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慢慢吃着茶,聽她數落,並不言語。唐姑媽叫嚷了半日,見她一字兒不發,自己心裡先自虛了,來時的氣勢不免弱了幾分。只向傅月明說道,“我也不同你這小輩一般見識,你去將你們太太請出來,我和她論理去。我倒要問問她,她自己不管事,讓一個小輩出來欺凌我,算怎麼回事,,”
傅月明笑道,“姑媽糊塗了還是怎樣?太太病着,一時照管不得家務,故而將傅家上下的家務都暫託我打理,姑媽忘了不成?”唐姑媽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既然姑娘這般說,那我就來問着姑娘。我纔來的時候,哥哥便說過我們在這兒便同在家裡一般,每日缺了什麼只管來要,就是到了換季做衣裳時,也自管來支領銀子。怎麼哥哥前腳纔出家門,後腳姑娘就不認賬起來?真真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當!依我說,姑娘也別把事情都做絕了。你不過是暫時料理料理家務罷了,何必就拿着雞毛當令箭呢?待你家老爺回來,知道你把親戚都得罪了,豈有不說的?”
傅月明聽了,便笑道:“我道是什麼事,原來只是爲了昨兒那筆銀子。我只問姑媽,秋冬的衣裳,可做下了不成?那與姑媽擡去的兩箱子是些什麼?衣裳既已有了,又要來領什麼銀子?姑媽自來了我們家,一家子四口人白在我家吃閒飯,吃的穿的用的,缺了哪一件?饒是這樣,姑媽還不知足,還想吃雙份,這也未免忒貪了。姑媽說親戚,這世上可有這樣的親戚?我傅家的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都如這樣供養起來,哪裡養得起呢?姑媽若嫌此處不好,虧待了你們。傅家大門是敞着的,任你們再尋投奔處兒去,誰還攔着不成!”一席話,將唐姑媽說得張口結舌,氣衝肺腑,身子就勢一滑,倒在椅子下頭。滿地打滾的撒起潑來,嘴裡一行哭一行罵,一會兒的功夫,衣裳也滾亂了,頭上的銀絲鬒髻也撞扁了。
傅月明瞧不上這樣子,只向底下的丫頭僕婦斥道:“你們都瞎了不成?還不快把姑太太攙起來!”這些下人近來頗見了些傅月明的雷霆手段,不敢不遵言語,一齊上去拖拽唐姑媽。這唐姑媽是積年放刁的,今兒過來本就滿心打算借這事兒大鬧一場,既出了幾日來的惡氣,又可長自己的威風。見人來拉,倚仗着刁潑,只顧躺在地下不起來,只道沒人敢硬來。熟料這些人都是傅月明拿下馬來的,甚是畏懼她手段,哪裡還顧得上她的臉面?衆人一擁而上,半拉半攙的將她自地上強拽了起來。
正在吵鬧之際,陳杏娘在裡頭聽見動靜,打發了人出來問話。傅月明隨意揀了些言語,就敷衍了過去。外頭又有人來報,稱鄭三娘子打發了兩個僕婦來探望太太的病。傅月明聽說,當即便叫請到堂上來。
那唐姑媽在地上滾的一身土,被人拽起時,又扯破了衣裳,正是狼狽不堪,聽聞有人來,連忙躲到後頭去了。
