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沙家浜》裡有句唱詞: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就是草頭王。在清末民初,中國幾乎遍地都是土匪,其中有兩處最有名。一個是湘西的土匪,這要拜沈從文生花妙筆所賜。一個是東北的土匪,裡面也少不了曲波《林海雪原》的功勞,座山雕的形象影響了幾代人,幾乎誰都會說:
“臉怎麼黃了?”
“防寒塗得蠟。”
“怎麼又紅了?”
“精神煥發!”
東北的土匪確實比較多,而且手段狠辣,是東北三寶之外另一舉世聞名的“特產”。甲午戰爭以來,日本、沙俄染指東北,中央政府的控制非常薄弱。張作霖、溥儀在小日本的扶植,先後在此建立了半**的政權。這都給了土匪生存空間。
在廣袤的黑土地上,土匪們佔山爲王,打家劫舍,有句歌謠形容土匪的生活:“當響馬,快樂多,騎着大馬把酒喝,摟着女人吃餑餑。”即便政府強勢起來,他們也可以接受招安,還可以搖身一變成爲團長、司令,張作霖、張宗昌是他們的偶像。
正因爲如此,在東北幾乎無處不匪,平民生活在鬍子的陰影之中,“有錢的怕綁,有姑娘的怕搶,走路的怕劫,出門的怕攮”。
丁家後生名叫丁大成,渾渾噩噩出了傅家甸,便四下詢問血鬍子的蹤跡。血鬍子兇名在外,阿城、雙城堡一帶不少人都知道,但他行蹤飄忽,誰也不知道老窩在什麼地方。
沒有辦法,丁大成只好往土匪橫行的地方去試試運氣。短短几天內,他先後被三四波人攔住搶劫。好在土匪們很注重江湖道義,聽說他是血鬍子的弟弟。都直劫財不害命,搶完之後還給他指路。讓他很快找到了血鬍子盤踞的鷹嘴崖。
王海陽聽到自己弟弟找上門。也是大吃一驚,連忙迎出寨門,顧不上寒暄便直接問道:“大成,你怎麼過來了?”
丁大成少年時。王海陽便做了土匪,逐漸在道上混出名聲。丁大成也隨之水漲船高,在傅家甸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巡警都要賣他幾分面子。算得上一號人物。如今卻認識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見了王海陽便嚎啕大哭:“哥哥誒,你可得替俺爹孃報仇啊!”
王海陽連聲問道:“大成,乾爹乾孃他們怎麼了?”
丁大成一邊抽搭一邊說道:“前些日子,傅家甸鬧瘟疫,全城戒嚴。俺爹只是偶感風寒,請大夫看過之後。已經好了許多。誰知道,不知誰告密。說俺爹得的是瘟疫。官兵便砸破俺家大門,把俺爹送進養病院。養病院都是得了瘟疫的,就算好人沒病也給染上了,何況俺爹正生病體弱呢?結果,俺爹、俺娘、俺媳婦全得了瘟疫,死在養病院裡!算了之後,他們還焚屍滅跡,可憐俺爹、俺娘他們就剩下三把骨灰,連具完整屍首都沒落下。哥哥啊,你可要給給俺報仇啊!”
王海陽頓時怒目圓睜,從腰裡拽出左輪手槍:“說,是誰把乾爹送進養病院的?俺現在就下山斃了他!”
丁大成吞吞吐吐地說道:“據說那人是欽差大臣……”
“誰?”王海陽一愣。
“聽巡警局的人和俺說,那人是朝廷派來東北防疫的欽差大臣,叫孫元起。”丁大成鼓起勇氣說道。
王海陽把手槍塞到腰上,扯過丁大成就往寨子裡走:“兄弟,這事兒我們哥倆得好好商議商議,看看怎麼報仇。你還沒吃飯?先吃點飯再說。”
接下來幾天,丁大成一提報仇的事,王海陽便說“商量商量”、“研究研究”。最後丁大成逼得急了,王海陽只有實話實說:“兄弟,俺看這仇還是算了。據山下打探,傅家甸如今有官兵三千人,快槍一千條,實在惹不起。如果你真的氣不平,等欽差大臣走了,俺下山把巡警局吳存德的腦袋摘下來給你當球踢!”
“把俺全家送進養病院的是孫元起那個狗官,不幹別人的事。如果哥哥你真想替俺報仇,就去把他殺了!”丁大成被嬌慣久了,又因爲仇恨而失去了理智,如今腦袋裡只有一根筋,那就是殺了孫元起替全家報仇。
王海陽按捺住性子解釋道:“兄弟,不是俺不想報仇,實在是形勢比人強。你聽過《施公案》的評書,也看過《盜御馬》的戲,大俠竇爾敦何等了得?佔據五行連環套,手下壯士過萬,只因爲偷了皇帝的一匹馬,便被捉拿問斬。俺們山寨雖然在兩縣五嶺十八溝小有名氣,可要是動了欽差大人一根毫毛,只怕俺們活不過三天。兄弟,胳膊擰不過大腿。你聽俺一句勸,忘了這仇,好好過日子!”
