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出了家門,瞧着左鄰右舍的孩子、大姑娘、小媳婦們各個興高采烈,心情便也稍稍好了些。
大夥見楊雁回出來了,知她家今年的中秋過得格外糟心,便刻意和她玩鬧開心。
因地處鄉村,城裡夜禁那一套管不着京郊的人。近年來,吳地“走月亮”的風俗也傳了過來。
楊雁迴心下好奇,又見娘並未和周氏在一處,反倒自去了竈間吃那兩隻因煮多了未裝盤上桌的大螃蟹,便放下心來。她跟閔氏說了一聲,便要和鄰居七巧姐她們一起走月亮去。閔氏餵了她一口蟹黃,這才放她去了。
待女兒走了,閔氏又燙了一壺酒,自斟自飲起來。
走月亮的姑娘們提着燈,一路說說笑笑,興高采烈。楊雁回自然也和大家一處玩鬧。但她心下仍是道,這天底下只怕再沒哪個人,中秋比她過得更糟心了。
不過,楊雁回也想錯了。自有他人也在感慨這中秋過得苦不堪言。
……
俞謹白覺得自己痛苦極了。
他今日特地帶了阿四阿五和宋嬤嬤一起來育嬰堂和孩子們過中秋,原本是想大家熱鬧一番。
沒錯,宋嬤嬤也來了。
原來那日並非蕭桐主動送這老嬤嬤離去。是她自己說教不了俞謹白這等頑劣的學生,鬧着要走,不想蕭桐竟真的賞她些銀子,叫她回家頤養天年去了。
豈料這宋嬤嬤走了沒兩日又自去了侯府尋蕭桐,說她實不忍蕭夫人有這麼個頑劣不堪的義子,定要幫着調、教好。蕭桐便又親將人送去了別院,並當着老人家的面將俞謹白申飭了一頓,還命他奉茶賠罪。俞謹白指天誓日保證,以後定當禮敬宋嬤嬤,蕭桐這才走了。
於是,俞謹白的痛苦日子又回來了。但讓他所料未及的是,居然連中秋都不能倖免。
到了育嬰堂後,張老先生髮現俞謹白身邊多了個管教的人,且見這老嬤嬤端正嚴肅,踏實沉穩,心下甚是滿意,便與宋嬤嬤聊了幾句關於俞謹白的教養問題。
宋嬤嬤爲人非常的陰險狡猾——在俞謹白看來。
她發現俞謹白這麼個潑猴一樣的人物,竟然很服張老先生管教,於是便添油加醋大倒苦水,例數俞謹白的種種不肖行徑。
張老先生大爲光火,提着柺棍就要教訓俞謹白。幸而被永福攔住了,提醒他今兒個是中秋,不要爲了“些許小事”教訓孩子。
宋嬤嬤十分不滿的看了永福一眼,什麼叫些許小事?
俞謹白覺得自己真不該一時心軟,便沒丟這個老虔婆自己在別院過中秋。
倒是張老先生和宋嬤嬤十分投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絡。從養生聊到教育孩子,從教育孩子聊到教育俞謹白,然後又開始同聲同氣教訓俞謹白。
一直到吃中秋宴,兩位老人家還是沒有住口的意思。
俞謹白便去燙了一壺酒來,左一杯右一杯的向他二人敬酒,口中連聲賠不是。只想着把兩個老的灌醉了,他就解脫了。
永福看出他的意圖,忙低聲在他耳邊道:“謹白,他們年紀大了,說你就聽幾句,不愛聽就尋個機會離桌。這麼灌酒,萬一老人家喝多了,再有個好歹,我看你上哪哭去!”
