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錦十四年的花燈節,過的比以往都要熱鬧。蔣阮這個名字一夜間便傳遍了全京城,一時間京中百姓人人皆是談論蔣家剛回府的大小姐姿容絕色,才藝無雙,還懂規矩,守禮儀,風儀高貴,與以往的蔣府二小姐不相上下。
蔣素素一大早醒來便看見牀頭的雕花櫥櫃上放着一隻精緻的白兔燈籠,她愣了愣,陡然間生出一股怒氣,尖聲道:“來人,蜻蜓,蝴蝶!”
蝴蝶很快跑了進來:“姑娘,出了何事?”
蔣素素指着那白兔花燈:“這是誰放進來的?”
蝴蝶看見那花燈也是一驚:“早上還不曾看過,怎會忽的出現。”
站在蝴蝶身後的一個三等丫鬟見狀諾諾上前道:“是大姑娘身邊的白芷姐姐送來的,奴婢瞧着這花燈模樣可愛,就放在這裡。”
“誰允許你自作主張的?”蔣素素冷笑一聲:“拖下去。”
外頭立刻進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將那丫鬟押着拖出去了,那丫鬟驚恐的求饒道:“二姑娘,奴婢錯了,二姑娘,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聲音漸漸微弱下去,蝴蝶小心翼翼的將一杯茶放進蔣素素手中:“姑娘,喝點薑茶暖暖身子吧。”
蔣素素甩開蝴蝶的手,一把扯過牀頭的蝴蝶花燈,惡狠狠的撕了個稀爛,泄憤似的將花燈殘骸扔在地上踩了幾腳,直到看不出原本的樣子才罷休。
“蔣阮那個賤人,分明就是故意來示威,真以爲得了這花燈就了不起了?不過是個上不了檯面的東西!”蔣素素在榻上坐下來:“總有一天,她也會如這花燈一般,任我欺凌。”
蝴蝶大氣也不敢出一下,蔣素素此刻狀若魔鬼,哪裡還有平日裡溫柔天真的模樣。
就在此時,蜻蜓自外頭匆匆忙忙的跑進來,慌張道:“姑娘,不好了!”
蔣素素正在氣頭上,不悅道:“毛手毛腳的做什麼,又怎麼了?”
“奴婢聽說,京城今兒一大早都傳開了,說是那周大是夫人請來故意污衊大姑娘名聲的兇手,只是昨日誤打誤撞反而害了二姑娘。”
“什麼?”蔣素素一下子站起身來,顧不得許多,追問道:“這是哪裡傳出來的話?周大承認了?這不可能!”
“奴婢也不清楚,”蜻蜓急急忙忙道:“如今滿城都在用議論此事,說的跟真的一般。”
蔣素素臉一白:“娘分明說過不過有問題的,到底是誰傳出這句話的,不行,我要去見娘。”說罷便披上外衣:“快走,娘一定會爲我想辦法。”
同楣清苑雞飛狗跳的場景不同,阮居里一片悠然。
露珠將珍珠翡翠湯圓擺好在桌上,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小碟玫瑰酥:“點心是老夫人賞的,說昨兒晚上姑娘做的好,讓彩雀姐姐送來的。”
蔣阮微微一笑,蔣老夫人隻字不提蔣素素的事情,態度倒是令人深思,想來夏研在老夫人那裡也沒能討得了好。
露珠一邊看蔣阮嚐了嚐那點心,一邊道:“姑娘,今兒個外頭可都傳瘋了,說有人想要陷害大姑娘,卻讓二姑娘遭了秧。”她頓了頓,看了看蔣阮的臉色:“想來楣清苑那邊現在已經是焦頭爛額了,姑娘這麼做可真是解氣。”
連翹在旁邊做繡活,瞧着露珠的模樣終是忍不住開口:“解氣歸解氣,露珠你做的可萬無一失,別給姑娘添麻煩就好。”
“姐姐儘管放心,”露珠得意道:“我可是尋了集市上三十個小孩子,還有東城門的乞兒,用的又是銅錢,怎樣都查不出源頭的。”
蔣阮喝了一口翡翠湯,道:“你做的很好,除了這些話,別的說了沒?”
