡淡一笑:“貴妃娘娘是我的養母,叫我一聲墨兒也很正常,我爲什麼不敢聽到?只不過,我現在很忙,京禁衛還有很多事要做,京禁衛大牢裡也關押着很多犯人等着我去處置,恐怕沒有太多時間在這裡陪貴妃娘娘閒聊。”
聽到京禁衛大牢這五個字,柳貴妃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牢裡的柳夫人,眉頭微蹙:“不錯,冷翠宮的事情,本宮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也難怪你會恨本宮。可是墨兒,就算是那時候,本宮也沒有想要你死,本宮仍然是想要你活着,就算日後有了燁兒,本宮仍然是將你當做本宮的孩子看待,會好好地護着你,這是因爲我們十一年的母子情誼,本宮對你的情意是真的,可是你卻——”
她的情緒猛地激動起來,隨即又慢慢平復,嘆了口氣:“你卻始終只記得你的生母……”
這是要和他敘舊情嗎?聽她哀切的聲音,倒好像是他辜負了她的慈母情意,對不起她一樣!宇泓墨冷笑:“是啊,十一年的母子情誼,貴妃娘娘對我是真的,那爲什麼貴妃娘娘在找到宇泓燁的時候,不殺了他,以全我們母子的情誼呢?”
“你這是什麼話?”柳貴妃一怔,隨意以爲自己瞭解地道,“墨兒你是在嫉妒嗎?你擔心本宮有了燁兒就會偏袒他,會冷落你,是嗎?不會的!你和燁兒一個是本宮養在膝下十一年的孩子,一個是本宮失散了十七年的孩子,本宮都是從心裡面疼的!”
這還是冷翠宮血案後,兩人第一次開誠佈公的對話。
“既然貴妃娘娘不忍心殺了宇泓燁,又憑什麼要求我拋棄我的親孃?”宇泓墨瀲灩的眸光帶着深深的失望和冰寒,“你和七皇兄失散了十七年,你錐心徹骨的疼,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娘和我近在咫尺,卻不能夠相認,又是怎樣的疼?你說七皇兄和我都是你的孩子,你都從心裡面疼,對我來說,你和孃親也一樣,都是我的母親,我兩個都會孝順,可是,你卻殺了她,然後要將罪名栽贓到我的身上!”
柳貴妃頓時怔住了,沉默了片刻道:“泓墨,那時候本宮不知道王美人對你來說那麼重要,如果本宮知道,本宮不會這樣做。你爲什麼要瞞着本宮呢?當初你告訴本宮,你喜歡裴元歌,本宮就熄了對付裴元歌的心思,如果你早點告訴本宮你對王美人的感情,本宮也不會——”
“如果我早點告訴你,我娘早就死了!”宇泓墨截斷了她的辯白。
柳貴妃有些憤怒地道:“墨兒,是你先瞞着本宮的!”
“就算你不知道我對孃親的感情,你也仍然讓王嬤嬤監視着孃親的動靜,九年前,孃親差點落水身亡,說的是瘋病發作,失足落水,可是我卻知道是因爲有個宮女推了她一把,貴妃娘娘,那個宮女是你的人!”宇泓墨沉靜地道,“我沒有冤枉你,因爲我娘沒有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誰推了她!”
“你不要把什麼事情都想到本宮的身上,如果本宮要殺她,王美人根本就活不到三年前!那時候她是個失寵瘋癲的嬪妃,本宮卻是貴妃,本宮要對付她,根本就是易如反掌!”柳貴妃辯解道,“墨兒,這些話是王美人告訴你的吧?也是她挑撥你,讓你不要相信本宮對你的真心,讓你認爲本宮只是在利用你,因爲她害怕本宮會奪走你!”
“真正害怕的人,是你,柳貴妃!”宇泓墨淺淺地笑着,笑容裡有着淡淡的苦澀和嘲諷:“是,那些年你想要殺我娘輕而易舉,而你之所以沒有動手,是因爲那次落水後,皇后和太后的矛頭對準了你,如果我娘再出意外,你就逃不掉殺母奪子的罪名,你顧忌這點,所以只能暗中監視着孃親,卻不敢動手。”
柳貴妃言辭激烈:“墨兒,這只是你想當然而已,皇后和太后怎麼可能把這件事聯想到我的身上?那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忘記王美人了,就算她也不會有人在意,更不會聯想到本宮——”
“會的,皇后會,太后也會!”宇泓墨輕聲道,“因爲是我暗中提醒她們的……皇后身邊有你的人,她聽到皇后和太后商量可以利用我孃親來害你,你知道這件事,所以你非但不能對孃親動手,還要暗中保護她,免得她出意外,栽贓到你的頭上!”
柳貴妃神情愕然:“墨兒,你——”
他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那時候宇泓墨纔多大?他居然就敢冒險將其中的利害關係告訴太后和皇后,藉此來保護王美人?柳貴妃越想越覺得心驚,難怪燁兒會不是他的對手,這個宇泓墨,居然在那麼小的時候就能夠利用她和太后皇后之間的制衡關係,讓王美人在夾縫中生存?
