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九、花底山蜂遠趁人
與人應酬一定要區分好“尊稱”和“謙稱”,不可越了本分,否則會鬧大笑話。)
1927年秋,聞一多擔任中央大學外文系主任,教授英美文學。就在這一年夏天,16歲的陳夢家考入中央大學,因爲愛好文學,經常去聽聞一多的課。就這樣,兩人有了師生之誼。
到了抗戰期間,聞一多、陳夢家都任教於西南聯大,成爲同事。某天聞一多有事,寫了封短信給陳夢家,客氣地稱之爲“夢家吾弟”。師生之間,老師給學生寫信可以說“某某吾弟”、“某某賢弟”等等,僅是客套而已。陳夢家不知道是腦袋短路了,還是覺得現在大家既然是同事,就應該平輩論交,回信便寫“一多吾兄”。聞一多見信勃然大怒,派人把陳夢家叫來訓斥了一通。此事成爲西南聯大里的笑談。
所以儘管袁克定自稱“小侄”,孫元起卻不敢託大:“雲臺賢弟太客氣了!容庵先生現在身體如何?”
如何稱呼袁世凱,孫元起和幕僚們頗費思量。時下對袁世凱的稱謂五花八門:
“袁世凱”,出現在上諭中。直接指斥人名,在民國以前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爲,孫元起自然不能用。
“慰庭”,是袁世凱的字。如果孫元起年齡跟袁世凱相彷彿,倒可以叫一聲“慰庭兄”。關鍵兩人年齡差了16歲,再腆着臉稱他爲“慰庭兄”,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
“中堂”、“宮保”,這都是袁世凱以前在軍機處時候的職銜。如今他只是未就職的湖廣總督,再這麼稱呼他,便有些揭傷疤的味道了。
“大帥”,是北洋嫡系對袁世凱的敬稱。孫元起不屬於北洋中人,自然沒必要自己貼上去。
“袁公”,這是非常尊敬的稱呼。孫元起如今是內閣大臣、四川總督,比袁世凱這個半吊子湖廣總督還高半級。如果稱他爲“袁公”。袁世凱好意思麼?
“項城”,是袁世凱的籍貫。用籍貫指代達官顯貴是明清官場習俗,像翁常熟(翁同龢)、李合肥(李鴻章)、孫壽州(孫家鼐),大家都耳熟能詳。沒準現在已經有人稱呼孫元起爲“孫淮安”了。但這種稱呼只是私底下使用。上不了檯面。
至於“袁四”、“桓溫”這類滿清王公貴族私底下的稱呼,那就更不能用了。
思忖良久,才敲定“容庵先生”這個比較中性的稱呼。容庵”是袁世凱的號,稱呼名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先生”二字,足以表現孫元起的誠敬之意。
“家父還有些舊疾未痊,正在寢室靜養。大人。裡面請!”袁克定恭敬地答道,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儘管“賢弟”還有些刺耳,總比當“小侄”感覺舒服許多。
孫元起也不和他客氣:“那我先去探望一下容庵先生吧!”
這是衆人來到袁家拜訪的題中應有之義,袁克定絲毫不覺驚訝,便悶聲在前頭帶路。
洹上村南面是人工湖,北邊爲人工山,湖山相映,美不勝收。養壽園便位於湖山之間。園內引洹河之水環繞,縈迴曲折,循環不息。亭臺樓閣點綴其中。錯落有致。雖然已經是深秋季節,卻有茂林修竹,婆娑滴翠,時見各色秋菊迎霜怒放。
養壽堂位於養壽園中央,既是袁世凱的書房、起居室,又是袁世凱的客廳,周圍氣息又較它處不同。這裡沒有其他花花草草,只有修剪整整齊齊的白皮松和小葉黃楊,看上去就有一股肅殺之氣。堂前立有兩塊奇石,一如美人。一似伏虎,令人情不自禁想起“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霸氣。唯一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是堂上的楹聯,是袁克定連襟費樹蔚集近代詩人龔自珍的詩句:
君恩轂向漁樵說;
身世無如屠釣寬。
上聯說,我獲得的君恩已經足以向漁翁、樵夫誇耀了。下聯則表示,世界上生活最自由的還是屠夫和釣叟。瞧這周圍佈置。你袁世凱是安於漁樵耕讀生活的人麼?
孫元起剛走近養壽堂,就聽見裡面有人重重咳嗽幾聲,然後問道:“克定,有客人?”
“是的,父親,內閣孫大人來訪!”袁克定肅手答道。
“啊呀,孫大人來了,快、快,快扶我出去迎接!”裡面一陣忙亂。
孫元起趕緊說道:“容庵先生太客氣了!孫某冒昧來訪,叨擾你靜養,還望恕罪。”
一番客套之後,孫元起終於在袁世凱病榻對面的太師椅上落座。依照探病的慣例,孫元起關切地問道:“容庵先生,近來身體如何?”