“姑娘的吩咐奴婢怎麼敢忘記,”露珠面上有些猶豫:“不過這樣說真的好麼,那一位的地位…。”
“幫了蔣素素,就是我的敵人,不付出代價怎麼行,只是稍稍還禮罷了,他總歸令我不太愉快。”蔣阮微笑道。
京中的流言,風波到底不只蔣府一家,錦英王府,年過花甲的林管家愁得鬍子一翹一翹:“怎麼辦?這流言真是越來越離譜了,到底是誰傳出來的這種話,要是被我知道了,非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對面站着的人正是夜楓,他動了動嘴脣,想了想還是沉默了。
一夜間,京中流傳夏研想要找人陷害蔣阮的同時,還興起了另一則流言,那就是錦英王蕭韶對蔣素素情根深種,是以昨晚纔不惜說謊也要爲蔣素素解圍。
這流言說的繪聲繪色,連蔣素素與蕭韶是如何兩情相悅也說的一清二楚。林管家急的上火,自家主子是什麼樣的人,他也是看着長大的,從沒聽過蕭韶提起過蔣素素,若不是這流言,林管家恐怕連蔣素素到底是什麼人都不清楚。
“到底是什麼人想要壞王爺清譽,蔣素素是個什麼人,還情根深種,唬鬼去!”
林管家的性子一向火爆,年紀不小卻仍如孩子一般直來直去,夜楓也習慣了,索性擡頭看天假裝不知。正在此時,聽得屋內蕭韶喚:“夜楓。”
夜楓忙正色道:“主子。”閃身進了屋。便見蕭韶站在書桌前,把玩着手中精巧的匕首,道:“查出是何人了?”
“是蔣府上的婢女,錦衣衛還在查,或許是蔣家二小姐?”夜楓試探問道。在他看來,蕭韶風姿出衆,蔣素素自己傳出這樣的流言,也許是想巴上錦英王這門親事也有可能。若是流言傳出來,蔣素素便只能嫁給蕭韶了。
“不是她。”蕭韶道。
“主子認爲是?”夜楓心中疑惑,不禁問道。
蕭韶眼前又浮現起昨晚玲瓏舫上,紅衣少女瞧着他的眼神,眸中似有深深恨意。
他眸一斂,冷聲道:“查查蔣家大小姐。”
京中流言有風波波及的地方,自然也有波及不到的地方。譬如國子監中的柳敏,就對昨夜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這幾日,他都在爲幾天後的科考做準備,那個未曾落款的人倒是仍與他一直有往來。每日他將回信擺在桌上,對方並不接受,只是桌上會多了另一封信。彷彿不用看他的回信對方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可就在這短短几日的相處時間中,柳敏也發現,對方的才學屬上乘,他們的意見有分歧,可對方總有辦法一步一步說服他,並且理由充分,教人不得不信服。
柳敏在國子監中並沒有其他的朋友,於是便在心底將這個不留名的人引爲知己。今日桌上照例多了一封信,卻不是與他談論學術上的問題,僅僅只有兩個字:好運。
這是在預祝他幾日後的科考成功,柳敏笑了笑,將信收好。轉身走出了舍監,方一跨進國子監書舍的門,就聽見衆人議論紛紛。
“沒想到蔣兄家剛回來的妹妹竟是這等的妙人,昨晚一舞便將蔣二小姐比下去了。”
柳敏一言不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自然知道衆人談論的應當是花燈節玲瓏舫上的事情,可他出身貧寒,根本沒有資格參與,更無從知道其中發生何事,也不屑知道。
“不過蔣大小姐命苦,從小送進莊子上就罷了,剛回府就惹得蔣夫人下這樣黑手,實在可惜。”另一名年輕公子搖頭晃腦道,語氣頗爲同情。
“蔣夫人與蔣二小姐平日裡看着都溫柔可親,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吶,你沒看見昨夜蔣二小姐和錦英王的動作,怕是早已有了首位。”這人剛說完,對面的學生就道:“你說話這般酸氣,可是恨自己不是錦英王,無法報的美人歸?”