鄭家的兩個僕婦上來,遞了禮物,就笑道:“原本,我們太太該親自過來的。只是我們老爺第三個姬妾沒了,太太忙着料理家事,又恐晦氣衝了你家太太,故而不曾來。只打發小的來問安。”傅月明笑道:“難爲你們太太惦記着,回去上覆鄭夫人,說太太與我都知道了。待太太好時,就去回拜的。”那僕婦又陪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太太命小的順口問問,不知便不便當。”傅月明頗爲疑惑,只含笑說道:“什麼話?只管問,不妨事。”那僕婦方纔說道:“就是下月林家小姐擺宴賞花一事,我們太太本是打算約了傅家太太一道去的,只是聽聞傅太太竟病了,就不知你們還去不去?原本這話該問太太的,若是姑娘能拿主意,那討了姑娘嘴裡的話也好。”傅月明心裡盤算了一回,面上笑道:“這會子我也說不好,原說是去的,只沒想到我們家太太竟病了。到時候瞧罷,若好時自然去的。”那僕婦聽聞,也就不再多問,寒暄了幾句,便告退去了。
傅月明命人進房去要了一錢銀子,打賞了來人,就打發了她們去。
唐姑媽眼見人去,又走出來與傅月明論理。堂上已漸漸有人進來回事,眼見這情形,都束手旁觀,靜看笑話。傅月明煩惱不已,又搓弄不走她。忙亂間,唐春嬌忽然走來,進門就說道:“嫂子在這裡做什麼,叫我一地裡好找!”唐姑媽見她過來,只得問道:“你來做什麼?”唐春嬌說道:“愛玉那丫頭又發起熱來,家裡要請大夫,沒有銀子。錢都在嫂子屋裡的箱子裡鎖着,我沒法可處,只得來尋你。”唐姑媽聞言,臉上微紅,原來他們家中的銀錢皆在她一人手裡,旁人是一個子兒也別想摸着的。唐春嬌當面將這事揭了出來,滿屋裡人聽了都肚裡暗笑,譏諷唐姑媽爲人鏗吝,連親生子女也這等防範。
傅月明見唐春嬌行事,便知她特爲解圍而來,又聽了那一番話,蓄意說道:“妹妹發熱,可是不能耽擱的。若是一時燒壞了腦子,那可糟糕至極。姑媽還不趕緊回去開箱子拿錢請大夫,若只爲捨不得這幾兩銀子,讓妹妹燒成了個傻子,那可不是鬧着玩的。”唐姑媽面上紅一陣白一陣,說要走,今兒便白鬧了這麼一場。若是不去,再留着眼見也討不到什麼好處。這般踟躕了半晌,終究是擔憂女兒,還是去了。
出了門,她便一路數落唐春嬌來的不是時候。唐春嬌知曉她這嫂子的脾性,也就隨她說去,並不回嘴。
待走到二門上,迎頭走來一人,唐姑媽去地甚急,二人險不撞上。那人立穩腳步,轉到一邊,向着唐姑媽做了半揖,並不言語。
唐姑媽不防此變,險些栽倒,扶着唐春嬌方纔站穩。正欲發作,定睛卻見眼前立着一個清俊秀雅之人,不覺微微一怔,隨即便認出其是傅家請來教書的先生。她投奔至傅家也有這些日子了,於季秋陽也曾遠遠的見過兩面,並不曾當面見過。今日可巧碰上,不由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看了一回,心內暗自忖道:沒曾想到這窮秀才倒生的一表人才,怪道家裡流言蜚語,那小丫頭卻甚事也不管的。想來,那浪蹄子是動了春心了,能叫他進到家裡來處事,想必兩個已經勾搭上了。我正愁沒處兒出氣呢,倒送來的好把柄!
