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一、秘殿清齋刻漏長(中)
今天段祺瑞到參議院接受質詢雖說是閉門會議,但對於袁、黎、孫、宋等黨派大佬來說,完全就是不設防的。參議院會議結束不久,遠在湖北武昌的黎元洪就接到了會議經過的詳細報告。
看到新中國黨和部分共和黨議員把矛頭直指自己,並準備提出彈劾案,素來號稱“忠厚長者”的黎元洪也有些按捺不住,面色變得鐵青,拍着桌子大罵道:“這幫腐儒訟棍,但知咬文嚼字吹毛求疵,安知什麼叫事急從權、國家治亂?張振武狼子野心,梟獍習性,人人得而誅之,這幫腐儒訟棍如今不感激老夫爲國除害,竟然攻訐老夫目無法紀、草菅人命?着實可恨!
“等這陣風頭過去,要好好給劉成禺、張伯烈這幾個人上上眼藥,讓他們知道什麼叫馬王爺三隻眼!以前都說‘滅門刺史,抄家縣令’,難道改了個國號、實行了共和,堂堂副總統、鄂軍都督、參謀總長竟然會拿一介普通參議員毫無辦法?老夫還就不相信了!”
他的秘書饒漢祥在一旁小意地勸道:“大人還請息怒!這幫豎子不識大體,只知循規蹈矩拘泥繩墨,不足與謀大事,也不值得因爲他們生氣。大人以直報怨秋後算賬,也不急於一時,關鍵是現在參議院內呶呶不休,彈劾之聲甚囂塵上,大人還需要小心應對纔是!”
黎元洪喝了一口冷茶水,才接口道:“老夫雖然在坊間有‘黎菩薩’之稱。卻也不是什麼泥菩薩,何況泥菩薩還有三分土性!他們不是要彈劾老夫麼?等會兒你就打電報到北京,讓全體共和黨議員都不出席明天的表決。我倒要看看。沒有達到法定人數,參議院怎麼表決!”
饒漢祥道:“大人如此應對,自然穩操勝券,只是未免有些消極,會讓大人的聲譽受到極大的負面影響,恐非善策。”
黎元洪問道:“若依瑟僧之見,老夫該如何應對纔是?”
饒漢祥道:“依在下拙見。引咎辭職是下策,抗爭到底是中策,以退爲進纔是上策。”
“哦?”黎元洪眼睛微微睜大。
饒漢祥道:“大人以首義元勳而據天下腹心之地。可謂舉足輕重,而且聲譽日隆,袁項城、孫逸仙、黃克強、孫百熙等無不對大人視若寇仇。袁項城對大人之構陷,從他在宣佈張振武罪行的公告中一字不落地抄錄大人的密電。就可以窺見一斑。他想通過此舉。敗壞大人的名聲,讓大人與同盟會交惡,從而迫使大人進入他的陣營,成爲他的傀儡。
“黃克強與大人之間的曲折自不用分說。至於孫逸仙,雖然肯定大人在武昌首義中的功勳,並盛讚大人爲‘民國第一偉人’,但前有同盟會與文學社、共進會的仇隙,現有同盟會與共和黨的糾紛。免不了有許多同盟會會員在孫逸仙耳邊聒噪,詆譭大人掠取同盟會革命果實。只怕他對大人去職也是樂觀其成的。
“再說孫百熙。雖然我們與他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但湖北扼住四川東下的咽喉要道,他們要想有所作爲,必然會對湖北出手。此次川軍趁方維、張國荃騷亂之機,東下控制宜昌、施南二府,就可見孫百熙的野心。只怕他也是十二萬分地希望大人去職。
“所謂‘敵之所快,即我之所痛;敵之所痛,即我之所快’,既然袁項城、孫逸仙、黃克強、孫百熙等都希望大人去職,那大人自然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所以,引咎辭職是下策。”
官員引咎辭職在民國成立之初曾風靡一時,很多都督、議員因爲自身過失或者政治失意都會避罪引去,然後到上海、北京、天津等地做政客或做寓公,乃至棄官從商。黎元洪好不容易纔爬上副總統這個位置,剛剛嚐到大權在握的滋味,怎麼會甘心引咎辭職?聞言也是大點其頭:“一旦老夫引退,於公則武昌首義成果難保,於私則黎某身家性命堪憂。引咎辭職確實是下策!”
饒漢祥接着說道:“大人身爲共和黨理事長,在參議院中可以掌控二十餘票,再加上其他黨派議員的支持,足以保證彈劾案無法達到法定人數,確保大人副總統之位穩如泰山。但是如此寧折不屈負隅頑抗,難免影響大人手創民國、愛護和平的良好聲譽,影響將來榮登大寶。所以說,抗爭到底是中策。”
黎元洪點了點頭:“那瑟僧說說你的上策吧!”