衆人哈哈大笑起來,正在此時,門外走進一人,身着雨絲錦夾衫,眉頭卻蹙的緊緊的。正是蔣超。見蔣超進來,衆人的議論戛然而止,隻眼神終究帶了幾分揶揄。蔣超自然也明白衆人的眼神意味什麼,心中頓時起了一陣無名之火,只覺得衆人都在看笑話一般的看他。於是大踏步的走了進來,路過柳敏身邊時,身子重重撞到柳敏的桌子,頓時,桌上的墨汁整個傾倒下來,沾了柳敏一身。
蔣超惡狠狠地回頭,那墨汁也沾了幾點在他的錦衫身上,他正愁沒地方發泄怒火,此刻身上賤了墨汁,不等柳敏開口,一把便將柳敏從座上揪了起來:“你做什麼!”
蔣超在國子監,向來以親切溫和的模樣示人。對柳敏雖然不親近,可也不會主動挑釁,今日是被憋屈的狠了。可國子監的學生大多出自高門,也不能輕易開罪,放眼望去,只有柳敏一人可以隨意拿捏。
周圍人都是看着不說話,沒有人會爲了柳敏出頭。柳敏被蔣超提着衣領,他本身生的沒有蔣超魁梧,力氣也不如蔣超大,此刻只用一雙清傲的眼睛緊緊的盯着蔣超,並不開口。
蔣超沒有從柳敏的眼中看到害怕的情緒,更是憤怒無比,只恨不得將面前的人撕碎。深吸了口氣,他突然一笑,惡意道:“你弄髒了我的衣裳,你說該怎麼辦?”
柳敏平日裡在國子監中行事向來孤傲,若是往常遇到這種事,一定會據理力爭,寧死也不肯屈服。蔣超這樣問,對於自尊心極強的他來說是一個莫大的侮辱,衆人都等着看好戲,可出人意料的,那向來倔強的少年微微低下頭,道:“對不起。”
衆人都愣在原地。
柳敏就在即將衝動的一瞬間,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陌生人給他的那些信件來。其中有一封信中對方與他爭論人生在世,是否應該在權貴面前折腰。柳敏認爲寧死不屈,對方卻道不然。對方說,內心正直,順應世道纔是明智之舉。譬如竹林中的竹子,極少有被折斷的,因爲懂得順風而行,可又保持着形狀的端正,不至於被風吹跑。而挺直的孤木,路邊的野花卻最容易被風者斷。前者不懂彎腰,後者不懂孤直。
順應與堅持,本來就應當掌握一個度。聰明人掌握好了這個度,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這個時候,柳敏突然想到信上的這一段話,對方說,世上之事,或許彎腰比堅持更難。
他看着有些呆滯的蔣超,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蔣超回過神來,從未想到這窮高傲的人會在他面前服軟,可是他一點都不高興,只因爲柳敏雖然這樣說話,可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孤傲,彷彿在嘲笑他的幼稚。一時間,蔣超心中的怒火更旺了。他冷笑一聲:“一聲對不起就完了?今日你不爲我舔乾淨!就別想出這個大門!”
