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薇仙才走至後園,因心內早知廚房裡鬧得那一出風波,急欲看傅月明的笑話,探着腦袋向席上望去。卻見那錦屏之間,安放着兩桌席面,其上銀匙玉箸,碗盤齊整,共擺着五葷五素八個冷盤,倒不見什麼異處。她心中微微奇怪,隨即又轉念道:想來家中今晨亦有采買,冷盤能湊得上來也不算稀奇,倒看後面如何。當下,也不言語,隻立在衆人羣中。
當下這一衆婦人便推陳杏娘坐首席,陳杏娘執意不肯,因其內有宋提刑的娘子,便推她身份高,拉她坐首席。衆人你推我讓,倒在園裡空自站了許久,還是鄭三娘說道:“依我說,傅家娘子今日你是主家,你就坐了首席罷,也別讓了。你坐了,大夥也好坐的。”
衆人皆齊聲道:“鄭家姐姐見得有理!”那陳杏娘才向衆人告了個罪,在首席坐了。旁餘人等方纔按着家世出身,年紀長幼依次落座,傅月明與傅薇仙敬陪末席。陳氏帶着陳秋華坐了另一桌,暗地裡是要替陳杏娘招呼的意思。
傅家宅裡幾個大丫頭,諸如桃紅、綠柳、夏荷、冬梅、蕙蘭、香雲等,都豔妝打扮,上席來執壺斟酒。少頃,衆人跟前的金雕菊花酒鍾皆瓊漿滿泛,陳杏娘道了聲開席,衆人便一齊舉杯,飲酒吃菜。那唱曲兒的李大姐也上了來,穿着豔色衣裳,描眉畫眼兒的,坐在下首的一方豆青瓷涼墩兒上,抱着琵琶,彈奏歌唱。
目下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園中花攢錦簇,芳菲滿眼,香風過處,亂紅紛飛,管絃聲樂,環繞不絕,當此佳境,真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席上觥籌交錯,言笑晏晏,正在歡樂暢飲之際,廚房就端了熱菜上來,陳杏娘不免起來敬了一輪酒。才坐了下來,定睛一看,頓時目瞪口呆,這席上熱菜,琳琅滿目,色|色俱美,異香撲鼻,卻並非自己早先定下的菜目,且竟有一半不識得。再看旁人,也是滿臉奇異。
那鄭三娘子快言快語,向着陳杏娘就笑問道:“敢問大娘子,這些菜餚都是個什麼名目?樣子倒真是好看,就是我們沒見識,還請大娘子說與我們聽,好讓我們也開開眼界。”衆人聞說,皆停了筷子,目光齊齊的打在陳杏娘臉上。陳杏娘尚且不知出了何事,無以應答。
那傅薇仙在旁看着,心裡暗暗冷笑,思忖道:你倒從何處弄來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混充場面。我瞧你如何收場!在這些娘子跟前讓太太失了顏面,就是太太的親生女兒,太太也是要惱你的。更不要說你幹壞了事,老爺也不會再許你插手家事了!又見陳杏娘窘了,便張口說道:“這席上的新鮮菜餚,都是姐姐弄來的,太太並不知道。”
衆人一聞此語,更覺新奇有趣,那鄭三娘立時便笑道:“原來大娘子府上已是大姑娘當家。看不出來,月姑娘小小的年紀,已能執掌家務了。”陳杏娘訕訕一笑,亦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也瞧着自家女兒。
傅月明起身,向衆人報以一笑,開口說道:“諸位娘子在上,且聽小女子道來。原本家中也是備辦了尋常菜餚,只是我想着,如今春光大好,咱們又在園子裡賞花吃酒,再用平常菜色,未免落了俗套。衆位娘子又皆是風雅人物,豈能甘於流俗?於是我便特特的吩咐廚房,採摘了園裡正在盛開的鮮花,烹煮菜餚,請諸位嘗試嘗試。”
她這話說得極是入耳動聽,一席話便將在座的婦人捧做神仙人物。衆婦人聽得這樣一番恭維話,豈有不歡心的道理。且喜愛鮮花,乃女子天性,衆人聞聽傅月明言說這一席菜餚俱是由鮮花烹製而成,不免食指大動,興致盎然。
但見傅月明將那柔荑一般的蔥白小手一伸,指向當中一盤菜餚,講道:“這是酥炸玉蘭,是採了上好的玉蘭花片,裹了蛋漿,下油炸制而成,極是酥脆可口,衆位不妨試試。”說畢,又向指着旁邊一冰盤盛着的菜蔬,說道:“這是川燙紫藤,是取了開到好處的紫藤花穗,拿開水燙了,澆上麻油拌出來的。此物多子,我讓廚房燒這道菜上來,乃有祝各位多子多福之意。”
