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負心多是讀書人
打秋風?
羅振玉聽了嚴復的調侃,也是一臉無奈:“沒錯,這個肯定也是全國第一!”
“怎麼打秋風?都是誰啊?”孫元起急忙追問道。
羅振玉答道:“建校之初,學校不就歡迎外來學生的旁聽、借讀麼?而且按照規定,自習室、教室、實驗室、圖書館都是對外開放的。剛開始,學校僻處深山,寂寂無聞,自然沒有什麼人來。如今學校聲名鵲起,而且外人也逐漸知道了金吾不禁的規矩,每天校園裡都跟集市似的,往來如織啊!”
“人很多?”
“很多!”羅振玉非常肯定地回答道,“現在是過年,自然看不出來。要在平時,這個時候至少有大幾百號人在校園裡晃悠!”
孫元起很是欣慰:“這麼多人來借讀、旁聽,充分說明我們學校名氣大、教學質量高。如此一來,既可以提高學校知名度,也可以增強學生的競爭意識,順帶着盡到大學的社會責任,好事兒啊!”
“哪兒啊!”羅振玉苦笑着說,“要都是來借讀、旁聽的,我們自然歡迎之至。關鍵是外來者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着實讓人撓頭!”
“哦?”
“外來的人雖然爲數衆多,但從大體上來看,可以分爲三類。”羅振玉解釋道:“這第一類,就是幾道先生所說的‘打秋風’,最是可恨!要說也怪百熙你,選的地方實在不錯,再加上後來建設也漂亮,春天繁花似錦,夏日清幽涼爽,秋季紅葉滿山,冬月溫暖宜人,整個學校就像個大公園。加上來去自由,京城裡的八旗子弟、潑皮無賴可算尋覓到一個消遣休閒的好去處!天熱了,他們來這裡避暑;天冷了,他們進教室銷寒。每逢春秋佳日,他們就呼朋引伴,攜酒賣肉,一幫人浩浩蕩蕩地殺進學校,找好地方,也不管他人觀感,便擺開陣勢,吃喝玩樂。如果只是吃吃喝喝,我們也就忍了,關鍵他們還攀折花草、喧譁打鬧、亂扔垃圾、隨處便溺……簡直無惡不作!”
一向好脾氣的羅振玉說到這裡也有些咬牙切齒,還怕孫元起不信,舉例說道:“就說今年春天發生的事兒吧。前年學校多招收幾名日本留學生,日本公使和東京帝國大學爲了表示感謝,不是特意贈送了一百五十株櫻花麼?”
這事兒孫元起倒是記得非常清楚,因爲那一百五十棵櫻花樹送來之後,便移栽在佟文樓後的小路兩側。日本公使聽聞佟文樓的來歷後,心血來潮,又另外送了一座鳥居立在小路上,鳥居的匾額上寫着兩個大字:櫻道。孫元起這個南方人見了這兩個字,怎麼念怎麼覺得彆扭。是日本人惡趣味?還是自己心理太扭曲?最後還是請楊守敬題寫“櫻花小路”替下那個匾額,纔算去了心中的憋屈。
正因爲這件事,孫元起對那些櫻花印象特別深刻。羅振玉一提及,便早已記了起來。
見孫元起點頭,羅振玉繼續說道:“那些櫻花經過一年的生長,今年終於全部開花。盛開時節,滿樹爛漫,如雲似霞,春風一吹,落英繽紛,端是豔麗。結果那羣破落戶就尋了來,不僅帶了酒菜,還特地去八大胡同請粉頭來侑酒,扮什麼詩酒風流。更有甚者,酒酣耳熱,爬到樹上,將枝頭櫻花全部捋下,互相拋灑,以爲笑樂。當時惺老正好也在賞花,見了這羣惡少年,揮舞着柺杖就衝上去想教訓教訓他們。要不是保安看見,還不知會出多大的事兒呢!”
孫元起也是大爲光火:無論哪裡,都少不了這些攪屎棍。東京有,北京有,連離京城幾十裡遠的學校裡面也有,真是陰魂不散!當下沉聲問道:“這類人多麼?”
“幸好不多,估計也就百十來人。如果再多些,校園就永無安寧之日嘍!”羅振玉頓了頓,又說道,“不過今年秋天以來,這羣人倒是很少來了。即便來,也比以前安穩許多。”
“爲什麼呢?”孫元起奇道。
“深秋時節,學校後山有幾處紅葉很是可觀。那羣青皮不知怎麼知道了,也過來附庸風雅,當然,也做了不少大煞風景的事兒。結果被你那幾個弟弟看見,便找來幾個有背景的同學,再加上學校保安,在學校外面攔住他們,狠狠教訓了一回。自此以後,他們就長了點兒記性”羅振玉笑道,“說起來,學校還得感謝他們呢!”
想起昨天孫多男、孫多益、孫多士、孫多煃幾個看到自己畏畏縮縮的樣子,孫元起不禁啞然失笑,看來這羣嘎小子,真還有些可愛之處!接着又問道:“那還有兩類人呢?”