難怪燁兒不是他的對手,難怪燁兒會被他算計到……
“很多事情,你以爲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的。”宇泓墨吁了口氣,語調清淡而悠遠,帶着淡淡的苦澀,“我被抱到長春宮後,皇后和太后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經常在父皇面前陷害我,是你一直在維護我,幫我求情,有一次因爲我打碎了太后鍾愛的青玉觀音,還害得你被禁足,麻煩很大。”
被他的話語勾起了以前的回憶,柳貴妃聲音溫柔了起來:“原來墨兒你都記得。可是就算那次被禁足,本宮也沒有怪你,因爲本宮真的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爲了自己的孩子承擔後果,禁足又算得了什麼?何況那次是太后和皇后在故意陷害你。”
墨兒還能夠記得以前的情意,事情或許就會好辦些……
“那次我的確是被人陷害的,但是陷害我的人不是太后和皇后,是你!是你打碎了青玉觀音,然後嫁禍在我的身上!”宇泓墨緩緩地道,“當然,你並不是要害我,你只是爲了示恩於我,你故意製造這種情形,然後你替我承擔起禍端,讓我認爲你對我真心真意,爲了我不惜一切,好讓當時纔剛到長春宮的我,能夠更快地接受你這個母妃,真心地敬愛着你……”
柳貴妃愕然望着宇泓墨,如同望着一個驚悚的妖魔。
這個孩子……他居然什麼都知道!
“所以這些年來,你一直都在本宮的面前演戲?”柳貴妃嬌媚的容顏上浮現出一抹苦澀,“虧得本宮還以爲,那些年你對本宮是真心孝順,本宮也真心地掏心掏肺地對你,原來……想想真是笑話,本宮居然被一個孩子玩弄於鼓掌之間!”
“不是演戲,是真的,那些年我是真的孝順你,真心敬愛你!”宇泓墨搖搖頭,道,“因爲我知道,即便你對年幼的我用了心機手段,但是當時你對我的好是真的,心也是真的!皇宮裡最少的就是真心,所以即便這份真心裡帶了心機算計,即便它不完美,我卻還是願意去維護它,我也還是願意用真心去回報你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多少起伏和激昂。
但熟識他的柳貴妃,卻從這平淡中聽出了無數的沉痛,以及冰寒。第一次,她如此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如果說宇泓墨對她保持着這樣的心境,即便有王美人在,他也不會去和燁兒爭奪太子的位置,甚至說不定會幫她和燁兒一把,但現在,一切都被冷翠宮的那場血案攪亂了,再也回不去從前。
以柳貴妃對宇泓墨的瞭解,她確定,此刻他說的話是真的。
但正因爲確定,柳貴妃才更加懊惱悔恨,因爲這更證明了她的失誤!
”墨兒,從前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本宮知道,本宮有做錯的地方,可是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沒有必要爲了從前的事情,弄得我們兩敗俱傷,對不對?“柳貴妃言辭誠懇地道,”我們把從前的事情忘掉,往後我們仍然是母子,我會管着燁兒,讓他不要再打裴元歌的主意,我們母子聯手,這皇宮還有誰能夠和我們作對?這對我們都好,不是嗎?“
”柳貴妃,你這是在向我求和嗎?“宇泓墨淡笑着問道。
柳貴妃苦苦哀求道:”墨兒!“
”爲什麼三年前,你不跟我這樣說?爲什麼半年前,你不跟我這樣說?現在宇泓燁被禁足,你地位不穩,你就想起了我們的母子情深?“宇泓墨譏嘲着道,”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因爲這意味着你已經開始害怕,開始惶恐,開始對自己不自信,所以纔會對我認輸,對我來說,這是個好消息!“
從他的眼睛裡,柳貴妃看到了一個事實。
不可能再挽回了,從三年前王美人死去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宇泓墨,他是個重情的人,但是,也是個絕情的人,從冷翠宮血案開始,他已經徹底決絕地了斷了這份情感。她想要以情動人,想拿以前的母子情誼打動宇泓墨,進而說服他放了柳夫人,了結這件事,徹底不可能了!
”如果柳貴妃你是爲了柳夫人的事情來找我的話,“宇泓墨淡淡一笑,”回去告訴柳瑾一,想要我放了柳夫人的話,可以!只要他休了柳夫人,我立刻就放了她;或者,柳瑾一真這麼看重柳夫人的話,自請貶官,以此來向元歌賠禮道歉,那我也能考慮!“
聽到他前面的”可以“,柳貴妃心中正喜,但聽到後面,卻又黯然起來。
這兩個條件,她和柳瑾一都不可能答應!且不說柳夫人孃家的勢力,但柳瑾一休妻之事,就會對柳瑾一造成巨大影響,對他很不利;而要柳瑾一爲此自貶官職,那就更加不可能了!宇泓墨提出這兩個條件,柳氏根本就不可能接受!
”這件事如果真的鬧大了,對裴元歌也未必有好處——“
柳貴妃正要講說利弊,忽然周嬤嬤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失聲道:”貴妃娘娘,不好了,吏部出事了!“
柳貴妃聞言大驚。
剛鬧出柳夫人的事情,柳瑾一已經焦頭爛額,畢竟侮辱皇親國戚不是輕易就能夠平息的,如果這時候吏部再出事端,牽連到柳瑾一的頭上,那就真的是雪上加霜了!而且周嬤嬤素來鎮靜,這樣慌忙地來報,想必事端不小,而且肯定是和柳瑾一有關,否則她也不會如此驚慌……柳貴妃猛地轉頭去看宇泓墨:”是你安排的?
宇泓墨也是微微一怔,隨即有些恍悟,淺淺笑道:“與我無關,吏部的事情我還插不進去手。不過,如果真的是吏部內部出事的話,柳貴妃應該先想想會不會是內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李樹傑李大人如今正是吏部侍郎,如果柳瑾一因此倒臺,只怕尚書的位置就會落到李樹傑的頭上吧?”
他一點也不介意提醒柳貴妃,最好她和李樹傑內鬥起來,那纔會更加精彩!
聽到李樹傑三個字,柳貴妃隱約猜想到了什麼,頓時勃然變色。
如果這件事真的和李樹傑有關的話……敢趁着柳氏出事落井下石的話,她絕不會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