國子監中的其他學生見此情景,不由得議論紛紛。他們平日裡雖也欺負柳敏,也到底是自持讀書人身份,不願做掉價的事情。而一向溫和親切的蔣超今日卻咄咄逼人,也實在令人不齒。
蔣超對周圍人的看法渾然不覺,一心只想看柳敏狼狽的模樣,想要柳敏在他面前求饒。若是不求饒的話,柳敏今日就算能出的了這個大門,日後恐也會有麻煩不斷,畢竟他家中還有一個臥病在牀的母親。
柳敏捏了捏掌心,他容貌生的清秀,此刻更是有了一絲憤然,可很快的,那絲憤然也被他壓了下去。他撩起洗的發白的青衫,輕輕道:“蔣公子定要如此的話,柳敏只有照做。”
說完就單膝跪了下來,堪堪要去替蔣超舔那被墨點濺到的衣角。
衆人都屏住呼吸,今日之事實在太過蹊蹺,一來平日裡最親切待人的蔣超竟會如此咄咄逼人,二來孤憤耿直的柳敏居然會屈膝忍讓。
蔣超也怔在原地,心中只有一股無名怒火發作不得。本想利用柳敏來發泄一番,沒料到今日柳敏卻似換了一個人般,好似一拳打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分明是低下的舉動,可不知怎麼的,被那雙清傲的雙眼一看,彷彿柳敏纔是那個身份高貴的人在俯視自己。
蔣超想到沒想,就一腳朝柳敏身上踹過去,誰知剛一擡腳,就被什麼東西打中膝蓋,一下子沒能動作出來。
莫聰站了出來:“得饒人處且饒人,蔣兄何必跟一件衣服斤斤計較,柳兄也是無心之失,何必爲了這事壞了幾日後科考的心情。不如小弟賠給你一件衣裳,蔣兄就別爲難柳兄了。”
柳敏看了一眼莫聰,實在沒想到莫聰會出來替他說話。蔣超也詫異,莫聰的身份不是他能隨意拿捏的,即使心中怒不可遏,也不能表現出來。他一甩衣袖,冷哼一聲,乾脆大踏步走出學舍,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待蔣超離開後,莫聰對柳敏道:“沒事吧。”
柳敏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倒也不顧自己身上滿身的墨汁,對莫聰道了一聲多謝,就坐回座位上,一聲不吭的看起書卷來。他動作瀟灑清爽,沒有一絲鬱結,彷彿剛纔之事從未發生過一般,莫聰看在眼裡,眸中閃過一絲深思。
國子監的生員們這般爭執,卻都沒看見屋裡的畫面盡數落在屋外二人眼中。宋主簿與陳祭酒站在門外,宋主簿微怒:“蔣超也太不像話,國子監是什麼地方,以爲是他貴族子弟可以隨意耍橫的?實在侮辱讀書人的臉面!”
“心中鬱憤難當吧。”陳祭酒道。昨日之事他們也有所耳聞,自然知道蔣超何以今日舉止反常。
“無論如何也不該對同僚如此!”宋主簿不悅:“只是柳敏今日卻令我吃驚,竟也懂得退讓了,若是往日,不知又要起多大的風波。”
若是如往日柳敏的脾氣,勢必又要大鬧一場,於理而言柳敏站得住腳,可蔣尚書是一個極爲護短之人,尤其是對他的嫡子嫡女,最後吃虧的還是柳敏。
“他懂得彎腰,這纔是最可怕的地方。”陳祭酒目光加深:“從前是我們小看了他啊,此子能屈能伸,若能進入朝堂,將來必成大器。蔣超,差之多矣。”
宋主簿平日裡聽陳祭酒並不看好柳敏,如今他主動誇獎柳敏,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心中寬慰,附和道:“的確,且柳敏一片赤誠,爲人剛正不阿,實屬難得人才。”
陳祭酒笑了笑,不再多說。
蔣超怒氣衝衝的回了蔣府,剛回府便往楣清苑衝,琳琅見他面色不善的往裡走,忙道:“二少爺,夫人正與姑娘說話。”
“走開!”蔣超一把將琳琅推到一邊,剛進門便看見蔣素素依偎在夏研懷裡哭個不停,夏研正悉心安慰。
蔣超一聽蔣素素哭更覺心煩意亂,道:“哭什麼,做了那樣的事,害我在國子監面前擡不起頭來,如今就只會哭了嗎?”
蔣素素嚇了一跳,委屈道:“你兇我做什麼,難不成我就高興了?如今我名聲盡毀,二哥你不安慰我還來興師問罪,你是什麼意思?”
