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氏和楊雁回進了秦家角門,直接到了二門上,這才讓人往裡通傳。老太太聽聞是楊家的母女來了,便喚了帶着雁回在院子裡找過銀珠鈿的洗雪迎去了二門上。
洗雪便領命去帶了閔氏和楊雁回來。
楊雁回熟門熟路的進了榮錦堂,繞過當地一扇用作影壁的高山流水大理石屏風,便……見到一個婦人在地上跪着。
閔氏嚇了一跳,楊雁回卻甚是好笑。
卻見那婦人,看似三十歲上下年紀,梳着繁複碩大的牡丹頭,左邊髻上斜斜簪着一朵大紅牡丹,底下插着幾支嵌寶金簪,右邊髻上插着兩支鑲東珠的金步搖。額前一道紅緞彩繡鳳凰翔空抹額,項上掛着赤金攢八寶珍珠瓔珞,上身着一件銀紅織錦窄襖,下着一條遍地繡大紅梅花的西瓜紅緗裙,只露出底下一雙繡五彩鴛鴦的水紅色繡鞋來。乍看之下,真是通身的富貴,滿目的氣派。
這美婦人,一雙秀目含怨,兩彎蹙眉帶恨,輕咬紅脣,緊攥羅帕,彷彿受了莫大的冤屈,不情不願的面北跪在當地。不是蘇慧男又是哪個?
哎唷唷,楊雁迴心說,這一身打扮倘若不細看,別人還當她是哪個富貴人家的正頭太太。那大紅梅花繡的,恨不能將本來的西瓜紅遮住。
就是不識相啊,一個小妾罷了,不老實穿粉紅桃紅的,總肖想着穿大紅!
楊雁回在心裡輕輕啐了一口。她就說嘛,這蘇慧男敢給自己設個小廚房,擺明了就是得罪老太太。真是膽大包天!女兒做了侯夫人,她果然就忍耐不住了。呵呵,別說她閨女纔是個不成器的侯爺繼室,便是做了皇妃,她也只是個妾,不是嫡母!永遠都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再瞧瞧這張原本如花似玉的臉,老得那個快喲。雖說依舊比她真實年齡看着小几歲,但瞧着到底也比秦莞去世那時老了好幾歲。看來這幾個月,她的日子過得很揪心哪!
閔氏眼見一個不認得的美婦人跪着,滿院子裡的人卻都熟視無睹,便也當做沒瞧見,只管跟着洗雪往前走。偏楊雁回不省心,一個轉身來到那美婦人跟前,歪着腦袋,睜着一雙純真無辜的大眼睛,左瞧右看細細打量。
蘇慧男被這小姑娘看得又羞又怒,尤其這小姑娘還站在她正前方,活像她在跪拜這小姑娘。
閔氏慌得趕緊回身拉走了女兒,低聲叱道:“你亂瞧什麼?下次娘不帶你來了。”
“娘”楊雁回故作天真道,“女兒只是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年輕媳婦子,想多看幾眼嘛。”
她裝得有些太假了。她再不曉事,也是十一二歲的人了,哪能真的像個無知的天真孩童呢?可她跟蘇姨娘無冤無仇,按理說也不該好端端的特特去羞辱一番。就不怕蘇姨娘記恨,免了她家往府裡送魚的活計麼?衆人只得心道,許是小家小戶的女兒,又被父母縱容寵愛,實在是太沒規矩了。
蘇慧男本以爲來了個不懂事的野丫頭,氣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劈頭給這野丫頭幾個大嘴巴子。可是又聽那臭丫頭說什麼“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年輕媳婦子”,一時間那火氣竟也去了幾分。
閔氏聽了楊雁回的話,卻照她頭上給了一下子,低聲斥道:“你還敢找理由。這裡是你淘氣的地方麼?”她的女兒她知道,絕沒有這般傻氣。這分明是存了心看人家的好戲,還要裝天真無知,讓人家莫要跟她計較。
她心說,看那婦人打扮得如此華麗富貴,想來必是蘇姨娘了。女兒好端端的,去得罪這姓蘇的做什麼?
