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風驟起,將破敗的院門吹得更加腐朽不堪。
幾個粗使嬤嬤打院子裡匆匆走過,爲首的身板略寬些,穿着件青布褂子,袖子挽到一半,手裡提着個食籃,往最裡面的屋子裡走去。
院子裡瀰漫着一種異樣的味道,身後跟着的稍年輕一點的嬤嬤小聲道:“可真是臭,也不知老爺叫那個東西過去幹什麼,怪嚇人的。”說到這裡,她忍不住驚呼一聲,湊到爲首嬤嬤的耳邊:“該不是要…”
“王貴家的,少說幾句。”青衣嬤嬤有些着惱:“叫旁人聽了去,饒不了你。”
叫王貴家的忙噤了聲。
待走到屋門前,裡頭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圓臉丫頭,接過青衣嬤嬤的食籃,又往裡走。
過了半晌,她提着空了的食籃出來。青衣嬤嬤接過來,對圓臉丫頭道:“老爺吩咐,把人帶到房裡去。”
“是不是要…”圓臉丫頭也是一驚。
“咱們不用知道。”青衣嬤嬤嘆了口氣,招呼王貴家的:“過來,把人弄過去吧。”
屋子裡點起了燈,亮堂了些,王貴家的捏住鼻子,過了很久纔看到一個坐在木盆裡的東西。
看到那東西的第一眼,她幾乎要吐了出來。這些日子,雖然她每天都跟青衣嬤嬤過來送飯,卻從來沒看清過裡面人的樣子。
木盆裡的東西,已經不能稱作是一個“人”了。她的四肢都被人砍去了,只有一個囫圇的身子杆兒溜溜的抵在木盆中。頭髮披成一團,上面潑灑着一些穢物。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個女子的摸樣。
青衣嬤嬤看着,眼中閃過一絲同情。她雖然不知道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人,不過落到這般田地,也實在是令人唏噓了。更何況今日老爺突然吩咐把人領出去,結局大半凶多吉少。
王貴家的心中驚駭噁心至極,卻又不敢違抗命令,便硬着頭皮,端起木盆往屋外走。
那女子也柔順,並不掙扎哭鬧。像是已經睡着了。
按吩咐將木盆放到老爺的寢房,王貴家的心中還在嘀咕,老爺把這麼個駭人玩意兒放在屋裡是什麼意思?冷不防那木盆裡的女子睜開雙眼,正巧與王貴家的實現碰了個正着。
說來也怪,這恐怖至極的女子,唯有一雙眼睛是十分美麗的,嫵媚生情,便又一塵不染,剔透的如同玉骨山山澗中流淌的溪水,冰冷動人。
王貴家的怔了半晌,才扭頭逃也似的離開了屋子。
蔣阮緩緩睜開了眼睛。
長時間呆在黑暗的空間,她對面前的明亮有些無所適從。待想清楚了自己的處境,又不禁慘然一笑。
她是兵部尚書的嫡長女,曾經的阮美人,如今卻被人做成了人彘,永無出頭之日!
她又想起自己十六歲,進宮前父親的話:“阮兒,你既入宮爲妃,便有我們整個趙蔣家在你身後,無需擔憂。”
她的妹妹握住她的手拭淚:“阮兒,你是素素的恩人,縱然是死,我也難以償還這份恩情。”
而他,握住她的手:“再等等,再等些日子,我便許你一個明媒正娶的身份。”
可如今,她的父親已經擢升爲輔國宰相,官拜一品,她的繼母,也早已是宰相夫人,妹妹母儀天下,那個人登基爲皇!他們已然將她拋之腦後,甚至於,棄而殺之!
五歲的時候,生母早亡,哥哥戰死沙場,姨娘擡爲繼室,有路過雲遊道士算出她八字克父克母,蔣阮被送進鄉下莊子。待十四歲及笄,終是念她是自己親身骨肉,蔣權將她接回府上。不久宮中傳來消息,新晉的選妃名單中有蔣家小姐。
皇上懷疑蔣家勾結八皇子,此時召人入宮,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爲了牽制。
蔣府只有兩位嫡女,蔣素素身子不好,性格更是柔弱單純,皇命不可違,蔣權一聲令下,蔣阮進宮,成爲阮美人。
她縱然再逆來順受,也無法忍受委身皇帝身下,在花一樣的年紀進入深宮開始枯萎。不是因爲八皇子一直細心安慰她,她早已在深宮中一根白綾自盡。自小到大,除了死去的哥哥和母親,從未有人這般安慰體貼,她芳心交付,平靜下來,甘心在宮中作爲蔣家和他的一名棋子,傳遞消息。誰能料到,一朝逼宮,皇帝慘死,他們卻將她囚禁起來,污衊是她殺了皇帝,給她安上一個禍國妖女之名!
當她站在臺階之上,看到她的父親冷漠的眼神時,她終於明白,她成了棄子!狡兔死,走狗烹!