東北鬍子大體可以分三種:
第一種是純土匪,即紅鬍子。這種匪多則數百,少則十餘,主要勾當是砸富戶、搶買賣、綁人票、打官兵,其間燒殺姦淫,無惡不作。
第二種是武裝土匪。這種土匪大多有政治背景或目的。或爲報復社會,或爲報復官紳。有的借土匪發展勢力,希望招安做官。
而第三種鬍子叫棒子手。這種土匪沒有槍械,僅以木棒劫道。人數少,有時一人,有時數人,時聚時散。他們打劫對象多是單身行人、小戶人家。
王海陽屬於第一種,雖然講義氣,手裡也有錢有人,但在恰當的時候還是知道如何取捨。太講義氣、太自以爲是的土匪在道上混不了多久,早就死絕了。
丁大成熱血上頭,拍着桌子大罵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俺這仇怎麼能忘?王海陽,虧俺爹還救你一命,這個時候你不幫俺報仇也就罷了,還勸俺忘了殺父之仇。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要是還有良心、有人性,那就別說廢話,拉起綹子跟俺下山,崩了孫元起那個狗雜種,替俺爹報仇!”
王海陽自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是良善之輩,誰上山當土匪啊?聽到丁大成的斥罵,臉色有些發青,轉身吩咐道:“把他押到後院關起來,好吃好喝伺候着,別讓他跑了!”
“知道了,大當家的!”左右擁上來,拉扯丁大成就往外走。
丁大成也急眼了,口不擇言亂罵道:“王海陽你個狗日的,負恩忘義,不得好死!”
二當家見王海陽神色不懌,湊過來問道:“大哥,要不把他做了?”
“滾!”王海陽一腳把二當家踹倒在地。
不知道是被二當家的話嚇住了,還是幡然醒悟,丁大成以後幾天居然閉口不提報仇的事,只是向看門的嘍囉請教如何使用槍械,偶爾遛遛馬,貌似準備留在山上乾土匪。足足過了七八天,等日上三竿王海陽從女人肚皮上爬起來的時候,嘍囉才湊過來報告:“大當家的,不好了,你弟弟不見了!”
王海陽還有些宿醉,頭腦發脹,居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誰跑了?狗日的!逮着以後,老子生剮了他!”
“大當家的,是你弟弟跑了,剛來的那個!”嘍囉急忙又重複一遍。
王海陽這才反應過來,直接一個大耳光甩了過去:“怎麼不早說?寨子裡少了什麼?”
嘍囉心裡腹誹道:你在女人肚皮上折騰,我敢打擾麼?要是得了馬上風,你丫還不得斃了我!心裡這麼想,嘴裡卻還得裝孫子:“今兒一大早,他說要在寨子周圍遛遛馬,我們都沒怎麼在意,任由他去了。誰知道他居然騎馬直奔山下,到現在沒回來。他除了騎馬,還借了寨子裡兄弟的一把擼子!”
王海陽顧不上披衣穿鞋,直接從炕上跳下來,一巴掌把嘍囉扇倒在地,又狠狠踹了幾腳:“要是人追不回來,老子把你鍘成三段!”說罷,也不顧外面天寒地凍,赤條條地往外走去,大聲吩咐拿槍備馬。
很快鷹嘴崖上就奔下幾匹快馬,向着傅家甸方向飛馳。中午時分,他們抵達城郊,正好看到吳克仁和孟二叔在田裡收豆秸。幾個人圈馬圍住倆人,手裡擎着槍,惡狠狠地問道:“老頭,想死想活?”
孟二叔膝蓋一軟,噗通跪倒在地:“大、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王海陽問道:“那老實交代,看見之前有人騎着棗紅馬過去嗎?”
孟二叔哆哆嗦嗦地說道:“是有人騎馬過去,不過是不是棗紅馬,我老眼昏花,沒看清楚。”
“既然老眼昏花,活着還有什麼用?”王海陽衝他開了一槍,正中頭部。孟二叔連慘叫聲都沒發出來,便像被砍倒的老樹,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黑土地上,殷紅的血液順着地面四處流淌,甚至染紅了吳克仁的布棉鞋。“小子,你看見了麼?”
不知是害怕,還是憤慨,吳克仁覺得自己小腿抖得厲害:“半個時辰之前,有個穿灰色衣服的青年騎着棗紅馬過去,好像是要進城,馬上沒有別的東西。”
“喲,小子,眼力勁不錯啊!不會是衙門眼線?”邊上二當家陰陽怪氣地說道。
王海陽一夾馬腹,叫道:“收隊回寨!”
幾人同時打馬飛奔,向來時的路上馳去。吳克仁正要長舒一口氣,慶幸自己死裡逃生,王海陽左手往後隨意一甩,“啪——”一聲槍響,吳克仁老藍色的棉袍上盛開了一朵怒放的紅花。
吳克仁有些錯愕,又有些害怕,低頭看着紅花湮滅,然後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