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愈來愈大。
靠近山坡居住的百姓遭了秧,大量的泥漿傾涌下來。波昌水庫是京城最大的水庫,京中農田灌溉全靠此處引水,然雨水漲勢兇猛,水庫的水漫上來,水庫也有傾軋的風險。宣離帶領手下治水,暫時將漲水的勢頭壓下來。
狀元府中,年輕的狀元郎站在窗前,看着雨水蹙眉沉思。
柳夫人端着紅糖薑湯走了進來,將碗放在桌上,見柳敏如此,嘆了口氣道:“這是造的什麼孽,平白害了許多人家。”他們本是出身庶民,對百姓疾苦感同身受,若不是如今柳敏已經入朝爲官,恐怕他們也會像這些百姓一般流離失所,飢寒交迫。
柳敏拍了拍柳夫人的肩寬慰道:“娘不必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
“若不是趙將軍分糧賑災,還不知有多少百姓會餓死。”柳夫人感嘆道:“趙將軍是個好官,你在朝中,可與他多多親近。”
柳敏頷首。然雨水無止盡的下下去,總有一天趙光的錢財也會花光,此事也只是能解燃眉之急,不是長久之計。他想起前幾日八皇子熱絡的向他詢問關於水災的看法,八皇子瞧着是要爲遏制水災出力。可真正心懷天下的人,怎麼會向他一般考慮的面面俱到。
柳敏幾不可見的嘆了口氣,朝廷的水不淺,只有置身其中時才知道行方寸也是艱難。
一連十幾日施粥都從未斷過,京中漸漸平息下來,若說有什麼新鮮的消息,便是城守備軍在城東崇新莊的地方抓住了一夥扮作流民的劫匪。當日城守備軍人手不夠,守備大人同京兆尹借了一批人,待到了崇新莊便是一場惡戰,好容易制服了劫匪將他們關進大牢,那些劫匪卻一夜之間在牢中全部畏罪自殺了。
京城百姓們拍手稱快的同時也心中擔憂,城中如此不太平,日後生活更是艱難。京中城守備軍倒是因爲此事揚眉吐氣了一把。
阮居中,蔣阮正倚在榻上刺繡,從前在莊子上因爲張蘭家的逼迫,沒日沒夜的刺繡,手上生了死繭。重活一世,她恨前生死的肢體殘缺傷痕累累,今生便不願在身上留下任何一個疤痕,是以回到蔣府後,刺繡的活計便扔在一邊不管。這些日子手上的死繭盡數脫落,重新變得白嫩,瞧着像是大家小姐的手了,才重新拾掇起這些物事來。
露珠從外頭走進來,打量了下四下無人,方走近蔣阮悄悄道:“姑娘,將軍府來人了,要見施粥人一面。”
蔣阮微微一笑:“是將軍府的人嗎?”
“有印信,瞧着不像假的。”露珠道:“姑娘,要怎麼回他們?”
蔣阮放下手中的刺繡,端起一邊的青瓷茶杯,輕輕摩挲着茶杯的邊緣,道:“就說明日一早,我自登門拜訪。”
“姑娘?”露珠一愣。
蔣阮道:“去吧。”
趙家啊,既然提出這等要求,是打定主意也要見上一見的了。也好,離蔣信之回府的日子越來越近,憑她一己之力實在太難,籌碼擺在明面上,端看趙家肯不肯給這個人情了。
京中趙家得了這個消息,趙光面色沉肅,前幾日趙毅在崇新莊扣了一夥流民,依趙毅所說,那些人都是身懷武功的侍衛,絕不會是普通的流民。而一夜之間在天牢全部畏罪自殺,想來也不是簡單事。到底是誰的手筆,趙光也能猜到一兩分。聽聞京中八皇子府近日來大門緊閉,有說大批侍衛被處死。
趙毅所說的碰到的那個小姐,趙光父子幾人都認爲背後之人與施粥的人定是一人,如宣離的做法,那人應當是與宣離作對的,對趙家而言,也是幫了趙家好幾次。只是如今一切都不能說的太滿,對方身份爲未定,萬一是宣離的軌跡呢?他們叫人去施粥的地點提出見那背後人一面的要求來試探,對方卻說明日登門拜訪。這樣的行事,實在教人捉摸不透。
趙元甲道:“爹,那人既然敢登門拜訪,一定做足了準備,咱們要不要也佈置一番?”
