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八、生民何計樂樵蘇
好在那幾架飛機也不爲己甚,轟炸完軍裝局之後沒有再繼續投擲炸彈,而是繞着長沙城飄飄灑灑扔下無數張勸降的傳單,這才揚長而去。
很快軍裝局局長就哭喪着臉出現在譚延闓面前,不出他所料,倉庫中花費巨資購買的槍支彈藥幾乎全部毀於轟炸之中,完整者不足十分之一。聽聞消息,譚延闓在嘆息之餘心中竟然泛起幾分輕鬆: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不與北軍開戰了!只是北軍南下之後,自己該如何自處呢?
帶着這樣的疑問,譚延闓送走了已經光桿司令的軍裝局長,正準備回到書房找幾個幕僚商議如何應對當前局面,門房突然來報:“啓稟老爺,議會副議長左功先左老爺、財政廳廳長曾廣錫曾老爺前來拜訪,聲稱有要事相商。老爺您見是不見?”
譚延闓有些納悶:這兩個人都是湖湘世家子弟,在本省頗有名望,故而得以躋此高位。但他們政治態度卻非常令人難以捉摸,既不擁革,也不依袁,甚至對自己這個都督也只是公務上的往來,並無太多瓜葛,頗有些特立獨行的味道。今天他們突然聯袂來訪,而且口稱商量要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儘管心中疑惑,譚延闓還是客氣地把兩人迎進了書房。寒暄之後問道:“執中兄、厚臣賢弟,聽說二位有要事相商,不知所爲何事?”
左功先卻不答反問:“祖安兄自督湘以來裁軍節用、勤政愛民,使得湖南在大亂之後能得以復甦,全省上下無不感念。如果假以時日,祖安兄未必不能建立一番功業,只是天不假時,今年春夏之間先是暴雨成災,繼之以冰雹嚴寒,致使人民流離失所,餓死溝渠路邊者無數。真是困苦到了極點。這些屬於天災,祖安兄尚可託辭避罪,可是眼下的人禍呢?
“湖南自曾文正公練勇平亂以來素稱善戰,蕩平髮匪、殄滅捻軍、剿除回亂,湘軍所在立功。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湖南唯有趙夷午(趙恆惕)所率的湖南陸軍第一師以及新近編練的三個步兵團和一個炮兵營。新兵既不足恃,老兵總數不足萬人。還要駐防全省各府道州縣,如何應對北方的虎狼之師?只怕戰端一開,三湘四水之地將生靈塗炭,其悲慘程度更百倍於之前的天災。請問祖安兄到那時將何以面對全省兩千萬父老?”
譚延闓苦笑道:“譚某怎該輕開釁端?事情變成如今這番田地,實在是情非得已啊!譚某目睹如此時局,想要竭力維持。則如同身處荊棘叢中,根本無法施展手腳;想要主動辭職,又怕都督之位爲奸人所踞,荼毒三湘父老更甚。只能學着前朝的李文忠公(李鴻章),拼盡全身氣力做個裱糊匠罷了!”
曾廣錫插話道:“李文忠公的悲劇命運也正在於此!他老人家其實早就知道大清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只是戀着清室舊恩,捨不得那些磚磚瓦瓦瓶瓶罐罐。拼盡力氣勉強維持,直至油盡燈枯含恨而逝。可最終結果又如何呢?文忠公仙逝十年之後,大清王朝便土崩瓦解灰飛煙滅。所以智者不僅要有所爲,更要審時度勢,擇其善者而從之!”
審時度勢?擇其善者而從之?
譚延闓猛然想起面前這兩人不僅出自湖湘名門,而且還是經世大學第一批畢業生,可謂孫元起的嫡系弟子。難道他們是替孫元起來做說客的?
儘管情報表明,他們與孫元起之間一直以來都沒有任何聯繫。可誰知道他們私下裡有沒有溝通聯絡?即便沒有聯繫溝通,這份師生情分也是割捨不掉的。而且兩人在省內中庸不黨的政治態度,也完全可以理解成韜光養晦、待時而動。
譚延闓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當下便嘆息着低聲答道:“說到底譚某隻是一介書生,官至都督亦非自己所能想及,當初不過是恰逢其會,被他人推到了這個位置上。我這個都督根本名不副實。手中不僅沒有一兵一卒,身體言動也不能自主,任人擺佈形同傀儡。就比如此次宣佈獨立,譚某就是極端不贊同的。論及本心。鄙人對於袁大總統和孫總理萬分尊敬,根本無意對抗中央。
“只是自宋遁初遇刺案、善後大借款案發生之後,黨內暴烈之徒奔走呼號,迫令鄙人通電反抗中央。譚某見他們絲毫不顧及湖南情勢,企圖以犧牲全省民衆來換取革命勝利,也曾數次出言反對,他們根本不予理會,還視譚某爲‘黨奸’,甚至以炸彈、暗殺相威脅。後來見威脅無效,他們又想更換掉譚某,推舉年輕氣盛的唐圭良(唐蟒,清末著名政治活動家唐才常之長子,此時年僅27歲)爲都督,從而達到揮兵北上的目的。後來因爲部分黨人擔心臨陣換督會導致民心不穩,自亂陣腳,才否決了這項提議。但爲了防止譚某與北方的聯繫,他們竟然將我府中的差役全部更換,時時刻刻加以監視,以使在下不能與中央通氣。只怕此時此刻,書房外面就有人在逡巡偷聽!