饒漢祥道:“以退爲進之計分爲三步,第一步是對參議院的質詢予以答覆,然後承認在槍決張振武一事中,張振武所犯大罪有十四條之多,佔絕大部分;大人在處理張振武案的過程中,爲顧全湖北安危大局,有不得已之處三條;時間倉促,手續不齊,可以引爲自己之罪的也有三條,這些佔次要部分。雖然張振武起義有功,按照道理應該曲加優容;但他破壞共和,倡言不軌,擾亂湖北安定局面,爲民國之公敵。大人爲民除害、爲國平亂,雖然中間小有瑕疵,但足以昭示天下。
“第二步是先從優處理張振武身後未了之事,比如發給張家遺孀幼子一大筆撫卹金,將張振武所創學校改爲公立,《震旦日報》由同盟會武昌支部接辦等。然後通電全國引咎辭職,向大總統和參議院請辭副總統一職,並推薦黃克強繼任湖北都督和參謀總長。”
“那萬一弄假成真怎麼辦?”黎元洪很擔心這個問題。
饒漢祥笑道:“大人不必擔心,當日黃克強被大人灰溜溜地趕出湖北,哪裡還有顏面回來接替大人擔任湖北都督和參謀總長?即便他願意,只怕袁項城也不願意!”
黎元洪依然有些擔心:“總是小心些爲好!”
饒漢祥道:“那就是這個計策的第三步,先以我湖北全體士民名義,通電全國挽留大人,言明湖北自起義以來,無日不在驚濤駭浪之中,賴大人治理得方、鎮攝得宜,才得以秩序井然,市廛不驚。湖北沒有大人,就沒有今天和平穩定的局面。張振武罪大惡極,人所共知,湖北父老子弟聞聽伏法,無不歡欣鼓舞,以爲這是民國成立以來最伸法權、快人心的正義之舉。
“然後再由湖北將領聯名以鄂省軍界名義,對參議院的質詢加以逐條批駁,表明大人密電袁項城要求捕殺張振武,乃是出自鄂軍全體同仁軍事會議討論的結果。大人以共和黨黨魁而殺共和黨幹事,正好證明大人是公而忘私,而非因私怨殺人。通電最後再以粗魯武夫的口吻,對張伯烈、劉成禺等議員危險恐嚇,相信必能收到奇效。”
黎元洪對以退爲進的前兩步不太感冒,唯獨對湖北將領聯名通電威脅參議院大感興趣,當即說道:“瑟僧兄十六歲中廣濟案首,弱冠之年中舉,後投考京師大學堂名列第二;又曾遊學東瀛,於政法大學畢業,可謂慧質天成、學貫中西,更兼潘江陸海、大筆如椽。如果由您替鄂省軍界代擬一篇通電,定然可以增色不少!不知瑟僧願否動筆?”
饒漢祥答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當即曳過紙筆,稍稍思忖片刻之後便下筆如飛,筆不停輟,文不加點,半個多小時就寫好了近千字的電文,瀏覽一遍後呈遞給黎元洪。
黎元洪剛開始看時還是微微點頭,等讀到精彩之處不禁拍案叫絕:“這段文字寫得好,‘乃鄂議員朋造謠言,肆行狂吠,竟敢欲彈劾政府,推倒民邦,試問與振武何暱,與政府何仇?屍屬耶?亂黨耶?杯酒流連之誼耶?金錢結納之恩耶?抑喪心病狂,悍然不顧耶?貴議員就職逾數月,未聞爲吾國立一法,爲吾鄂議一事者,獨於罪惡昭彰情真法當之軍犯,一再袒護,號咷不已,繼以質問,質問不已,繼以彈劾,且一則曰起義首領,再則曰卓著元勳。貴議員將誰欺?欺天乎?’完全將張伯烈、劉成禺等人嘴臉用心勾勒殆盡,簡直是呼之欲出!
“這段寫得更妙!‘貴議員如必欲彈劾,請將副總統電文所駁各款,限於電到廿四點鐘內逐一答覆,我輩如有一字之誣,刀鋸斧鉞悉加我輩;貴議員如有一字之誣,刀鋸斧鉞亦必當有受之者。不然,貴議員無理取鬧,藉端復仇,是欲因個人密切關係陷我國於危地,我輩具有天良,不能容振武餘黨靦然爲吾鄂代表,無怪我輩嚴重對待也。相見不遠,尚其勖哉!’瑟僧筆墨果然力透紙背入木三分,這段文字殺氣騰騰,拔刀威脅之狀簡直躍然紙上,着實快哉!”
黎元洪讀了一遍猶自覺得不過癮,又從頭重讀一回,然後讚道:“瑟僧這篇文字雖然不滿千字,卻比十萬塊大洋更有威力,足以讓三到五名參議院員束手!如果時機得宜,瑟僧再多寫幾篇通電,何愁參議院不俯首帖耳?”
隨即喚過機要員交待道:“馬上將此電文寄交黎本唐、吳兆麟、王安瀾、唐犧支等鄂軍標統以上將領,命聯署之後於明早八點前發往參議院。老夫倒要看看,那些參議員中有幾個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