被關在暗牢裡,被人救走,以爲逃出生天,纔是噩夢的開始。
她清麗若仙的妹妹,一邊淺淺笑着,一邊眼睜睜的看着她被人砍去四肢,做成人彘。
她絕望不甘憤怒,可是卻聽到仙子一樣的人說:“姐姐知道,小妹平日最喜潔,一粒沙子也是容不得的。姐姐這粒沙子,小妹已經容忍十幾年了,如今,也到了拔掉的時候。”
她微笑着,補上一句:“八皇子,要立我爲後了。姐姐沒有享到的榮光,小妹便替你享了吧。”
痛到了骨髓裡,才知道什麼是麻木。蔣阮實在想不出蔣素素如此恨她的理由。
蔣素素卻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姐姐的母親不是將軍府的千金小姐麼?姐姐不是仗着這個身份,不把小妹看在眼裡嗎?可惜啊,可惜,”她託着腮,歪着頭道:“將軍府已經在昨日,因謀反的罪名,於午時處刑。”她盯着長安,一字一頓道:“一百零三口,滿門抄斬。”
蔣阮只覺得五雷轟頂,心神巨亂。將軍府是她的外公家,雖然母親當年執意下嫁蔣權,惹怒趙大將軍,從此斷了聯繫,可是畢竟血濃於水,怎能不心如刀割!
她死死瞪着蔣素素,對方卻只是譏誚一笑:“姐姐這就惱了?不急,我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姐姐,日後相見便是。”
於是蔣阮便被送到了一個昏暗的屋子裡,掙扎了度過了幾日,直到今天,又纔看到了光明。
門“吱呀”一聲開了。
滿身酒氣的肥肉男子,將面前的人一把抓過去扔在地上,神情十分猙獰。
依稀是個小男孩的模樣,正在奮力掙扎,待長安看到了那男孩的臉時,頓時大驚失色。
那是——沛兒!
宮中女子多福薄,許多沒能生下龍子,許多生下龍子就死了。沛兒的生母不過是一個小宮女,生下沛兒就死了。皇上並不看重這個出身低微的兒子,那一日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便將孩子交給她養。
六年時間,她與沛兒,早已有了親母子一般的感情。早在宮變的時候,她便命令自己的貼身宮女抱着沛兒逃走,卻還是逃不了。
“母親!母親!”沛兒掙扎着哭叫,卻躲不開那雙在自己身上亂摸的手。
蔣阮只覺得渾身冰涼,長相侯李棟最是有些不能爲外人道也的習性,在她入宮時便早已得知。可是,如今,她卻是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兒子被這等惡魔欺辱。
她大聲呼叫,只能發出“啊啊”的嘶啞含混的聲音。
李棟厭惡的看了她一眼:“也不知爲什麼,娘娘非要這玩意兒看着我行事,實在是倒胃口至極。”
他想了想,卻仍舊屈從於皇威,不敢有其他動作,便專心欺負起被摔暈的男童來。
蔣阮坐在木盆裡,到這時,她方知爲何蔣素素獨獨留了她一雙眼睛,她是要,自己看着最後一個親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像一個木偶似的愣愣的坐在盆裡,前塵過往一幕幕劃過眼前,母親死前灰敗的臉,父親涼薄的笑意,八皇子的承諾,蔣素素握着她的手道謝,皇上的冷眼,後宮的苦楚,最後變成了眼前掙扎哭叫的沛兒。
李棟不經意間回頭,冷不防看見木盆裡的人,嚇得一下子跌下牀去,大叫:“來人啊,來人啊!”
木盆中的女子,神情木然,兩行血淚劃過臉頰,愣是洗出了慘烈的淒厲之感。破門而入的家丁一時也怔在原地,只覺得看到了地獄中前來索命的惡鬼,渾身冰涼。
李棟氣急敗壞道:“還愣着幹什麼,給我亂棍打死。”驚懼之下,他早已將娘娘的命令拋之腦後,反正院子裡都是他的人,也不用擔心走漏風聲。
家丁回過神來,捏着棍棒衝過去,不由分說兜頭往下打。
沒有人聽到,木盆中人心中最深刻的詛咒:就算永不超生,灰飛煙滅,也只願生生死死化爲厲鬼!讓害她之人血債血償!
與此同時,陽平殿內。
“皇上今日看起來真是分外精神。”蔣素素輕笑道。
新帝擡眸看向對面的女子,鳳冠霞帔,精緻的臉被一身高貴的服裝更襯得不似凡人,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女。蔣權的這個幺女,的確是清麗絕俗。
“蔣阮還沒有消息嗎?”冷不防,他低聲問。
蔣素素臉色一黯:“沒有,姐姐想必是攜了沛兒一道逃離了,這些年她也辛苦了,只是無論如何不該不信任皇上…”
新帝想到蔣阮,卻發現無論怎麼回憶,蔣阮在他的印象裡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了。她名聲不好,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有姿色的女人罷了,他娶的是蔣家背後的勢力,蔣阮和蔣素素並沒有區別。趙長安既然已經是先皇的女人,他絕不會娶。
雖然蔣阮已經是棄子,但他還是有些遲疑,在宮中這麼多年,許多時候都是靠着蔣阮度過險境,她的確幫過自己不少。可是,又爲何不等到他下決定,就先一步逃離暗牢?
他不喜歡這種不受掌控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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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哼一聲,新帝道:“不識好歹。時辰已到,走吧。”
蔣素素福了福,將手放到男子手心。
宣德十八年,新皇登基,立蔣氏爲後,親自加冕,寓永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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