“不必,”趙元平精明的眼中劃過一絲沉思:“我倒認爲,對方這樣做是在表示沒有惡意,至少不會在將軍府與我們起衝突。”
“管他有沒有衝突,”趙元風滿不在乎道:“咱們將軍府養的人還怕什麼不成,是神是鬼先胖揍一頓,不就老實了?”
“閉嘴,”趙光被趙元風的一番話氣的吹鬍子瞪眼:“你他孃的就不能長長腦子?老二說得對,不過爲了以防那人耍什麼花招,先把你娘夫人還有玉龍幾個安頓好。”
“二哥,”趙元風推了推最聰明的趙元平:“你覺得那人是什麼人?”
“不知道。”趙元平搖了搖頭:“爹的同僚我們都看過了,不可能是其中一人。反正明日就知道是誰了。”
這一夜,趙家人睡得都不甚安穩。第二天一大早,蔣阮便乘着馬車出門了。林自香隔三差五就會給她下帖子,夏研要保持溫婉體貼的慈母模樣,倒也沒有理由攔着。而且這幾日她都忙着蔣素素的事情,蔣權的態度有所鬆動,蔣素素就能不去家廟,但偏生蔣素素接連大半個月都睡不好覺,直說半夜有鬼怪敲門,請了些許大夫都不見好,夏研憂心至極。
將軍府自從出了施粥之事博了皇帝讚譽之後,官場上同僚有見風使舵的,一時間門庭若市,今日卻是特意將帖子都回了,專等那一人。
一輛青灰色馬車軲轆軲轆的行來,停在將軍府門前。
從裡頭跳下一位丫鬟打扮的高挑少女,衝守門的小廝說了幾句話,那小廝匆匆離去,片刻後,門裡趙毅大踏步的走出來,身後跟着幾個身材壯實的侍衛,瞧見那丫鬟微微一愣,而後頗爲界碑的盯着停在門口的馬車。
丫鬟走到馬車邊,踮起腳尖衝裡面說了幾句,馬車簾子被人一掀,從裡頭跳下來另一名丫鬟模樣打扮的人。
趙毅皺了皺眉,這人出行怎麼帶兩個丫鬟,怎生跟女子一般?
緊接着,身材高挑的丫鬟扶着馬車裡的人走出來,卻是一個身材佝僂的老婦人,眼睛蒙着黑色的布條。瞧着是盲人的模樣,被那高挑丫鬟扶着走到一邊。
趙毅瞪大眼睛,難掩心中震驚,難不成竟是這個盲眼的老婦人,這也實在太令人驚訝,他仔仔細細的打量着老婦人,卻也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更是狐疑不決。
“公子?”輕柔的聲音自前方傳來,趙毅這才發現,在他注視盲眼老婦人的時候,不知何時馬車上又下來一人,戴着斗笠看不到面容,那聲音卻是實實在在的女子,並且有些耳熟。
沒有料到前來將軍府的竟是一名女子,趙毅愣了愣,道:“姑娘請隨我來。”
四人跟着趙毅往府裡走去,趙毅心中自是驚訝,既然是女子,兩個丫鬟便罷了,爲何還帶着一名盲眼婦人,這是爲何?
正想着,那人突然伸手揭下斗笠,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容。
趙毅張口結舌:“是你!”
“是我。”蔣阮微微一笑:“趙大人別來無恙。”
趙毅又有一瞬間臉紅,看着對面少女那張明豔的臉有些口吃,心中慚愧,對方到底只是一名十來歲的少女,自己好歹也快二十,怎生還能看一個小姑娘看的臉紅。他突然想到什麼,吃驚道:“施粥的人是你?”
“不是我。”蔣阮道,見趙毅鬆了口氣的表情,補充道:“是我僱的人。”
“你你你你你……。”趙毅結巴道:“你到底是誰?”
