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景行發飆,蔣作賓不敢再多言,立馬“啪”敬了個軍禮:“是!”隨即帶着自己的部隊向西安城飛奔而去。
第87標第3營現在算是西安城半個主人,東門正好歸他們防守,所以入城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當最後一隊人馬通過城門的時候,留守的餘部便借勢堵在東門,而入城部隊早已分成兩支,以演習巡防的態勢撲向附近的軍裝局、東北方向的滿城。這種行動在過去的一個多星期裡蔣作賓所部不知幹過多少回,周圍的人被一而再、再而三恐嚇後,已經習以爲常,絲毫沒有察覺出異樣。
隨後,何應欽按照計劃率領第88標第1營入城,整個過程也一帆風順。部隊入城後,即以棚爲單位向城牆的西、北兩個方向滲透。
誰也沒想到,打響陝西光復第一槍的居然是朱紹良所率炮兵第44營。
鼓樓作爲西安城內的制高點,是攻城的關鍵,尤其在熱兵器時代,一旦在此處架上大炮,炮火幾乎可以覆蓋全城。如此重要位置,卻偏偏不在蔣作賓的控制範圍內。朱紹良得到命令後,便派兩棚士兵攜帶輕武器跟在何應欽所部後面進城,向鼓樓方向〖運〗動,一方面是做好前期偵查工作,一方面必要時可以在後繼的炮兵支援下發起強攻。
這兩棚士兵都是外地人,對西安城根本不熟悉,還不敢開口詢問——滿嘴就是南方口音,一問就得露餡。他們只能憑藉一張粗糙的地圖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漸漸迫近鼓樓,期間沒少走冤枉路。
離鼓樓還有大約300米時,他們終於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從一條小巷子裡鑽出來,結果迎面碰上了七八個勾肩搭背的巡警。巡警也是喝多了酒,根本沒注意士兵手中急促端起的漢陽造,還以爲遇到陸軍中學堂的學生,直着嗓子嚷道:“你們這些兵娃娃是哪個部分的?”
士兵們只是繼續端着槍瞄準。並不敢開口答話。
“酒壯慫人膽”這句話一點沒錯。其他人見士兵們不答話,還以爲怕了自己,更加傲橫:“看你們這些毬人就不是好東西!都跟爺回局子。查查你們是不是〖革〗命黨!”
“一個亂黨的人頭可值兩百塊現大洋呢!這回額們可發大了。”
說話間,他們揮舞着警棍步伐凌亂地走過來。
半數左右炮兵營士兵在一兩個星期前還是學生,根本沒什麼戰場經驗,心理素質也不過關,見巡警張牙舞爪地撲過來,頓時慌了手腳,不知是誰摟住扳機就是一梭子:“啪—啪—啪——!”
其他學生也緊張得要命。看有人開槍,也急忙扣動扳機。
槍聲響成一片。
儘管學生是新手,可距離實在太近,想打不中都困難。七八名巡警在槍林彈雨中抖索了好幾秒,纔像破布口袋一樣委頓撲倒在地,鮮血四處飛濺。
開槍的時候還不覺得害怕,等看到渾身彈孔的屍體僵臥在自己面前,學生們一個個面色蒼白、手腳發軟。甚至有幾個人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
棚官也愣了片刻,才瘋了一樣踢打着發呆、乾嘔的士兵:“快!快衝!一開槍。我們行動就暴露了,必須儘快搶佔鼓樓!快點!”
自從徐樹錚從總督衙門告辭,長庚在正堂設宴款待錢能訓、文瑞兩人,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三個人正聊得火熱,就聽見鼓樓方向傳來一聲槍響,緊跟着一陣槍聲更加密集。文瑞立即放下酒杯,騰地站起身:“出事了!”
錢能訓還有些猶豫:“會不會是擦槍走火?”
文瑞搖搖頭:“只怕剛纔下官所言,不幸一語成讖!”
好像是要印證文瑞的這個猜想。又或者那一陣槍響只是信號。文瑞話音剛落,西安城四周的槍炮聲就漸次響成了一片,再也分不清疏密。
長庚手中酒杯“啪噠”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失神地說道:“終於還是來了!”
文瑞畢竟還是武將,此時急忙說道:“制臺、撫臺。是走是守,你們拿個主意吧!要是走,下官手裡還有幾百號心腹親信,一定拼死護衛兩位大人出城。要是守,我們就該火速撤到滿城中,遲了就來不及了!”