俞謹白經他提醒,方住了手。看二老都有了三分醉意,他便趁機尋個藉口,說要出去賞月亮,片刻就回。得到允准後便溜了。
阿四阿五並沒喝多,心知俞謹白這是要開溜,便也尋機悄悄跟着他離去了。
主僕三人在這中秋夜裡,行走在鄉間的路上。當空一輪圓月,向着人間大地揮灑銀輝。
可是要走去哪呢?回別院麼?冷冷清清沒個意思。
俞謹白忽對他的兩個笨小廝道:“京郊這幾年興起了走月亮的風俗。每到中秋佳節,女子們便盛裝打扮,成羣結伴走月亮。不如去瞧熱鬧罷。”
京郊的女子很懂得趁此機會玩樂,自行添了走月亮的禮儀。她們不止手裡提着彩燈,還會往河裡放紙燈祈福。小媳婦祈求生個大胖小子,大姑娘祈求尋個如意郎君。
阿五板着臉道:“小的如今方知爺竟是個好色之徒。”
阿四義正言辭道:“爺,這不好吧?太沒規矩了。”
俞謹白:“……”
他只是想瞧熱鬧,這兩個混賬說得好像他要去調戲良家婦女似的。
“咳咳”,俞謹白道,“想來你們不願去,我也只好自己去!”展開身形,往河邊去了。
這麼好的機會,阿四阿五怎麼會不願去,齊齊嚷了一句:“爺,等等小的。”
話畢,擡腳跟了去。只是哪裡追得上俞謹白。
俞謹白這一去,便見到了一箇中秋比他過得更痛苦的人。
不過,在他瞧見那人之前,楊雁回先他一步瞧見了。
楊雁回原本是和幾個女孩一起走月亮。後來,衆女到了會寧渠邊上放燈。她這纔想起,她沒有紙燈。
這倒不打緊,她回去用彩紙折幾個便是。反正今晚出來走月亮放紙燈的人多,不用怕走夜路。待她做好了紙燈,另尋幾個姑娘一起出來放燈便是。於是便在衆女祈福時,悄悄離去了。
楊雁回正走在一條小徑上時,前方不遠處行來一個滿身酒氣的少年。
秦英帶着幾分醉意,牽着一匹駿馬,走得歪歪斜斜。
他心裡着實不痛快,不爲別的,只因從未經歷過這般惱人的中秋節。
他家老太太因不愛熱鬧,往年都只尋了由頭,不與衆兒孫慶中秋,只在榮錦堂跟自己的心腹老媽媽、小丫鬟們一起樂呵樂呵。今年也不知怎地了,老太太帶着衆人行過拜月禮後,興頭頭的說要在湖邊賞月。小葛氏自然要跟着伺候,英大奶奶當然也得跟着伺候。嫡母和妻子都在後頭園子裡賞月,秦明傑自然也只能在小湖邊過中秋了。秦英兄妹三個當然也跑不了。
從頭到尾,根本沒蘇姨娘什麼事。彷彿她是個不存在的外人。老太太不喜她,便是她想尋個藉口來,也沒那個膽子。
作爲兒子,秦英心裡很不好受。
其實,他一年前求過父親將姨娘扶正。
姨娘爲秦家操勞多年,又生養這麼多兒女,將她扶正怎麼了?髮妻亡故,扶正生過兒子的側室,在大康並不是多麼罕見的事。
可是父親說自己身爲禮部堂官,絕不能做這樣的事,並嚴令他不準再提此事。
在御史彈劾,外頭流言又愈來愈多後,父親再次續絃。
他的生母,終究只是個妾。
秦英明白,父親仕途大好,不到四十歲便官拜禮部侍郎,將來入閣都是極有可能的。以父親的爲人,絕不會冒着給人抓把柄的危險,扶正姨娘。
而今,姨娘膝上的青紅紫腫尚未褪去,他們卻要言笑晏晏,在老太太跟前承歡。
秦英心情不好,奈何老太太興致好。
老太太命人折了一支桂花來,大家坐在一起行花枝令。又叫人擡了一扇屏風來,命洗雪坐在屏風後擊鼓傳花。鼓聲一停,花枝在誰手裡,誰便作詩。
這下,小葛氏大放異彩。她連續作詩兩首,秦明傑讀後很是驚喜。
他的兒女和前兩任太太,沒有一個擅長詩詞。四個小妾裡,也唯有蘇慧男有些才氣。不想這新過門的嬌妻竟是個才情非凡的。
秦明傑本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如今乍得個才華橫溢的妻子,怎能不驚喜?