“好了,”夏研皺眉,看向蔣超:“超兒你是怎麼回事,素兒你是妹妹,你怎能這樣說他。”
蔣超再看蔣素素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心中的怒火消了些,在一邊的小几上坐下:“不是我責備她,只是如今滿城都是昨夜之事的流言,我在國子監中擡不起頭,娘被說成毒婦,妹妹也成了笑話,鬧心的很。”
夏研咬牙道:“周大在牢中分明未說過這話,定是有人故意傳播。想壞了我素兒名聲,好陰毒的心思!”
“是誰會這麼做?”蔣超怒道:“教我找出來,非扒了他的皮。”
蔣素素冷哼一聲:“還能有誰,除了蔣阮那個賤人誰會這麼做?”
“蔣阮?”蔣超胡狐疑,蔣阮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罷了,身邊又沒有母親,哪裡有這樣彎彎繞繞的心思:“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本事?”
蔣素素指甲嵌在掌心:“不過是你小瞧她罷了!”
“我也覺得蹊蹺。”夏研皺眉道:“明明落水的是她,怎麼變成素兒,那帕子也來的古怪,不管是不是她,蔣阮都留不得了。”她敏感的感覺到,蔣阮雖然看着並不起眼,可總有一種讓人發寒的感覺。
“孃親一定要爲我報仇。”蔣素素哭訴道:“一定要她身敗名裂。”
“放心罷,”夏研笑了一聲,眼中卻一點笑意也無:“我已經將這件事告訴了你父親,只說你落水落得蹊蹺,這幾日你好好討好一番你父親。我自有一千種方法毀了這個賤人。至於錦英王那邊,趁這幾日你下個帖子,就說是道謝去他府上一趟,探一探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一提到蕭韶,蔣素素俏臉一紅個,有些害羞的低下頭不再言語。蔣超想了想:“若是錦英王真喜歡妹妹,日後在官場上也能照應我一把。”
“二哥,你說什麼呢。”蔣素素有些窘迫。夏研也皺了皺眉:“你做什麼口沒遮攔,你妹妹的清譽也是能這般隨意拿出去說的。”頓了頓,她又道:“如今你應當好好看一看書纔是,幾日後的科考一舉奪魁,到時候素兒的事情也能一併揭過去,你父親也纔會開心。到那時候,蔣阮還不是個螞蟻,任你拿捏。”
蔣素素一聽,立刻道:“二哥,你可別令我們失望。”
蔣超擺了擺手:“放心吧,上下已經打點好了,且我做了十足的準備,定能取得一個好名次。”他道:“到那時,我自平步青雲,做尊貴的上等人,教那些下等人給我提鞋都不配!”說到這裡,他語氣變得陰狠,眼中又閃過柳敏那高高在上的目光。
夏研拍了拍他的肩:“我兒,娘會爲你祈福的。”
露珠將楣清苑打探到的這番話說給蔣阮聽時,蔣阮只是淡淡一笑。露珠看她漫不經心的模樣,有些急切道:“姑娘,過幾日就要科考,二少爺這般胸有成竹,若是真的奪了名次,咱們可不就是糟了。”
“他無才無德,怎麼奪得名次。”蔣阮看着面前剛剛完成的圖畫,擱下筆。露珠湊過來看,見那畫卷上正畫着一副月色圖,月光明亮灑遍山崗,叢林中有微弱的螢火之光。
“姑娘畫的真好看。”露珠讚歎道:“這一副是要裱起來嗎?”
“不必,送到國子監處。”蔣阮道。
“畫?”露珠吃驚道:“姑娘送畫?不寫字?”