“如果說第一種人最可恨,那麼第二種人無疑就是最可愛的了。這些主要是外地的青少年學子,因爲錯過學期、或是家境貧寒、或沒有考上我們學校,前來旁聽借讀;此外還有部分是京師大學堂、北洋大學堂等學校的學生,因爲興趣愛好,來學校問問題、做實驗。這一類人尊師重教,學習非常刻苦,平時住在校外,除了吃飯時在食堂和本校學生搶飯外,對學校再無其他負面影響。”羅振玉對這些好學上進的晚輩也是很看重,“至於第三類人,主要是京中大小官吏,趁着休息日來學校或訪友、或賞景、或借書。雖然只有幾十人,但他們身份特殊,偶爾會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讓我們進退兩難。”
“比如?”孫元起蹙眉問道。
“比如?”羅振玉轉過頭看了看王國維,“這個問題,靜安應該最有切膚之痛吧?你來說說?”
王國維點點頭:“好,那我來說說。”
看得來他確實有不少鬱悶需要傾訴:“我們學校圖書館從建立到現在,雖然只有數年時間,但數量之多、種類之全、版本之富、質量之高,卻都堪稱全國之最。尤其是衆所周知的殷商甲骨和敦煌遺書兩大特色館藏,更是獨一無二!”
孫元起明白王國維話裡“衆所周知”的含義,因爲圖書館中還有一些不爲人所知的特色館藏,比如《永樂大典》殘本、《四庫全書》底本,放在全國來說,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
“出於欣賞、治學、獵奇等目的,京中大小官員經常在休沐之日,到圖書館借閱。如果單純是借閱,我們自然無話可說,畢竟這是先人遺留的瑰寶,不能成爲私家之秘。可他們一看甲骨有十多萬片、敦煌寫本有四五萬卷,就會私心大動,或明或暗向我們示意,想索取一點作爲紀念。在他們看來,反正你們甲骨、寫本那麼多,少一點能有多大幹系?”王國維邊說邊搖頭。
孫元起也是憤憤然:人心真是難測啊。
王國維繼續說道:“普通小官也就罷了,關鍵還有些大員,比如端陶庵,就派自己管家拿着書信來學校,按照仲容先生《契文舉例》中的拓片,按圖索驥,要求借閱相關甲骨。你想想,書中選取的那些甲骨,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是十多萬片甲骨中最精華的部分,人家一張嘴,就想全部借走!誰不知道他這一借,肯定是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他是兩江總督,如果你真要去討還,估計連他大門都進不了!
“再比如山西提法使李木齋,軟磨硬泡,非要進存放敦煌遺書的藏經館。等進了館,他很灑脫地朝我一揮手,‘你不用陪我,我自己看就好’。誰不知道當年《永樂大典》就是被人藏在包袱裡,一本本地偷出來的?他真要在身上藏上幾卷經書,難道我們還能直接搜身不成?”
孫元起也有些猶豫:是不是圖書館對公衆開放的規定有些草率?
王國維嘆了一口氣:“爲了保護好這些國寶,我可是得罪了無數人。像對端陶庵的管家,只能託辭出外買書,在海王村躲了將近一個月;至於李木齋,我和副館長葉直山厚着臉皮,寸步不離,愣是在藏經館裡面陪了他一整天!”
“甲骨和敦煌遺書,畢竟有甲天下、藏經館兩個專門的存放地方,看守嚴密,嚴禁外借,倒還好些。至於那些刻本、圖書,數量太大,圖書館工作人員很難監管到位,保護難度可就大了許多!”王國維滿臉苦惱,“儘管大家都很努力,可是雅賊們實在太多,光今年一年,就至少丟失一百三十冊以上圖書!”
看來偷書的讀書人,遠不止孔乙己一個人!
“如果偷書還能防,那麼撕書就防不勝防了!”
“撕書?”孫元起臉色開始發青。
“是啊,有些借書人比較懶或比較貪,看到書中某一頁對自己比較重要,就把它撕下來。書還回來的時候,我們如果不一頁一頁翻看,根本不會發現。正因爲如此,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種書被損毀!”
張元濟在一旁嘆息道:“現在我才知道魏默深的可恨!”
沒錯,魏默深就是歷史書上編寫《海國圖志》的那個魏源。這位清代啓蒙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先行者,在藏書史上也是位鼎鼎有名的惡人。
首先,他喜歡偷書。據龔自珍《跋泰山刻石殘字》一文記載,他舊藏的《琅琊刻石》和《玉版十三行》拓本都被魏源偷走,以至龔自珍特地寫下這段話,最後說道:“萬勿令此一類朋友入齋中。”魏源南下的時候,他南方的一個朋友直接說道:“賊來了!”(默深行將南來,季氏有言曰:“盜不遠矣。”)
其次,他經常撕書。這是清末另一位著名藏書家葉德輝——即現在經世大學圖書館副館長,號直山——在《藏書十約》中記載的,說魏源借朋友的藏書,見到應抄的部分就裁割下來,以原書見還。所以葉德輝認爲他“太傷雅道”,而且“心術不正”。
“那學校圖書館採取什麼措施沒有?”孫元起趕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