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擊掌明誓
季秋陽見他暴跳如雷,心中雖是驚異無比,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親手倒了盞茶,遞與林常安,笑道:“這是纔到的洞庭碧螺春,色味俱佳,公子嚐嚐,且消消這股火氣。”林常安將茶盞朝地上一摜,只聽“噹啷”一聲,碎瓷滿地,熱茶四濺。季秋陽也不着惱,仍是微笑道:“這可是景德鎮出的上好的青花瓷,一隻茶碗可值一兩銀子呢。林公子打碎了這一隻,須得賠我。”
林常安聞聽此語,甚是氣惱,張口說道:“季兄,我可是將你當做把兄弟來看成的。你卻爲何暗地裡與我下絆子?”季秋陽不答話,只招了丫頭進來掃了地,方纔淺笑道:“林公子這話可就差了。林公子先前與在下說時,連這姑娘的名姓尚且不知,就是形容長相,也並沒描摹清楚。在下怎知,這位姑娘恰恰就是林公子那日所見?林公子這番責難,來得好沒道理。”
林常安聽說,心念微轉,頓覺在理,便自愧失禮,連忙上前打躬作揖,皮臉笑着與季秋陽賠了不是。又將他扶到椅邊坐下,他自家在下頭站着,躬身問道:“煩請先生相告,這位姑娘是哪家女子,姓甚名誰,她父親是誰。我打聽了,好回去上告高堂,下聘求娶。”
季秋陽面上淺笑,心中暗自計較道:我若不告與他,又或拿假話敷衍,未免顯得不夠磊落。再者,以他的耳目,要查出月明身世並非難事。倘或日後拆穿,我二人相見難免尷尬,也埋沒了這段交情,反倒不美。不如我現下便告與他,順水的人情,何樂而不爲?他即便知道了,其實也未必能夠如何。
當下,他便笑道:“便是我近來新收的女學生,她姓傅,其父就是城裡開興發木材行、興發雜貨鋪的傅員外。”林常安微微思索,當即說道:“可是號叫做沐槐的那個傅員外?討了陳孝廉的女兒做妻室,膝下只得兩個女兒,世人皆呼作傅絕戶的傅沐槐?”季秋陽聽了這番言語,心下微有不悅,面上還是笑道:“正是。”
林常安得了消息,喜不自勝,只在屋裡踱來踱去,抓耳撓腮,又不住自語道:“如此甚妙,她家乃一商賈門第,我若求娶,是必定肯的。她如今這個年歲,正是說親的時候,我下手晚了,難免被人奪去。不成不成,我今日歸家,就同母親說去。”
季秋陽在旁,冷眼看着他絮絮叨叨的說了半日,方纔張口說道:“林公子,在下好心提點你一句。令尊令堂,只怕不會應允這門親事。”林常安猛然回頭,盯着季秋陽,問道:“爲何?”
季秋陽慢條斯理道:“公子府上乃是高門貴胄,世代爲官,令尊雖見做這個知府,卻是在吏部裡放了明保的,升遷指日可待。公子以爲,令尊會讓一個商賈門第出身的女子進門做兒媳麼?就往日,在下在貴府上任教時,曾數度聽聞令尊與令堂談及公子婚事,他二人皆要爲公子聘一位名門淑女以爲妻室。傅姑娘的家世,只怕難以匹配。傅姑娘又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怕是不願與人做妾的。”
林常安聽了這話,心中思忖了片刻,又緊盯着季秋陽,不覺冷笑道:“季兄與我說這話,無非是叫我知難而退。莫非,季兄竟也對傅姑娘有意?看你二人在這裡相會,又莫非你二人早定鴛盟?倘或如此,季兄不妨直言相告,我也並非無恥小人。”季秋陽默然不語,良久方纔說道:“實不相瞞,在下的確對傅姑娘傾慕已久。然而我二人並無什麼終身之約,此乃我心中私事,與傅姑娘並沒什麼相干。林公子,切莫損了傅姑娘的清譽。”
林常安聽得呆若木雞,半日忽然說道:“季兄,我委實不曾想到,你竟然是隋煬帝在世!”季秋陽頗爲莫名,問道:“林公子何出此言?”林常安便指手畫腳地說道:“季兄說於傅姑娘傾慕已久,既是已久,那必然不是半年一年的事兒。那傅姑娘如今纔多大,季兄初見她時,她必定還只是個女童。季兄竟能對一個女童心生愛慕,可不是隋煬帝麼?[1]”季秋陽只顧說話,一時忘了此事,不禁啞然。
那林常安又笑道:“我道這兩年來,家父並諸多朋友,替先生說了許多親事,先生總以故推脫,原來竟是這個緣故!罷罷罷,你的毛病,與我無干,我也不去揭你的短。但只一件,既然你同她並沒什麼,那我可不客氣了。我家的事,不勞尊駕擔憂,我自有處。這事成與不成,你我各憑本事。到時不論花落誰家,你我皆不可有一句怨言,更不能背地下手,使用陰毒手段。季先生,可敢與我擊掌明誓麼?”
