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〇、閩道更比蜀道難
“福建?”孫元起頓時連連搖頭道:“此次南征,奪取廣東已屬非分之想,安敢再得隴望蜀?而且福建偏在一隅,咱們只有廣東與它接壤,現在入粵軍隊經過長途奔襲已經師老兵疲,根本無力北上。何況現在李秀山(李純)的北洋第六師就駐紮在江西,左近的對福建虎視眈眈?”
說到福建,就不能不大致說說福建當前的政局。
現任福建都督孫道仁算是個官二代。他父親孫開華是湖南人,家境貧寒,年青時便加入湘軍鮑超部,參與平定太平天國之役,累官至提督,被清廷賜號爲“擢勇巴圖魯”。光緒九年(1883)中法戰爭爆發,孫開華率軍赴臺主持防務,先後數次擊敗法軍對臺灣的覬覦,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民族英雄。孫道仁可謂“虎父無犬子”,年未二十便跟隨父親到臺灣參加中法戰爭。因爲家世顯赫,加上本身也頗有才幹,很快便官運亨通青雲直上,二十餘年間被漸次擢拔爲福建福寧鎮總兵、福建暫編陸軍第十鎮統制、福建水陸提督等,成爲福建軍中的實權人物。
儘管孫道仁世受皇恩,但非常懂得見風使舵、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武昌革命軍興之後,眼看大清搖搖欲墜,他馬上在同盟會福州支會會長彭壽鬆介紹下加入了同盟會,隨後會同新軍第二十協協統許崇智發動起義,致使福州將軍樸壽被擒槍斃、閩浙總督鬆壽兵敗自殺,福州滿人更是死傷無數。據說“旗兵及婦女投河死者數百人”。
福州光復後成立福建臨時軍政府,孫道仁被各界公推爲福建都督。如同其他省份的軍政府一樣,閩都督府也是個政治大雜燴。裡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舉凡革命黨、舊官僚、立憲派等無所不包,本來意在調和矛盾、共同參政,誰知後來竟然變成各派互相攻訐、爭權奪利的舞臺。而在民國初年,鬧得最兇的是出生舊官僚的實力派孫道仁與出生革命黨的新軍閥彭壽鬆之間的鬥爭。
話說孫道仁與彭壽鬆這兩人的父輩都是湘軍將領,作爲福建政壇的湘派代表人物,他們本該攜手同心一致對付本土派纔是。但兩人都企圖獨掌全省軍政大權,結果鬧得不可開交。相對而言,彭壽鬆性情急躁。膽大妄爲;而孫道仁則性格厚重內斂,懂得隱忍薄發。或許正是孫道仁的刻意示弱,使得彭壽鬆更加我行我素毫無收斂,很快他的殘暴行徑和倒行逆施便激起巨大民憤。不僅福建同盟會會員的強烈反對。也給伺機奪權的閩省立憲派和舊官僚組成的共和黨以可乘之機。閩省議會會長宋淵源主動請纓北行,到京城向袁世凱哭訴彭壽鬆種種罪狀,要求查辦彭壽鬆。
當時,剛剛就任臨時大總統不到半年的袁世凱正躊躇滿志,處心積慮謀劃如何將北洋勢力伸入南方,在國民黨地盤上打入一根楔子。聽到閩省人士請願,好比是瞌睡遇到枕頭,他先後派遣曾任寧波知府的福建人江畲經擔任福建內務司長、同爲福建人的海軍第一艦隊司令藍建樞、以及秉性剛正的前兩廣總督岑春煊爲福建鎮撫使。以調查彭壽鬆爲名絡繹入閩。
岑春煊的父親岑毓英在光緒七年(1881)曾擔任過半年左右的福建巡撫,當時岑春煊也隨宦入閩。對地方風土人情都頗爲熟稔,此次又得到閩省舊官僚和立憲派的大力支持,聲勢頗爲浩大。一直隱忍不發的孫道仁也突然露出爪牙,對彭壽鬆施加壓力。彭壽松原本準備大戰一場,但眼看情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本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只好乖乖辭職離開福建。
岑春煊也算光棍,完成驅彭使命後便帶着所率海陸軍於1912年11月撤離福建。儘管此次鎮撫爲閩省除去一害,但也開了北洋勢力入閩的先河。
爲進一步控制福建,很快袁世凱便委派其親信,原任奉天民政司長的福建人張元奇到閩省擔任民政長一職。對此福建革命黨人方聲濤等忿恨不已:“革命黨犧牲,北洋系做官,是可忍孰不可忍?”隨即密謀暗殺張元奇。因爲謀劃不周,結果只炸死了張元奇的轎伕和某路人甲。
張元奇雖然逃過一劫,卻被嚇得魂飛魄散,隨即在1913年5月請假北返,職務交由他人代理。張元奇一走,福建就變成了孫道仁的天下。