“他會明白的。”蔣阮將話捲起來。
月光和螢火,誰的光更亮,誰照耀的部分更多。螢火能飛到的地方也不過幾丈高,能照耀的光芒也不過方寸,月亮又有多高,能照耀的地方卻是山河湖海。站的越高,照耀的地方纔能越廣闊,想要幫助更多人,就要有更多的權力。有了更高的地位,才能更自由的做事。
這個道理,聰明的柳敏不會不懂。
露珠雖然不明白到底爲什麼,還是將畫卷收好,蔣阮又在她耳邊吩咐幾句,露珠面露驚訝,點點頭出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俱是風平浪靜的度過去了。表面看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只是聽京中流言,皇上有心認命翰林院趙大人爲主考官,趙大人便廣收考生賄禮。此事在市井中傳言甚廣,御史們紛紛上奏摺請求徹查此事,而一年一度的科考關係重大,上頭那位九五之尊聞言大怒,將趙大人停職查問,令派考官主考。
趙大人停職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據說蔣權整整兩日未曾回府,回府之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楣清苑那頭一時人仰馬翻,蔣超發火一臉處置了好幾個犯了小錯的丫鬟,蔣府下人整日惶惶不安,只有阮居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逸。
在這個時候,蔣素素卻又給錦英王府下了帖子,要登門道謝那天花燈節蕭韶出手相助的事情。誰知蕭韶並不在府中,倒是蔣素素被錦英王府一個年過花甲的老管家罵的狗血噴頭,怒氣衝衝的回來了。
連翹與露珠迫不及待的將蔣素素憤怒窘迫的模樣學給蔣阮看,令蔣阮也忍不住開懷幾分。
還有就是周嬤嬤的病情在悉心調養下已經好了不少,怕嚇着阮居下人,周嬤嬤便用一根布條纏住雙眼,平日裡在阮居里也能做一些簡單的活計。
夏研送進來的那幾個丫鬟蔣阮一直放任未管,只連翹是個急性子,將那些丫鬟制的服服帖帖,白芷雖然瞧着溫和,其實骨子裡倒也不怎麼與人親近,這些個丫鬟放在阮居便被不冷不熱的晾着,一直六神無主。唯有那個書香,做事麻利乾淨,性情又溫和妥帖,連翹與白芷也都挑不出她的錯處來。
不過京中蔣素素夏研母女的流言,倒是因爲主考官受賄的流言被壓了下去,也算是因禍得福。
到了會試那一日,由禮部主持,蔣超回府後並不十分高興,可如今皇上任命的考官皆是脾性倔強的直臣,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惴惴不安的等到了放榜的日子,出人意料的,蔣超僅僅考了第四百五十八名,連貢元也沒有撈到。蔣權氣的將自己關進書房誰也不見,前些日子帶蔣超四處應酬的行爲彷彿是一個天大的笑話。蔣素素失望無比,夏研想要去勸一勸蔣權,蔣權第一次對她發了火,琳琅站在一邊不敢做聲。
蔣超得了落第的消息,二話沒說就出了蔣府,整整幾日在酒樓中喝的酩酊大醉,日日不曾歸家,倒似頹廢了一般。
露珠將這些事情說與蔣阮聽時,語氣是十足的解氣:“原來這二少爺也只不過是說的好聽,實則卻沒什麼本事。聽說他日日喝酒,老爺今日令人將他捆回來,是要動用家法好好教訓他一番呢。”
蔣阮喝一口茶:“他心高氣傲,又將臉面看的比性命還重要。自然接受不了失敗。”
“奴婢瞧二少爺還不如姑娘,姑娘可比二少爺聰明多了。”露珠撇了撇嘴。
蔣阮垂眸不語,前幾日她令露珠去市井傳說主考官行賄的流言。上一世,趙大人行賄的事情是幾年後才被抖出來的,如今她早早說出此話,皇帝勢必會換主考官。而爲了以防萬一,換上的主考官,定是個剛正不阿的清流性子。蔣超文章雖然做的不錯,可過於圓滑,對於清流一派來說,最是厭惡此等文章,就算不落第也不會有好名次。
相反,柳敏那孤直的性子,卻定是極對主考官的胃口。而皇帝親自主考的殿試,有了她的那些信件,潛移默化的改變了柳敏的觀點,也定能博得皇帝的好感。
柳敏啊柳敏,蔣阮微微一笑,你可別讓我失望。
果然,三日後,殿試成績出,皇上欽點柳敏狀元,莫聰榜眼,王子凌成了探花郎。
前三甲騎馬遊街,三人皆是新官服高駿馬,又生的一表人才,許多閨房少女紛紛出來相看。最引人矚目的莫過於狀元郎,年輕男子本就生的眉目清秀,一身大紅官袍更是襯得容顏多了幾分溫潤,而又自有一番清流傲骨。白馬過去,皆是大膽的女子扔來的絹花。
柳敏心中卻仍是狐疑,仍舊記得殿試上皇帝出的考題:昔聞聖人以禮治國,國盛,後聖人去,國衰。是以以禮治國爲正道。然,又人曰:禮雖好,難束於民,唯以法約,天下循跡,當太平盛世。諸位以爲如何?
