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二、聞聲一半卻飛回
孫元起只好對楊度說聲“失陪”,急忙坐車趕回經世大學。
經世大學建立這十多年來,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京城西北角的格局。在此之前,西北角最令人矚目的是皇家園林頤和園、靜宜園(即香山)以及破敗的圓明園,除此以外無非是蘆葦『蕩』、『亂』葬崗、窮鄉僻壤、荒山野嶺之類,平日裡人跡罕至,端的是郊遊野炊的好去處。
自從經世大學開工建設之後,這條通往香山的道路便逐漸熱鬧起來,先是兩端靠近德勝門和經世大學的地方成爲熙熙攘攘的集市,隨後道路兩側也不斷有人圈地蓋起窩棚茅草房,緊接着窩棚茅草房更新換代成土坯房、磚瓦房,甚至是四合院、小洋樓。尤其是新中國黨在此擇址興建總部和招待所後,更是平添了幾分繁華之氣。
這幾年,經世大學在利用京西煤礦資源建造火力發電廠爲學校和北平鐵廠提供電力的同時,也爲附近居民提供生活用電的便利。出於安全考慮,又在經世大學至德勝門一線安裝路燈,逶迤三四十里。每到夜晚在京城高處瞻望,便可見一線光明直通西北方。某不知名文人在其《京城竹枝詞》中曾專門寫到這個景緻:
星殘月落已三更,暗夜昏昏欲吞城。
西北登天如有路,一任風雨到天明。
僅從這首詩來看,確實寫得非常拙劣,難怪這個文人寂寂無聞,最後連名字都沒留下來。但這首詩卻在後世影響頗廣。因爲很多人把這首詩與此後的局勢變動聯繫起來,認爲早在民國元年、二年的時候中國政局已經日趨明朗,甚至連普通的詩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足見大勢所趨云云。
轎車避開路上行人和來往的學生,輕巧地拐進經世大學,來到趙景惠平日不離寸步的『藥』物研究所。研究所的同仁一眼就認出了來者是誰,——印着孫元起頭像的銀元、銅幣、紙幣等早就流通全國,凡夫俗子都知道孫大頭是何方神聖,何況他們這些高級知識分子?——衆人馬上放下手頭的工作,將孫元起團團圍住。一個個眼睛中透『露』出崇拜與景仰,只差點沒拿出簽字筆、照相機與偶像簽名合影留念了。
半晌之後,孫元起才得知趙景惠因爲家中有事已經離開研究所。只好又轉回半山居家中。不過他在半山居再次撲了個空,纔想到趙景惠可能是回了孃家。等輾轉來到老趙家的四合院,還沒進門,就聽見老趙氣急敗壞地怒吼道:“滾!以後也別進這個家門!老子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認識老趙這麼多年。孫元起還第一次發覺他居然有那麼高的嗓門。
隨後屋內傳來老趙家的啜泣聲、趙景惠的勸說聲、老趙粗重的喘氣聲。此外再也沒有其他人說話。孫元起有些詫異:老趙就兩個半兒子,老大趙景行如今在山西當都督,老二趙景範在美國留學攻讀博士學位,都不在家;而自己這個女婿等同半個兒子,這些天一直在京中,似乎也沒有得罪他的地方。怎麼他說“就當沒你這個兒子”?難道他在外面還有別的子嗣不成?
孫元起定了定心神,刻意加重腳步走進了院子,沉聲說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老趙聞聲快步搶出門外。聲音也迅速降了八度:“老爺,您、您怎麼來了?”
趙景惠也扶着老趙家的迎了出來。最後走出來一個青年,赫然是出國數年未見的趙景範。孫元起驚疑不定地問道:“行先,你什麼時候回來?怎麼之前都沒說一聲?”
趙景範期期艾艾還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老趙擡腿就是一腳,將趙景範踹了個趔趄:“還不給老爺跪倒磕頭!狗東西,喝了點洋墨水就不認父母先人,怎麼現在連老爺都不認了?當年老爺就不該救你、不該教你讀書,讓你餓死喂狗才是活該!”
孫元起瞬間就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緣由:“景惠,你先陪着二老說說話。行先,你跟我出去走走吧!”
出門之後,孫元起在前邊緩步而行,不管趙景範是否在聽,自顧自說道:“行先,你出國一去就是四五年,在此期間國家已經天地翻覆,煊赫一時的大清皇室、革命黨人都漸次被雨打風吹去。咱們經世大學周邊雖然沒有物是人非,但還是有很多變化的。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有種回鄉身似客的感覺?”
趙景範低聲答道:“在塘沽下了輪船之後,一路走來見到的民衆都割了辮子,還有不少人穿着歐美式樣的西服、風衣,國民風貌確實爲之一新。尤其是從德勝門過來,更是繁華熱鬧許多,水泥路面、路燈、汽車、洋樓,彷彿就是美國東部富庶地區的中小城市!”