但孫道仁也沒逍遙多久,黃興、柏文蔚、李烈鈞等人便相繼揭起革命旗幟宣佈獨立反袁。福建夾在廣東、江西等革命省份中間,本來就左右爲難。駐福建的陸軍第14師師長許崇智又威逼利誘,並鼓動福州各界派代表到都督府請願,要求宣佈獨立,作爲原同盟會會員、現國民黨黨員的孫道仁,迫不得已只得勉強同意與許崇智聯名通電全國,宣佈福建獨立。
孫道仁在官場摸爬滾打二十年,早已變得油滑似鬼。雖然通電宣佈福建獨立,卻不敢在電文中指斥袁世凱和孫元起,更隻字不提北伐之事。許崇智數次要求出兵北伐,孫道仁很快給他掛上“福建討袁軍總司令”的名號,但藉口缺乏糧餉槍械,軍費毫無着落,對出兵之事敷衍推脫、處處掣肘。終至二次革命結束,福建的討袁軍也沒有出省半步。沒有上峰的支持,軍餉無着,許崇智縱使壯志滿懷,也只能發幾封電報罵罵袁世凱、孫元起作罷。
進入9月下旬,國民黨討袁軍在軍事上處處失利,北方軍隊先後進入廣東、江西,孫中山、黃興等人被迫亡命日本。原先態度便不明朗的孫道仁此時更是曖昧,嚇得許崇智趕緊逃離福建躲進上海的法租界。許崇智走後的第二天,孫道仁便通電取消獨立,電文中不僅對袁世凱、孫元起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還把福建獨立的所有責任全都推到了許崇智身上。
眼下袁世凱對孫道仁的認錯請罪不置一詞,不知是他們已經在暗地裡達成了某種協約,還是袁世凱打算等騰出手來再秋後算賬。孫元起萬萬沒想到楊度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福建頭上,準備先下手爲強!
楊度卻不着急,慢條斯理解釋道:“百熙你覺得咱們現在謀取福建是得隴望蜀,但在楊某看來卻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何以這麼說呢?首先福建雖然偏在海隅,但卻北連浙江、南接廣東,對於我們將來發展至關重要。原先浙督是湯蟄翁,浙江爲我新中國黨在江浙的根本之地;其後蟄翁北上就職中央,由朱介人(朱瑞)接掌浙督之職。朱介人與湯蟄翁頗有交往,但與百熙你此前並無深交,目前來看他也沒有深交的打算,似乎準備在你與袁項城之間搖擺,想要左右逢源左右俱到。正因爲朱介人的態度含糊曖昧,浙省局勢也發生細微變化,至少不像昔日那麼穩固了。
“此戰過後,與浙江接壤的四省之中,已有三省(江蘇、安徽、江西)爲袁項城所佔據,唯有南方的福建目前意圖不明。如果咱們放任不管,任由福建被袁項城收入囊中,浙江將徹底陷入孤立無援、四面受敵的境地。朱介人立場本來就搖擺不定,在此情況下,只要袁項城稍稍施壓,他就會完全倒向北洋一方。那樣我們就將失去在華東的所有優勢!
“如果咱們得到福建呢?則可以順勢將廣東、浙江乃至上海、蘇北連爲一線,鞏固我們在江浙一帶既有的優勢,從而保證朱介人在短期內不敢徹底倒向袁項城那邊。而且湖南、廣東、福建、浙江四省可以對江西形成一個包圍圈,最大可能地限制袁項城對華南、西南的覬覦。利弊相權,百熙你就會明白福建是雙方相爭進入中盤之後的勝負手!”
經過楊度這麼一說,孫元起也覺得福建在維繫江浙穩定方面的巨大作用,不過依然不太看好:“所謂‘千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縱使福建再好,那也得咱們有本事拿到才行,否則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皙子你覺得咱們現在憑什麼能攻入福建、打敗孫退庵(孫道仁)?又如何對付與福建近在咫尺的北洋第六師?”
“誠然現在李秀山(李純)的北洋第六師就在福建左近,不過卻不足爲慮!”楊度彷彿成竹在胸,“北洋第六師此次由湖北趨江西,曾在九江沙河一帶與桂軍林隱青(林虎)部展開激戰。桂軍訓練有素悍不畏死,林隱青又是行伍出身,曾一度擊潰李秀山所部。百熙你想想,鄂軍由湖北千里奔襲廣州,中間有鐵路、水路可以憑藉,一路順風順水,真正的戰鬥不過是鄧晉康團與濟軍在廣州城下的那一戰,尚且師老兵疲無力北上,何況是遭遇惡戰、曾被擊潰的北洋第六師呢?
“即便北洋第六師現在已經恢復元氣,而且健於行走,能夠日行百里,只怕對入閩也要視如畏途!因爲福建處處多山,崇山峻嶺在在皆是,從南昌出發,一過撫州道路便崎嶇艱險,自古有‘閩道更比蜀道難’的說法。李秀山大軍行進,一兩個月也未必到得了福州,而一兩個月的時間足以讓我們在不勞師襲遠的情況下輕取福建!”
孫元起倒有些好奇起來:“皙子究竟有何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