是走、是守,錢能訓這個臨時代理巡撫也無法拿主意,關鍵還得聽陝甘總督長庚的。
長庚此時反而鎮靜下來,重新拿起一個酒杯,斟滿酒慢慢飲盡,這才說道:“作亂新軍有三千人吧?此刻他們怕是已經入城,分據各處要地了。我們別說出城,就是去滿城也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再枉費精力?自古以來,沒有不亡之國,沒有不死之君。大清立國近三百年,只怕現在也到了山窮水盡、壽終正寢的時候了。我們三人共事這麼長時間也算緣分,不如坐下來再喝杯酒吧!等下亂黨頭領來了,跟他商量商量,若能看在我等沒有頑抗的份上,保全闔城旗人的性命,就是不辜負皇恩!如果他們不分青紅皁白,我們三人在黃泉路上做伴同行,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文瑞重重嘆口氣,坐下來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就這樣,趙景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攻進了總督衙署,然後在正堂上看見陝西三位最高軍政長官正殷勤地推杯換盞。本來以爲會有場惡戰的士兵,見此場景都大吃一驚。
長庚看到趙景行卻絲毫沒有驚詫之色,反而笑呵呵地招呼道:“來、來、來,快過來喝酒,我們已經等你好一會兒了!”
趙景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心裡尋思道:難道這三位大佬準備飲鴆殉清?自己可不能大意,要是貿貿然喝了毒酒,可就冤哉乎也了!不過他還是麾退了手下兵士,依言在桌旁坐好:“請諸位原諒,在下還有軍務在身,酒就不喝了。”
文瑞痛飲了一杯,說道:“唐詩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足見從軍就是要喝酒的,不僅要喝,而且還要大碗大碗地喝。否則怎麼能顯示出‘赳赳武夫,國之干城’的氣概來?”
錢能訓插話介紹道:“這位大人是陝甘總督長庚長制臺,這位大人是西安將軍文瑞文將軍,敝人是護理陝西巡撫錢能訓。不知將軍如何稱呼?”
趙景行也不掩飾:“在下趙景行,字行止,忝爲第四十四混成協協統,現在率軍舉義。光復陝西,恢復中華。”
長庚點點頭:“趙將軍,在下明人不說暗話,知道現在大清形勢已不可挽回。只求將軍高擡貴手,饒過滿城數萬旗人性命。雖然當年八旗入關時或有過錯,但畢竟已經過去兩三百年。《公羊傳》說:‘善善及其子孫,惡惡止其身。’滿漢之間何必舊事重提,再生恩怨?”
趙景行肅聲答道:“長大人多慮了!在下從小跟隨先生讀書。受先生教誨,知道凡我國民應該人人平等,漢滿蒙回藏等皆是中華民族一分子。之間並無不可調解的怨恨。如今我等率軍舉義,恢復中華,只不過是想廢除皇權,推行〖民〗主,實現共和,當然不會做出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不義之舉。若是做出那種事,又與當年滿清入關有何區別?當然,如果他們負隅頑抗,我們也不會手軟!”
長庚飲盡杯中酒,把酒杯扔到地上:“既然如此。長某也就安心了!不知趙將軍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幾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長某絕不皺半下眉頭!”
趙景行解釋道:“我等既然連滿人都不殺,自然更也不會對陝西上下官員大開殺戒。只要你們願做中華民國政府的國民,我等不會與你們爲難的。不過現在處於非常時期,希望你們能出面幫忙安撫全省士紳、旗人。避免出現無謂的傷亡。如果不願意,則煩請你們移居別處,在我們監視下藏匿一段時間,等形勢穩定以後再出來。”
作爲西安將軍,文瑞平日駐紮滿城,親屬、袍澤大半也住在那裡。如今〖革〗命黨舉事,他們一定不甘新引頸就戮,很可能拿起武器以死相拼。如今既然大家能不死,又何苦送命麼?所以他聽了趙景行的話,趕緊站起身:“趙將軍,我想現在就去滿城,讓大家放下刀槍,化干戈爲玉帛!去晚了,只怕——”
趙景行也覺得事關重大,急忙起身:“文將軍說得極是,我現在便和你同去!”
雖然在兩個時辰之前,錢能訓還痛罵程德全負恩忘義。但兩個時辰之後,程德全的成功案例卻給了錢能訓無限希望:既然程德全能從江蘇巡撫搖身一變成爲江蘇都督,爲什麼我不能?即便當不了都督,撈個一官半職也比回家做個富家翁強吧?
想到這裡,錢能訓也連忙扶着座子站起來,拱手說道:“趙將軍,至於安撫省城士紳,在下或許可以效綿薄之力!”
趙景行連忙答禮:“那實在是太好了。來人,帶錢大人去見徐樹錚徐將軍,儘快貼出安民告示。”
片刻之後,正堂裡喝酒的便只剩下長庚一人,四周都是持槍看守的學生兵。長庚不禁長嘆一聲,喃喃說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半是讀書人。古人誠不我欺啊!”