“趙大人,橫豎我也救過你一命。”蔣阮笑道:“不會害你的。”
趙毅沒說話,如今京城時局這麼亂,對趙家虎視眈眈的人多了去,誰知道這會不會又是一個陷阱。不過趙毅隨了他父親趙元甲的性子,溫和敦正,知道有恩必報的道理,便拱了拱手:“小姐救命之恩,他日定涌泉相報。”奇怪的是,他對蔣阮有種特別的親切感,直覺面前這個小姑娘不會對趙家不利。他有很多問題,看見蔣阮微笑的側臉便又咽了回去,那些問題,到了廳中,趙光和他幾個伯父自然會問起的。
趙毅帶着四人一路朝將軍府正廳走去,比起蔣府的精緻來,將軍府顯得更爲大氣輝煌,府裡的侍衛瞧着也十分威猛,蔣阮四人走過時,也忍不住將目光悄悄投過來。
連翹和白芷都有些緊張,周嬤嬤卻是一路身子在微微顫抖,蔣阮心中失笑,趙光爲了她的到來果然費了一番心思,這裡的侍衛對她如臨大敵,想來也是有幾分本事的。
到了廳前,趙毅率先走了進去。趙光坐在正座上,整個人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一股大將之氣,那是經過無數次戰場洗禮的帶着血的壓迫,教人無端的膽寒。趙元甲,趙元平,趙元風三個人分別坐在兩邊,趙元甲端正穩重,趙元平精明睿智,趙元風瀟灑不拘,趙家三個兒子倒是一眼看去便是都非池中物的人。
趙毅大踏步走進來,手指不動聲色的朝廳中幾人比了個手勢,那是他們的暗號,意思是沒有危險。
趙毅衝外頭道:“小姐,請進來吧。”
蔣阮擡腳朝裡走去。
趙光父子四人都皺眉朝廳門口看去,便見自外頭緩緩走來一紅衣少女,一身棗紅色妝花四喜如意紋梭布華衣,逶迤拖地淡紅縷金韓仁繡綾裙,身披彩繡四喜如意紋蟬翼紗浣花錦。長髮綰風流別致倭墮髻,腕上戴着一個琥珀連青金石手串,腰繫柔絲宮絛,上面掛着一個扣合如意堆繡香袋,腳上穿的是撒花蝴蝶繡花鞋。這少女最多也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卻生的美貌驚人,五官明豔之極,卻又不顯得輕浮,反而有種沉穩的麗色。
然而最令人驚訝的並不是這個。
她含笑着一步一步朝裡走來。
趙光震驚的看着她,三個兒子也猛地坐直身子,緊緊盯着她。
她一步一步越來越近,趙光猛地站起身,雙眼瞪得大大的,嘴脣不住的顫抖,低聲喊了一句:“眉兒。”
趙元甲三人也早已目瞪口呆。
像,太像了。與趙眉太過相似的容貌。
即便蔣阮只承了趙眉六七分的容顏,在男子偏多的將軍府裡,蔣阮也長得太過類似趙眉。趙元甲三人已經多年未見過趙眉,但記憶裡的趙眉,正是現在這個年紀,愛穿一身紅衣,熱情似火,笑着,跑着,纏着幾個哥哥一起騎馬去。
斯人已故,容顏永久的封存在腦海中,如今咋見蔣阮,竟有故人重逢之感。
而受到衝擊最大的,莫過於趙光了。
他蠕動着嘴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蔣阮目光微微一掃,便將幾人神色盡收眼底。對於趙家,其實前世今生,她都沒有實實在在的接觸過。然而在她小時候,趙眉經常與她講起將軍府的事情,講粗糲固執的外祖父,幾個性格各異的舅舅,將趙眉曾經與這些兄弟父母在一起生活過的歡樂時光。即使是描述,蔣阮也能想象得出那是一幅多美滿的畫面。
那時候蔣阮總問趙眉:“爲什麼外祖父他們不來看我們?”