季秋陽耳聞此言,不覺笑道:“林公子果然快人快語,是個至誠君子。”言畢,二人果然擊掌三下。那林常安又笑道:“前番你老兄替傅家出力,我還疑惑不解,原爲此故。你處心積慮混進傅家做西席,也是爲了這個罷?瞧不出來,你還真是個腹內藏奸的!”季秋陽只淡笑不語,林常安又坐了片時,便去了。
待送走了林常安,他將前堂上的小廝傳來,叮囑了幾句話,便也自後頭角門離了鋪子,回客棧而去。
回至客棧,小二見他歸來,忙迎上去道:“先生今日去了哪裡?傅家打發人來尋了兩次,先生都不在。來人放了這個包裹,就去了。”說畢,便將那包裹自櫃檯後天提出,交予他收了。
季秋陽謝過,自回房內,打開一瞧,卻見是五十兩紋銀,想是傅家送上的束脩,另有一套寶藍綢緞直裰,玉色絲襯衣,天青色熟羅長衫,疊得齊齊整整,還有一雙簇新的布鞋,在旁着。衣裳上頭,另有一封書信。季秋陽展信一閱,見是傅沐槐的親筆,言稱已替他尋下了房舍,並於後日請他進宅開課授業。包內銀兩衣衫,皆算作日常盤纏,不成敬意,還望笑納云云。
季秋陽看了一回,將信收起,坐在椅上默默無語,思忖了一回:這傅沐槐爲人,自然是再好沒有的。只是過於敦厚誠實,纔會讓人如此算計。傅家業大財富,內外皆有一起小人,日夜窺伺,妄圖侵吞,家主又疏於防備,如何不生事端?前者宋家生事,便是他一力周旋,方得安泰。這外頭的事也還罷了,傅家又頗有一起蛇心豺性的親戚,若是處置不當,只怕仍要重蹈覆轍,禍起蕭牆了。
他想了片刻,腦中思緒繁亂,又自腰間解下一枚蝴蝶玉佩,放在掌心,望了片時,便緊緊握住,自語道:“不論如何,我今生決計不會再叫你受苦。我季秋陽今世倘不能得傅月明爲妻,那便終身不娶。”其時,已時至晌午,日頭自窗櫺射進室內,斜暉滿室。
陳杏娘母女三人歸家,陳杏娘打發了傅薇仙回房,便忙忙的將傅月明叫進內室,細細的問她今日到人後宅去的情形。傅月明如何肯實說?便胡亂推搪,只說去後頭淨手,因着宅院深邃,走得遠了,故而出來的遲。陳杏娘又問她那宅子佈置,傅月明想此並無妨礙,便據實相告,又道:“好不大的一所宅院,女兒在裡頭走着,險些迷路。幸得還是那丫頭引領,方纔出來。”陳杏娘聽了,也不言語,心裡想了一回事,便叫她回房了。
這日無事,到晚間傅月明吃過了晚飯,在房中靜坐。上房裡打發了夏荷過來說,那季先生後日就到府裡課業,叫她提早預備。送了夏荷離去,她便一人悶悶的在妝臺前坐着發怔,看着菱花鏡裡的容貌,雖是嬌靨如花,卻是滿面稚氣,分明是一個沒長開的丫頭。想到季秋陽如今已年滿十八,又常在世間走動,識千閱萬,覽人無數,又哪裡會將自己這個尚未及笄的小小姑娘看在眼裡?想至此處,她甚覺怏怏,只在桌邊呆坐,看見什麼都感無趣煩悶。