孫元起微微嘆息道:“恐怕辛亥革命對於民間的影響,也就是剪掉辮子吧?經世大學有個守舊派教員,對於西洋語言文化頗有研究,被學校禮聘爲副教授。他初次給學生上課時,學生們看見他梳着小辮子走進課堂無不鬨堂大笑,他卻淡然處之,平靜地說道:‘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是啊,現在咱們剪掉了頭上的辮子,可什麼時候才能剪掉心中的辮子呢?”
這位副教授不剪辮子很可能是受他父親的影響。據說在他十歲去英國之前,他父親曾在祖先牌位前焚香告誡他說:“一不可信耶穌教,二不可剪小辮子。”——不過這則趣聞是不能跟趙景範說的,因爲他恰好兩條都觸犯了,說出來明顯有點當着和尚罵禿驢的味道。
趙景範恭敬地答道:“只要教化得法,自然可以破除世間一切愚昧。”
孫元起沒有接着話頭說下去,而是問道:“這幾年你在『迷』t學習化學非常刻苦,但也取得傲人的成績,不僅在很短時間內就取得了碩士學位,而且在血紅素、類胡蘿蔔素和維生素研究方面獲得了世界範圍內的廣泛關注,多篇論文發表在《science》、《nature》、《jacs》上,被譽爲化學界的希望之星。我如今雖已淡出科學研究領域,但和歐美許多大學、科學家都還有聯繫。他們在給我的信中多次提到了你的研究業績,希望我能多向他們推薦一些像你這樣的優秀人才,讓我這個當初的推薦人都與有榮焉。”
趙景範連忙道:“先生謬讚了!學生不過是在血紅素、葉綠素等化學成分研究上取得些許成績,如何能與先生相比?先生可是在物理、化學、天文、生物等諸多領域都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
孫元起擺了擺手:“行先,之前你我是師生,現在咱們是郎舅,不要如此客氣,也不必如此吹捧奉承,免得別人聽見貽笑大方。話說你也難得回來一次,你我又多年未見,難道你不和我說說你在美國的研究經歷?雖然我現在已經淪落爲庸俗無聊的政客,但在科研方面還是很有幾分眼光的,沒準就有些許曝背食芹之獻。”
趙景範簡要地介紹道:“學生承蒙先生推薦,到美國後順利進入『迷』t化學專業學習。因爲先生之前不斷的啓蒙指點,再加上經世大學的教學水平並不遜『色』於『迷』t,所以學生的學習並不吃力,很快就獲得了碩士學位。因爲對血紅素、葉綠素、類胡蘿蔔素等化學成分研究相對感興趣,隨後又在化學實驗室繼續學習將近兩年時間,順便旁聽了生物系的課程,終於在數月前完成了題爲《關於血紅素及血紅素和葉綠素之間的關係》的博士論文,並很快通過答辯,獲得博士學位。”
孫元起道:“之前我聽說『迷』t有意聘請你爲副教授留校任教,並進行相關的後續研究,爲何你突然匆匆趕回來?而且在回來之前,都沒有和我們說一聲的!”
趙景範訥訥地說道:“雖然留在美國進行研究,可以滿足學生的名譽心和求知慾,將來或許還可以進一步博取國際聲譽,但卻無法安慰我自己的良心,因爲我總記得遠在中國辛勤劬勞的父母,還有二十年前和我們一起逃難而掙扎悲號、死於飢寒的同鄉父老,所以我要回來!”
孫元起道:“那你回來打算做些什麼呢?在經世大學任教如何?不僅可以就近照顧父母,也可以繼續自己未竟的研究。”
趙景範搖搖頭,欲言又止。
孫元起停下腳步,指着路邊一座大院子介紹道:“這裡是去年年初剛剛成立的中華科學院,中國科學技術學會、中央學會等機構也在這裡合署辦公。雖然科學院成立未久,但經過國內外學子這一年多的辛勤努力,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比如與北平鐵廠、漢陽鐵廠、攀枝花鐵廠聯合組建的金屬研究所,在金屬材料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和工程化研究方面取得了可喜的進展,極大緩解了我國工業發展對於各種金屬材料的需求。再比如與山西省共同建設的煤炭科學研究所,目前對煤炭資源勘探、開採、加工乃至火力發電等方面初步形成相對完善的研究團隊,假以時日必然做出一番業績。
“現在中華科學院還有一大批研究所正在籌建,比如與海軍聯合成立海洋研究所,對我國海洋地質地貌、海洋氣候環境與觀測技術、海洋生態與生物資源等進行研究。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在化學研究所下面搭建一個自己的研究室,也可以自己動手另立一個生物化學研究所,爭取在類胡蘿蔔素和維生素研究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爲國民健康貢獻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