她一連解說了七八道菜,諸如什麼茉莉雞脯、肉汁燴牡丹、百花蒸蛋羹等,俱是色香俱佳,寓意吉祥,如此這般,不勝枚舉。
一時講畢,她立在席旁又笑道:“這上頭所用的花朵,都是一大清早就自園裡摘下來的,送進廚房的時候還沾着露珠兒呢,最是新鮮香嫩的了。諸位伯母、嬸孃且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羣婦聽她說了半日,早已口中生涎,但聽此語,便各自舉箸,筷落如雨,夾食菜餚。一試之下,果然芬芳滿頰,香而不膩,比之那尋常脂膩膏粱,不知高了多少。衆人嘗過,皆讚不絕口,齊誇傅月明蕙質蘭心,善能持家。陳杏娘眼看事態如此轉機,女兒又在衆官夫人跟前大爲露臉,心中自是十分得意,面上仍是笑意淡淡,謙遜不已。倒把那在旁坐等笑話的傅薇仙,氣了個仰倒。
她是早已知曉廚房鬧了老鼠,蔬菜果品多有毀損,又聽聞人來報說,傅月明走去擅作主張,處置了此事。那時已將近開席,再要採買已是不及,她自忖傅月明亦是無計可施,無過只是強壓下人出門購買,便蓄意隱瞞,不叫陳杏娘得知,安心要在宴席之上,令傅月明出醜露乖,而使得傅家老爺太太失了顏面,此後說話不響。不想,這事她只聽了前半截,後半截卻通不知情。
傅月明不知怎麼想出了這些刁鑽古怪的菜色點子,將園子裡開着的花采了去做成菜餚,拿上來充數。又以如簧巧舌,調唆的衆人高興,倒把給她捧上去。此事大出她意料之外,不止前番謀劃盡付東流,反倒助了傅月明鞏固地位,如此偷雞不成反蝕米,怎令她不爲之氣結!
當下,她冷眼旁觀了半日,眼瞅着席上衆人都沒口子的誇讚傅月明,傅月明雙頰微紅,微笑點頭,春風得意,便再也坐不住了。當即起身,攢了些果菜碟子,說要與田姨娘送去。陳杏娘不疑有他,只隨她去了。
眼看傅薇仙起身離去,傅月明便向身側捧壺侍立的綠柳低聲說了幾句。那綠柳頻頻點頭,就往後頭去了。傅月明掃了一眼席上,幸得此時衆人皆在談笑風生,飲酒做戲,並無人察覺。
待得酒過三巡,那鄭三娘子本性直爽,又吃多了幾杯酒,常言道酒發肺腑之言,當即便向着那坐在副席上的宋提刑娘子說道:“宋家姐姐,我記得你家公子今年也將滿十五,是個弱冠之年了,可有訂下的親事?”
那宋氏不明所以,只說道:“小犬幼時也曾訂過一門親事,乃是杜千戶家的小姐,本是門當戶對的一門親事。可惜小犬沒福,那小姐長到十歲上,染上了頑疾,不幸沒了。到如今也要五年了,尚不曾說親。”鄭三娘吃的兩頰通紅,便向她笑道:“我保一門親事與你,可好?”
那宋氏是個心細如髮之人,聽得此語,心裡已大致有譜,只笑着不言語。鄭娘子便走下席來,拉着傅月明的手,向她說道:“見有傅家娘子的大姑娘,人物美貌,賢良淑德,善能管家,又你家公子年貌相當,可不是見成的好親事?”說着,又回身向陳杏娘說道:“傅家娘子,你覺得怎樣?”陳杏娘還未答話,那傅月明卻已先自羞紅了面頰,低聲說了句“鄭家伯母吃醉了酒,拿我一個小輩取笑起來。”言畢,便將手一摔,躲到月季花叢後頭去了。桃紅去拉,也不出來。衆婦女看了這女兒嬌態,只笑個不住。
這邊,鄭三娘又逼問宋氏不迭,宋氏卻只是笑着,一聲也不吭,又將眼睛一瞟,睥睨了陳杏娘一眼。
那陳杏娘原本聽了鄭三孃的話,心想宋家老爺見居着一個提刑官,是個官宦人家,他家哥兒雖如今還沒功名,然而有這樣一個當官的老子在,又何愁沒有前程!女兒嫁進這樣的門第,珠冠羅袍也是早晚的事。不想那宋氏卻總不肯吐口,任憑鄭三娘死拉活拽,催逼問話,就是不語,又看她神情倨傲,甚是無禮,心中便有些不悅。
這世間只有男家求娶,哪有女家追嫁的道理?現下鄭三娘開口替女兒保媒,自家身份已是低了,那宋氏卻又不肯鬆口應允,倒似是自家高攀求嫁一般。想至此處,她不免心生恚怒,待要說話,不想在別席坐着的陳氏起身走來,朗聲說道:“宋家的公子我瞧過,低低的個頭兒,眯縫着眼睛,還是個麻子臉,說話有些不大利索,配不上我這外甥女。鄭家娘子一番好意,我們姑嫂心領了,然而這門親事實在不般配,還是免了罷。”此言一落,那宋氏立時就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