這般想了一回,她心中舒暢了些,便向季秋陽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先生。衝撞得罪,還望先生勿怪。”季秋陽還了一禮,隨口應承了幾句。唐姑媽又蓄意說道:“今兒仁哥兒不來上課,先生過來可是有事。”季秋陽敷衍答道:“些許小事,需得向太太說說。”唐姑媽心忖其情,點頭笑道:“那就不耽擱先生了,先生快去罷。”說畢,便扶着唐春嬌的肩頭,往外去了。
季秋陽在門邊略待了片刻,進去不提。
唐姑媽回到家中,先進唐愛玉房裡探視,果見她面紅耳赤,額上滾燙,癱在牀上,神志昏迷。急忙打發了小廝去請大夫,又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又叫夏荷、綠柳將家裡預備過冬的被子拿來,給唐愛玉蓋了。
少頃,大夫到來,與唐愛玉看診已畢,就說道:“小姐這病,是腿傷未愈,又兼勞碌,發起來的。倒不妨礙,素日裡吃的藥再添上一副,餘下只需靜養就是。”唐姑媽聽了這言語,只道唐愛玉是因前番搬遷勞動了身體,才坐下的病,不由輕嚼暗罵不已。一面打發了大夫,一面就忙忙的叫丫頭熬藥上來,她親手端了與唐愛玉吃下。守在一邊,直到唐愛玉退了熱,方纔鬆了口氣。
到傍晚時候,唐睿回到家中。進門便聽家人說起唐愛玉發熱一事,連忙走到上房問道:“妹妹的病可怎樣了?”唐姑媽見了他,沒好氣道:“你妹妹在家裡病的死去活來,你還只顧在外頭亂撞!我說家裡有人病着,你不要出去罷!只是不聽,天天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唐睿陪笑道:“若不然,兒子也就在家裡守着了。只是鋪子裡的買賣離不得兒子,兒子不看着心裡也不踏實。”唐姑媽啐道:“在蘇州時,見守着咱們自己的產業,也不見你這般上心。怎麼到了這裡,你就會做買賣了?!又不是咱們的鋪子,你瞎操勞些什麼?!”唐睿說道:“母親這就不知了,趕着舅舅不在,我纔好做幾樁生意。若是舅舅在時,咱們也沒這個發財的路子了。”唐姑媽聽他這話外有音,便問道:“什麼發財的路子?”唐睿便將那事低低的與唐姑媽說了。
唐姑媽聽了,不覺吃了一驚,急切說道:“你這做的可未免過了,再怎麼樣,那也是你舅舅的產業。你若弄壞了他的招牌,日後讓他查出,鬧將起來把咱們攆離了傅家的門戶,咱們還能靠哪邊去?”唐睿笑道:“母親這話,當真是鼠目寸光!母親素日裡總說,舅舅沒個兒子,家中久後無人承繼,那家業必定落入咱們手裡。然而母親瞧瞧,傅家現下的情形,容咱們插手麼?好容易母親跟妹妹住到那宅子裡去了,還不到一月,就又讓人攆了出來。只是這樣做小伏低,是成不得事的。得這回事情做成,我很賺他一筆,日後也就有本錢自去做些生計了,還用得着再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麼?他招牌砸與不砸,關我腿事!再一則,就是圖謀他家業,也需得如此。這次事畢,那些鋪裡的掌櫃夥計,有一多半都和咱們成了一船之人。再想法子慢慢架空了舅舅,還不愁那份家業不落在咱們手裡麼?”
唐姑媽本是個小戶女子,心裡無甚主意,聽了這番話甚覺有理,就歡喜起來,說道:“你說的不錯,那便這樣辦罷。只是冒險了些,怕人瞧出端倪。”唐睿說道:“這個母親大可放心,那頭人我已打點好了。他們家裡,就是舅母再精明,她不管鋪子裡的事,自然也就矇在鼓裡。”
唐姑媽聽他提及傅家內宅,不由冷哼了一聲,說道:“精明的不是你舅母,是你那個表妹!今兒過去這一趟,真真要把我氣死!”說着,便將今日之事講了一遍,又說道:“這蹄子年紀不大,作踐人的本事可當真不小!她爹還顧念我們兄妹情分,尚給我幾分薄面,她倒這樣拿大!”唐睿笑道:“母親也不必生氣,待將來我娶她進門,必給母親出氣的。”唐姑媽聽了,鼻子裡笑了一聲,說道:“你還發你那千秋大夢呢,生米都快讓人煮熟連鍋端了,你還在睡夢裡呢!”因就把遇見季秋陽並近日傅家宅子裡的閒言碎語說了,就說道:“依我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明兒出去將這些話全都張揚出去,好好丟丟這丫頭的臉,我瞧她以後還有臉活在這世上麼!”
唐睿連忙說道:“母親不可!不但不能張揚,咱們還需的想法子替她隱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