趙眉眉間便籠了一層鬱色:“是娘不好,娘犯了錯,不值得他們原諒。”
原先並不懂趙眉說的意思,如今想來,那只是一個女人內心最悲哀的苦楚罷了。世上有什麼事情比拋棄了親人,才發現良人是豺狼更來得悽慘?
她生在文臣家,習慣勾心鬥角的生活,嚮往如趙眉所說的武將府上直來直往,有什麼不滿便出來比劃一番的爽快。可惜直到上一世生命的盡頭,她也沒有機會親眼看到將軍府上一面,只得了他們滿門抄斬的消息。
如今這一世,眼下她就踏在將軍府真真實實的土地上。
她微笑着輕輕開口:“趙將軍。”
一句“趙將軍”,便將趙光的思緒拉了回來。眼前的少女,模樣與趙眉的確太過相似,可仔細一看卻又不盡然。趙眉表面瞧着熱情似火,可其實性子溫和綿軟,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而這少女,分明也是一身紅衣,火紅的顏色,卻被穿出了冰冷的感覺。她的眼眸中,透出的是與年紀不符合的深沉與滄桑。她雖然笑容溫婉,可性子,太冷,太冷了。
她不是趙眉。
“你是誰?”性子最急躁的趙元風站起來:“爲何與我姐姐長得如此相似!”
趙家幾個兒子中,趙元風和趙眉感情最是要好,趙元甲長趙眉十幾歲,從來都是貼心的兄長,而趙元平聰明睿智,平日裡雖寵趙眉,到底不知道如何哄她高興,唯有趙元風,姐弟兩人都是熱情不羈的性子,年紀相差也不大,爬樹騎馬都是一起,趙元風與趙眉感情如此好,如今乍見蔣阮,心中自然激動不已。
蔣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小舅舅?”
趙元風如遭雷擊,後退兩步,指着蔣阮道:“你叫我舅舅?”
趙元甲與趙元平神色都是一變,不可置信的看着蔣阮,趙光也是身子狠狠一震。
蔣阮無視衆人驚異的眼光:“我是打着趙家旗號施粥的人,也是當今蔣家嫡長女,蔣家阮娘。”
她含笑道:“按親疏關係來,我該向你們行禮。”她輕輕行了一禮,道:“阮娘見過外祖父,大舅舅,二舅舅,小舅舅。”
一直作壁上觀的趙毅終於叫了出來:“你是姑姑的女兒?”
他一直知道他爹有個妹妹,他有個姑姑,不過這個姑姑卻是趙家不可提起忌諱,他出生的時候,姑姑已經不在府上了,是以他從來就沒見過這位姑姑。只從奶媽和嬤嬤嘴裡知道過一星半點。如今這個救了他一次的小姑娘,竟是姑姑的女兒?
蔣阮看向他:“辛苦了,大表哥。”
趙家父子都看着她,震驚的不言不語。
連翹輕輕按了按周嬤嬤的手,周嬤嬤會意,衝上前跪下來哭道:“老爺,老爺,您還記得奴才嗎?當初是您和夫人教老奴跟着小姐去蔣家的啊!”
“周嬤嬤?”趙光愣了一下,當初趙眉執意要嫁入蔣家,甚至不惜與趙家斷絕關係,當日收拾行囊離府的時候,他和夫人叫來府裡的周英,讓她跟在趙眉身邊。
一晃竟是十多年過去了。
“你怎麼成了這幅樣子?”趙光皺了皺眉,周嬤嬤當初去的時候是個完好人,如今看來,卻是成了瞎子,身子看起啦也並不好,似乎是大病初癒的模樣。
“是心腸歹毒的蔣家人害的,”周嬤嬤道:“蔣家人害了小姐,是小小姐撿了老奴一條命回來,蔣家人不僅害小小姐,還要害小小姐的一雙兒女,老爺,救救小小姐吧!”說罷,不管不顧的就猛地給趙光磕頭,瞧着令人心酸無比。
蔣阮令白芷去浮起周嬤嬤,看向趙光。趙光神色震驚,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無比,咬牙道:“蔣權!”
“正是生父,”蔣阮淡漠道:“將軍,請幫助阮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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