聽到考題的一瞬間,他便心中大驚,竟與那神秘人的第一封信一模一樣。他登時心亂如麻,之前他以爲以禮治國好,對方卻認爲應當結合治國。有理有據令人信服,如今再現這考題,他定了定心神,便如與那神秘人討論的那般,侃侃而談:禮與法,各有所重。以禮治國,國久民安,以法治國,國富民強……
他起先還有些不安,越說越流暢,越說越激昂,之前的猶豫全部拋諸腦後,第一次,他是這樣自信的展露自己的抱負。
待說完後,才輕輕對着那九五之尊行了個禮:“學生愚見。”
四周靜了許久,才聽到高座上的人哈哈大笑起來,拊掌道:“好,說得好!大錦有此等人才,朕欣慰極!”
渾渾噩噩的被欽點了狀元郎,柳敏心中還有些不敢置信,莫聰過來與他道賀:“柳兄這觀點當真新穎,與往日柳兄的說法都不甚相同呢。”
他客氣還禮,心中越發猶疑。若非知道九五之尊沒那個嗜好,他幾乎都要以爲那個神秘人就是皇帝了。可畢竟不會是皇帝,但究竟是誰,在幾日前便能知道考題,爲什麼要幫他?
柳敏心情有些複雜,他一生光明磊落,從未用過這等不光彩的手段贏過什麼。可是真到了這刻他卻不想主動說出一切。一旦說出一切,那個背後幫助他的人勢必會受到牽連,並且他現在擁有的東西都會化爲烏有。他還記得那個人送來的畫,只有站的越高,能力纔會越大。
年輕的狀元郎春風得意,卻沒有看見擁擠的人羣中有一張陰翳的臉,此刻正怨毒的看着他。蔣超渾身酒氣,瞧着那高高在上的狀元郎。他比以前站的更高了,那雙清傲的眼睛似乎容不下任何人。蔣超狠狠捏了一把掌心,憑什麼?
他轉過身,消失在人羣中。
這一日,大錦朝京中萬人空巷,都是爲了一睹那年輕狀元郎的風采。卻有一人潛入國子監的舍監。
柳敏住的舍監還未來得及清理,維持着平日裡的模樣。蕭韶一身佛頭青仙花紋深黑錦衣,在柳敏的書桌前站定。伸手拿起書桌上的一封書信。
上頭只有五個字:多謝。你是誰?
蕭韶挑了挑眉,莫聰說柳敏與幾日前判若兩人,在殿試上的一番言論更是與從前的觀點不同。一個人長時間的觀點不會輕易改變,柳敏的個性根本不適合做官,如今被欽點爲狀元郎,實在有些蹊蹺。
譬如面前這封信,柳敏只有一個臥病在牀的母親,在國子監也沒有熟悉的朋友。這個“你是誰”耐人尋味。
蕭韶拉開書桌前的抽屜,抽屜裡只有一沓書,他將最下面的書抽出來,從書裡落下夾着的書信。
他看到上面的字。
看上去似乎只是普通的讀書人之間的意見討論,字跡鋒芒內斂,又不顯得圓滑,乍一看上去,竟十分肖似八皇子宣離。
只是這人必然不是宣離。
蕭韶的目光落在最下面的一封信上,上面清清楚楚的寫着:昔聞聖人以禮治國,國盛,後聖人去,國衰。是以以禮治國爲正道。然,又人曰:禮雖好,難束於民,唯以法約,天下循跡,當太平盛世。
他微微一怔,寒星一般的眸子登時閃過一絲厲芒。
這是殿試的題目,而看樣子,早在殿試之前就有人給柳敏寫了這封信。這人究竟是誰,想來應當是皇帝身邊人,莫非是宮裡出了內奸?