桃紅與綠柳眼見如此,只道是天氣炎熱,她逸則生煩之故,並不疑有他。待到了起更時分,這兩個丫頭皆撐不住睡去了。獨剩傅月明自個兒,在屋中悶坐,看着桌上紅燭搖曳,滿心裡皆是今日季秋陽的一言一笑,不禁情絲縈逗,纏綿悱惻,兩頰滾燙,如被火燒。起身走至窗邊,推窗望去,卻見天際銀盤高掛,玉霜輕抹,想及嫦娥吳剛等風流故事,更覺情動難抑,顛來倒去,長吁短嘆,直至三更天上,方纔在牀上和衣而眠。
翌日,傅沐槐打發了兩個小廝與季秋陽收拾房屋,又至客棧接他。他一個單身人,行囊是極少的,只隨身一個包裹,更無別物。那房子就在傅宅后街上,安着一個半門子,到底是兩層,雖是淺窄些,好在他一人住,也儘夠了。傅沐槐又自家裡選了一個清俊伶俐的小郎,改名作抱書,打發來與他做個書童,早晚侍奉,跟出門,提書袋。季秋陽不免又親至傅家,與傅沐槐當面致謝。
又隔一日,季秋陽便來傅宅中開課。
這日清晨,陳秋華同陳昭仁兄妹二人一早騎馬乘轎來至傅家,與傅沐槐夫婦二人見過。陳杏娘留陳秋華在上房裡坐,陳昭仁便獨個兒往書房裡去。原來,這男學生與女學生功課不一,季秋陽便將這姊妹三人分開,上午專爲陳昭仁講書,過了午後再與傅月明並陳秋華說課。
陳秋華進得上房,只見表姊傅月明一早就在了。姐妹兩人見了,相互攜手打量一番。陳秋華觀傅月明今日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身着一件玉色織金盤花鈕的扣身衫子,下頭一條血紅石榴褶裙,頭上簪着幾樣新掐的時令花朵,面上脂粉勻淨,明眸皓齒,膚白脣朱,甚是婉約動人。傅月明看陳秋華仍是素服淡妝,只略做修飾,卻是比往日更見清雅,光華照人。兩人對視一笑,讓着在描金炕牀上坐了,傅月明先開口道:“妹妹近來可好?聽聞前兒有人到家裡去相看了,可是妹妹大喜了?”
陳秋華面上一冷,開口道:“那樣的人,我怎能嫁?母親是看着好,我卻沒依。”陳杏娘在旁插口笑道:“我聽說是城東開酒鋪的陶家,雖是個商家,陶家的孩子倒很是忠厚老實,姑娘怎麼不願意呢?”
此事,上一世也有,也是陳秋華不願,便黃了。爲此還鬧出了些話來,弄得她無人肯娶,才被迫嫁了那酒肉之徒。傅月明雖知這門親事已無轉圜餘地,卻也覺母親所說有理,又想問問陳秋華的意思,便笑問道:“母親所說極是,妹妹卻爲何不願呢?”陳秋華冷哼了一聲,說道:“這人日日只知黃白之物,蠅營狗苟,好不粗俗!他讀過幾本書,知道幾個古人?我若得了這樣的夫婿,可要整宿的犯惡心,睡不着覺呢!”
傅月明聽她這話,甚覺無禮,不好接口,只笑道:“自來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妹妹還真是個刁鑽的脾氣。”陳秋華冷笑道:“我陳秋華豈能與俗世女子相提並論?我若要嫁,必然要嫁一個這世上第一稱心可意的夫婿,不然我寧可出家爲尼,青燈古佛倒還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