原本他想起愛妾蘇慧男要獨自過中秋,心裡有些不落忍,這下便把愛妾忘在腦後了。
那小葛氏極會討人歡心,眼見秦英兄妹幾個不善詩文,便主動提出,將作詩改爲講笑話。還說什麼,“大過節的,也好讓大家笑一笑,也省得我絞盡腦汁作詩了。”
秦明傑見愛妻如此識大體,不由更是喜歡。
可秦英兄妹也不擅長講笑話,加之心中不自在,怎麼可能講得好?
所以,仍舊是小葛氏唱獨角戲。
那大葛氏笨嘴拙舌,不想這小葛氏卻是個妙語如珠的。講出來的笑話新鮮有趣,繪聲繪色,還特別好笑。別說老太太和老爺了,便是他們兄妹幾個心事重重,也能被逗笑。英大奶奶笑得尤其開心。
英大奶奶向來看不起蘇氏,如今終於有了個正經太太,雖說門第太低,可她至少不用被人明裡暗裡嘲笑頭上有個小妾婆婆,自是比往日心情好。
她瞧這名義上的婆婆人物甚好,氣質清雅,滿腹才情,又會講笑話,更是將原來的輕視去掉了好幾分。
秦英眼見從未正眼瞧過蘇姨娘,且因着妹妹的嫁妝跟姨娘置氣,姨娘膝蓋難受了好幾日,他怎麼催都不肯去瞧一眼的妻子,反倒對小葛氏和顏悅色,還與她相談甚歡,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幸好半個時辰後,老太太便說要休息,放他們走了。父親自是和太太去了華庭軒,他們兄妹三人便各回各處。
因拜月禮行得早,玩樂結束後,時間還不晚。秦英便自取了一罈酒,牽馬出府,一路飛馳,趕在一更三點夜禁前出了京城。
鄉村的八月十五很是熱鬧喜慶,他卻獨自一人,無處可去。
迎風灌了大半壇酒後,他醉得從馬上栽了下來。
好容易爬起來,牽着馬走了沒多久,迷迷糊糊卻看到楊雁回。酒意頓時去了幾分。
這個丫頭他印象極深。
她在榮錦堂說得那些話極厲害,不但指責了二妹妹和姨娘,更給秦家立了規矩。他們母子以後有了什麼好東西,都要先給老太太和太太過目。否則便是不孝不賢!
楊雁回原本興高采烈走在青紗帳間的小徑上,乍然瞧見酒氣沖天的秦英,差點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就見秦英牽着馬,搖搖晃晃向她走了過來:“……楊姑娘?”
楊雁回四下瞅了一眼,隱隱覺得有些……不妙。怎地恰好這段路上就沒第三個人影呢?
不待她返身離開,秦英已丟開了繮繩,幾步逼近她,一把拉過她衣襟,醉眼迷離,細細打量她,審視她。這小村姑膽子倒是不小,竟敢攙和秦家的家事。
他開口,一陣酒氣撲到她面上:“這張臉總比黃秀珠好看些。你既這麼喜歡管秦家的家事,不如就入了我秦家的門可好?”他那麼尊重黃氏有什麼用?他一無小妾,二無通房,三不嫖妓,四不養孌童,身邊連一個像樣的丫頭也沒有,黃氏有念過他半分好嗎?還不是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他娘!那他也沒必要給她體面了!她自詡美貌,他就偏偏要收一個更美貌的良家少女做妾。
楊雁回被驚得三魂出竅,七魄離體,彷彿被雷劈了似的——呆了!
半晌,她才厲聲道:“小畜生,知道我是誰嗎?你個沒人人倫的東西!”
居然連十一歲的妹妹都不放過!
這個認知在楊雁迴心頭掠過後,她自己也覺得怪怪的,好像哪裡不對?但她很快就顧不上胡思亂想了。
秦英酒壯人膽,撒起了酒瘋,扯着楊雁回往玉米地裡拖去:“你不就是個賣魚的?既你這麼討我祖母喜歡,我便給你們個機會天天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