袁世凱咳嗽氣喘半天才答道:“老夫一向患有足疾,雖然屢經調養,至今尚未痊癒。去年冬天,又牽及左臂,經常劇痛。這些都是老毛病,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根治。前些日子天氣驟然轉寒,早晚穿衣不慎,又招惹上咳嗽氣喘,這幾天還有些頭暈心悸。儘管身體有些衰頹,好在精神還算清明,沒有老糊塗。”
孫元起心裡暗暗發笑:瞧你滿面紅光、耳聰目明的樣兒,哪像個患病之人?想來裝咳嗽氣喘也很痛苦吧?只怕你的病是心病,需要高官厚祿才能根治!
想是這麼想,孫元起臉上卻擺出凝重之色:“俗話說,大德必大壽。容庵先生乃是國之干城,些許微恙定然不妨事的。只是如今國事蜩螳,舉國上下都翹首瞻望彰德動靜,企盼你能早些出來主持大局。孫某此次南下,路過彰德拜訪容庵先生,既是攝政王和內閣的意思,也是孫某自己的心願。希望容庵先生善自珍攝,不負天下重望。”
袁世凱搖搖頭,不知他到底想否定什麼。旋即問道:“孫大人,這是我們第二次會面吧?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第一次應該是在榮實夫(榮慶)的府上。”
“容庵先生好記性!我們正是第二次見面,第一次也確實是在榮老前輩的府上。當時榮老前輩對孫某還頗有些微詞,是你幫我解了圍。如今回想起來,容庵先生大恩依然銘記在心!”孫元起笑道。
袁世凱也是開懷大笑:“榮實夫是個好官,就是有些太保守。記得當時老夫問你。君主立憲在我大清行通行不通。你說六年後自會分曉,請我和榮實夫到時候驗取。一轉眼,已經過去快六年了。現在看來,君主立憲能否行得通豈不就在眼前?百熙慧眼獨具。洞見一切,令老夫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孫元起見袁世凱把對自己的稱呼由“孫大人”換成“百熙”,知道談話已經漸入佳境:“當時孫某不過是胡言亂語,僥倖得驗,實在算不上什麼。不過依在下的所見,要想知道這個問題的最終答案,還需要再耐心等上幾個月。”
“哦?百熙覺得天下形勢會有鉅變?”袁世凱頓時在牀上坐起身體。
孫元起道:“只是感覺如此。”
“那百熙你對湖北叛亂怎麼看?”袁世凱問道
“具體如何。我也說不好。”孫元起確實說不太清楚,也不敢說得太清楚。像袁世凱這種梟雄,如果知道未來走勢,必定會逆天而行的。
“那就說個大致嘛!”袁世凱催促道。
孫元起沉吟片刻,說出四個字:“必亂天下。”
袁世凱以手拍牀:“天維崩摧,滄海橫流!袁某世受國恩,當此危急之時,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如今朝廷命我出任湖廣總督。督辦剿撫事宜,按理也該早日南下平叛。袁某沒有立即赴任,除了身患疾病外。還因爲朝廷對我依然有猜忌防範之心,讓我束手束腳難以施展。別的不說,就說剿撫所用兵力吧!
“上諭中說,湖北所有軍隊暨各路援軍均歸我節制調遣,可湖北原有第八鎮、第二十一混成協共16000人,入川的入川,叛亂的叛亂,敗逃的敗逃,哪有可用之兵?至於各省援軍,更是各掃門前雪。誰會在意湖北的死活?上諭中又說,讓袁某會同調遣蔭午樓(蔭昌)、薩鼎銘(薩鎮冰)所帶水陸各軍。什麼叫會同調遣?就是袁某說的,他們樂意聽,還能管點用;他們不樂意聽,連個屁都不如。就憑這個,百熙你說我怎麼能就任?”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袁世凱這番抱怨,其實是爲滿天要價做鋪墊。他對孫元起抱怨,不過是想通過孫元起這個傳聲筒,把自己的報價告訴北京的攝政王載灃。
孫元起識趣地做了回“捧哏”的角色:“那朝廷應該怎麼樣,才能讓袁大人儘快平定湖北叛亂呢?”
袁世凱不再矯情:“此次湖北叛亂,明面上是革命黨鬧事,其實背後都是立憲派的縱容和支持。所以要想平叛,必須先讓朝廷做出一些讓步,來拉攏立憲派、孤立革命黨,然後大軍以泰山壓頂之勢直逼武昌,方可蕩平亂黨。所以袁某有六個要求:
“一、明年即可國會;
“二、組織責任內閣;
“三、寬容此次起事之人;
“四、解除黨禁;
“五、須委以指揮水路各軍及關於軍隊編制之全權;
“六、須與以十分充足之軍費。”
孫元起心裡暗暗盤算:袁世凱的這六個條件裡,第一、第二條是拉攏立憲派,第三、第四條是招降革命黨中的溫和派,比如被逼着當上湖北軍政府臨時都督的黎元洪,第五、第六條則是給自己撈利益。六條之內面面俱到,聽來就知道是早已經想好的條件!
孫元起道:“這些條件,孫某不敢自專。不過回城之後一定以最快速度告知朝廷,還請袁大人敬候佳音,早作準備!”
毫無疑問,載灃是玩不過袁世凱的,所以可以想見,最終必然一切都會按着袁世凱的要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