在護理陝西巡撫和西安將軍的幫助下,趙景行所部很快平息城內各處戰火,在11月5日下午五時許,以“中華民國陝西軍政府”的名義貼出了《安民告示》,宣佈陝西光復。
雖然已經宣佈陝西光復,但趙景行遇到的困難纔剛剛開始。
在武昌起義之後圖謀陝西的,除了趙景行,其實還有另一支雜牌軍,即新軍中同盟會和哥老會組成的鬆散聯盟。
先說同盟會。因爲社會、經濟、文化等原因,陝西新軍中同盟會會員並不多,主要是幾個中下級軍官。由於職務關係,他們能掌握一小部分軍隊的指揮權。但他們大多數到軍隊裡只有一兩年,沒有充足時間在普通士兵中進行深入的〖革〗命宣傳和組織工作。同盟會的優勢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他們大多數接受過較爲完備的教育,思想非常成熟,〖革〗命理念和方法也比較先進,具有很大的鼓動力。
再說哥老會。作爲洪門的一支,哥老會在湖湘川蜀一帶具有廣泛的影響力。自從左宗棠帶領湖湘子弟西征陝西、甘肅、新疆,哥老會的足跡也遍佈西北,潛勢力不容小覷,尤其在軍隊裡更是舉足輕重,幾乎半數以上的下層軍官和士兵都是哥老會的“哥弟”。哥老會的優點是人多勢力大“強龍不壓地頭蛇”缺點是江湖習氣太重,手段下作,〖革〗命思想還是“反清復明”那一套,給人的總體感覺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一個是外來的和尚,一個是地頭蛇,兩者聯手可謂是相得益彰。在武昌起義之後、第四十四混成協進入陝西之前,他們蠢蠢欲動,陝西局勢已經是風雨飄搖。如果不是楊度、趙景行的強勢插足,陝西早就變了天。但第四十四混成協的出現,只是暫時遏制住了他們的行動,並沒有打消他們的野心,他們潛伏在陰暗的角落,窺伺着可乘之機。
11月5日是星期天,同盟會和哥老會的頭腦這天選擇新軍營房外西面的林家墳場議事。會議剛開一半,城裡哥老會派人過來送信:“城東來了數千人的大軍!”
這條很突兀的消息頓時把衆人嚇了一跳。是哪裡來的大軍?是朝廷另派新軍入陝,還是被調走的第三十九混成協大部隊回來了?是要常駐西安對付自己,還是過路的?一時間,大家都驚疑不定,議論紛紛。
與會衆人中還是張鳳翽最有見識,急忙安撫大家:“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路過西安準備入川的第四十四混成協後繼部隊,大家不必驚擾!”
下面很多洪門、青幫的人本來就對張鳳翽不感冒,此刻紛紛亂嚷道:“如果你猜錯了呢?”
“說是路過西安,如今駐紮西安的那個營,不也說是路過麼?”
“萬一長庚那毬人要借第四十四混成協對付額們呢?”
……
見下面吵吵成一團,張鳳翽只好無奈地宣佈散會。衆人立馬收起眼袋鍋子作鳥獸散,騎馬、騎驢、步行都有,回城的回城、回營的回營。
回營的才把炕燒熱,還沒來得及躺下,就聽見西安城裡像炸開了鍋,槍炮聲響成一片,連六七裡外的新軍軍營中都能聽見。因爲同盟會掌握的新軍都駐紮在西關外,而哥老會佔相當比例的巡防隊六個營則駐在城裡,包括張鳳翽、張鈁在內的同盟會員,聽到槍聲的第一個反應是:不好,哥老會撇開自己單幹了!
張鳳翽立馬跳起來,趕緊收羅親信部隊,再把新軍中的滿人、頑固派全部殺掉,才趕緊向西安城進發。
而回城的哥老會頭領聽到槍聲則是另一反應:不好,那個烏鴉嘴說中了!長庚那毬人真是借第四十四混成協對付我們!
他們撒開腳丫子就向城裡飛奔。等他們到了西安城外的時候,何應欽已經攻下西門,做好了防禦。哥老會有個首領,牛氣沖天地衝過去叫囂道:“老子是朱福勝!看到老子回來,兔崽子還不開門?”
朱福勝是西安洪門幫會中資格最老的,經常以輩分壓人,在講究長幼有序的幫會裡非常吃得開。可是何應欽手下的學生兵誰認識什麼豬福勝、狗福勝?腦袋裡只記得上峰交代的命令:禁止隨意入城,必要時可以開槍。見朱福勝一個勁兒地往上湊,正好當成練槍的絕佳機會。
“啪——”
活朱變成死豬,再也蹦躂不起來了。城樓上一片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