“在決定是否獨立的政務會議上,長江巡閱使譚石屏(譚人鳳)竟然帶着手槍參會。會議甫一開始,他便拔出手槍拍在桌子上,說‘今天誰要是不贊成獨立,我就把這個東西送給他!’見他如此作態,誰還敢做聲?只好草草通過了獨立的決議。
“現在事已至此,都督府外都掛上了討袁軍的大旗,想後悔也噬臍莫及了!但鄙人實在不想與中央對抗,更不想讓湖湘民衆遭此兵燹荼毒,如果中央政府的大軍兵臨湘界,譚某將命他們放下槍械不予抵抗。譚某已經準備好藥水,如果以後黨人再行逼迫,譚某便服毒自盡以謝天下!”
曾廣錫冷笑道:“在拜訪譚督之前,曾某剛剛聽說咱們湖南軍裝局遭到北軍飛機轟炸,所有槍支彈藥已經損毀殆盡。現在採購一來沒錢、二來時間不夠,只怕譚督不令他們放下槍械放棄抵抗,他們也無槍可持、無彈可用,又何來抵抗之說呢?”
譚延闓頓時面紅耳赤,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儘管軍中無槍無彈,可是咱們湘軍依然不容小覷。難道厚臣賢弟沒聽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古訓麼?”
左功先揮手止住了曾廣錫的反駁,冷靜地說道:“口舌之爭徒勞無益,我們還是說說湖南上下對於北伐討袁的民情民意吧!先說軍界,北軍之精銳不容左某饒舌,尤其是孫總理麾下的飛機,曾在徵蒙之戰中榮立殊勳,即便驍勇善戰如俄國軍士對之都要退避三舍。而我湘軍兵員之多寡能否,祖安兄心中也有一杆秤,自忖勝算幾何?今日飛機投擲一彈,已令我湘軍所有槍械彈藥化爲飛灰,士氣也隨之一落千丈。如果將來兩軍相接,祖安兄以爲該如何對敵?”
譚延闓默然無言。
左功先接着說道:“次說商界。商界一來懼怕開戰之後社會秩序混亂,騷擾劫奪之事在所難免,影響到商鋪的正常運營;二來如果舉兵北伐的話必須加強軍隊,靡費大量軍餉,這批數額巨大的軍餉最終會通過苛捐雜稅轉嫁到他們頭上。所以他們必定會對北伐討袁一事極力反對。”
曾廣錫道:“不是‘會’,而是‘已經’!聽說前幾日長沙商民數千人召開大會,公開反對獨立討袁,聲稱如果以後有助餉、助捐之事,他們將抵死不認,抗爭到底!”
左功先又道:“再說學界。孫先生在學界聲望無人能敵,尤其是興辦義務教育,造福湖湘數以萬計莘莘學子,進而惠及萬千家庭,如此恩德無異於再造,頌揚之聲天下共聞。現在只怕孫先生登高一呼,全省學子都會投筆奮戈,起而與祖安兄爲敵。祖安兄以爲然否?”
聽聞是學界,譚延闓都不由得點點頭。
左功先繼續說道:“還有農界。孫先生在四川、陝西、甘肅蠲免賦稅,大力興利除弊,創辦無數工礦企業,顯著改善了各地的民生。據消息稱,湘西大批貧民因此移居到了四川。而且投資興辦的義務教育,不僅使得無數農家子弟得以入學求知,實打實的現金補助也從另一方面改善貧困家庭的生活。眼下湘省飽受水災、飢餓之苦,左某斷言,全省大部分農民是企盼孫先生接管湖南的,甚至用‘大旱之望雲霓’來形容也不爲過!”
隨即左功先話鋒一轉:“當然,國民黨能在湖南立足也有它自身的根基。在左某看來,主要是政界和工界。政界不消說。工界之所以大力擁護國民黨,主要是因爲龍研仙(龍璋)等人大力組織宣傳的功效,其中龍研仙個人的聲望又佔據大部分,很大程度上工界是由於相信龍研仙才支持北伐反袁的。而且他們宣傳本身並無太多實質性內容,不過是畫了個大餅讓他們充飢而已,遲早會有餓醒的時候。”
“總的來說,政界和工界雖然在省城頗有聲勢,但放在全省來說,根本無法與人數衆多的商、學、農界相比。而且力量高於一切宣傳,在軍界不堪一擊的前提下,就算政界、工界再怎麼大造聲勢,最終依然難逃慘敗的命運!”
歷數優缺點,無非就是爲談判做準備。既然要攤牌,也就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譚延闓想到這裡突然輕鬆起來,好整以暇地問道:“執中兄把湖南形勢剖析一過,可謂針針見血、鞭辟入裡。但你說這些,究竟是所爲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