但柳敏也只是一介布衣學子,幫助他又有什麼好處。或許前幾日趙大人行賄的事情也與之有關。蕭韶將信收入懷中,道:“錦一,錦二。”
“主子。”房中頓時多了兩名黑衣人。
“調一撥錦衣衛守着國子監,跟着送信人。”蕭韶道:“你們二人監視柳敏。”
“是。”
蕭韶點頭,秀美英氣的側臉一偏,恰好看到柳敏書桌前方懸掛的一幅畫,月光照耀山川,叢林中螢火點點。
他看了一眼,便轉身走出了舍監。
狀元郎的風采令大錦朝許多待嫁閨中的少女傾倒,這天晚上,蔣阮沒有看書,連翹與白芷對視一眼,連翹道:“今日聽府裡許多下人說,狀元郎可生的一副好相貌,又風度翩翩,實在是一表人才。”
白芷瞪了一眼連翹:“在姑娘面前渾說什麼,也不害臊,莫非是思春了不成。”
“死蹄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連翹臉一紅,笑罵道:“我如今是高興,狀元郎越得意,那邊那位就越沮喪,想到這裡,我就止不住的發樂。”
“這種話也是能亂說的,”白芷瞟了一眼門外:“別忘了外頭還有幾個,隔牆有耳。”她說的是書香她們。
蔣阮微微一笑:“二哥如今可難受了,想來應當會去酒館喝酒纔是。昨兒個城東新開的酒館可挨着京城最大的青樓百花樓,今日恰好又是牡丹姑娘開包的日子,二哥科場失意,想必要奪了個情場得意纔是。可是牡丹姑娘身價不菲,二哥財大氣粗,就是不知道蔣府有沒有那個銀子,去爲二哥的美人買單了。”
連翹與白芷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驚異。蔣阮一個深閨淑女,說起青樓這些事來卻是坦蕩大方,讓人心中彆扭的緊。
正說着,露珠推門進來。見蔣阮看向她,上前幾步半跪在蔣阮身邊,低聲道:“姑娘,辦妥了。奴婢讓大牛跟着二少爺去酒館,又故意說起牡丹姑娘最愛才子的事情。想來應當不會出差錯了。”
蔣阮微微一笑,京中的百花樓可是個銷金窟,多少富家子弟的銀子都砸在裡面了。這牡丹姑娘又是百花樓的頭牌。平日裡賣藝不賣身,生的色藝雙絕,今天是她的開包日,多少人都盼着成爲她的入幕之賓。
這牡丹姑娘又有個嗜好,生平最愛才子。若是這人特別有才,得了她的青眼,自然是豔福不淺。蔣超如今落第,今日又看到狀元郎那般春風得意,恐怕心中早已鬱憤難當,成爲牡丹姑娘的入幕之賓,也許只有這樣才能令他心中感到舒服一些。
可牡丹雖說是喜愛才子,到底也是個做皮肉生意的人。一夜千金也不爲過,何況是頭一晚。多少高門少爺都搶着今夜,蔣超又怎能獨大?
上一世,牡丹姑娘的開包日,是被京中權臣李棟的大兒子李楊買下的。李楊以十斛明珠帶五千兩黃金買了牡丹姑娘的初夜,牡丹姑娘日後因此名噪京城,成爲最昂貴的名妓。這一世卻不知蔣超,有沒有那個銀子和李楊爭奪了。
李棟,蔣阮脣邊笑容森冷,上一世讓沛兒死在他身下,那一幕她永生難忘。李楊如今的出現,正是一個開始。死亡的喪鐘剛剛敲響,她的復仇,終於要開始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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