就聽正面上房裡傳出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莫打孩子,女孩兒要嬌養,輕易打不得,更不能在人前打她。小丫頭,快過來讓我瞧瞧。你這性子是越發淘氣了呵。”
楊雁回並沒有直接過去,只是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閔氏。閔氏這才又道:“既老太太叫你,還不趕緊過去。今兒個要不是老太太發話,輕易饒不了你。”這話就是說給蘇慧男聽的了。
楊雁回這才快步往正屋裡去了。閔氏跟在後頭,心中暗暗叫苦,怎麼就攤上這回事了。她們母女兩個眼見到蘇姨娘這般出醜,日後定會被她尋個藉口斷了買賣。她只盼着女兒這副人傻嘴甜的樣子能使人打消疑慮,莫要認真惹惱了那美婦人。那蘇姨娘若果然生氣,只斷了買賣即可,千萬別再故意尋些麻煩。這些日子,她家又添了幾個不大不小的新主顧,那果子賣得也甚好,眼看着又要秋收,秦家這買賣便是斷了,也不影響她們什麼。
楊雁回過了穿山遊廊,廊前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忙打起了簾子,引着她母女二人進了正屋,又轉到了老太太日常歇息起居的耳房裡。
就見老太太歪在一個榻上,一旁有小丫鬟坐在腳踏上給她捶腿的,也有奉茶的,也有給捶背的,還有幾個坐在矮凳上陪着說笑的老嬤嬤,另有幾個站着回話的媳婦子。衆人皆是一身華服,瞧着頗有體面。滿屋裡翠繞珠圍,熱鬧非凡,和上回的冷清安靜、悄聲細語截然不同。
站在老太太右手邊上第一個年輕窈窕的婦人,不是別個,正是新婦葛倩容。就見這新任的秦太太溫柔淺笑,極是親和典雅,輕聲細語的幾句話,便逗得老人家合不攏嘴。
這倒是奇了。楊雁迴心說,葛氏並不得老太太喜歡,不想小葛氏卻這麼能討老太太歡心。
老太太喜靜,平日甚少擺這麼大排場,今兒個是特特招了這許多人來看蘇姨娘丟人麼?
楊雁回想到這裡,便也笑得合不攏嘴,上前向老人家請禮問安。
老太太便招手讓她到了近前,又道:“小丫頭可算來了。”一副很想念她的模樣。
楊雁回便笑道:“老太太這麼盼着我來,定是想念我孃的手藝了。”
又轉臉茫然看了一圈,問道:“老太太,聽聞貴府幾日前才又娶了個新媳婦,卻不知有沒有在呀,是哪一個?”
閔氏連忙上前來,斥責道:“雁回,不許無禮。”
又對老太太道:“我們鄉下的孩子都是野慣了的。”
老太太笑道:“無妨,便是我們這樣的人家,聽說誰家娶了新媳婦,還想要去瞧瞧呢。”村裡人家娶媳婦,一路上都有小孩子跟着花轎或者驢子跑,等人家入了洞房,還有人趴窗根前偷瞧呢。這些她都是知道的,因而也不怪楊雁回這麼直白白的問。
老太太又往才過門的新媳婦那裡一指:“這個就是我那苦命的兒了。”
叫得真親熱啊!楊雁回暗暗酸倒了牙。小姨到底哪裡來的手段,讓老太太當衆如此擡舉她?
閔氏攜了楊雁回上前,向這位新過門的秦太太行禮:“請秦太太的安。”
葛倩容心知老太太如今十分看重這婦人的手藝,當下也不敢怠慢,忙還禮道:“楊嫂子好。”
就見這位新太太又瞧了幾眼楊雁回,笑對老太太道:“這位楊姑娘可真是個標緻人兒,我先前還見過她哩。”
接着,又把她曾入秦府做客,離去時見到楊家的騾車,楊姑娘要載她一段路的事說了。只是隱去了日期和她來做客的原由。衆人當然也不會去細問這些,只是笑說,她和這楊雁回還挺有緣分。
楊雁回假意回想了下,這才道:“怪道我適才覺得秦太太怪面善的。”
葛倩容此番身着一襲大紅衣裙,香雲髻上珠翠點綴,頗有些新婦的模樣。雖少了三分清雅,但比往日更添幾分嬌妍。雖添了幾分貴婦氣象,卻又不顯得盛氣凌人。
不過怎麼看她這一身打扮,都不如蘇姨娘那一身打扮華麗氣派。不知道的,還當是蘇姨娘的身份比她高呢。倒不是葛倩容寒磣,是那蘇慧男太不成體統了。
楊雁回又讚道:“秦太太比往日裡更好看了。”
一句話逗得衆人都笑了,連葛倩容也抿嘴一笑,臉上紅了一紅。
她們這說說笑笑的,轉眼間兩刻鐘就過去了。蘇姨娘又在那大理石屏風下多跪了兩刻鐘。
楊雁回對葛倩容此時的處境分外關心,因而格外注意她周遭的舉動。就見葛倩容身畔一個管事媳婦,從袖子底下伸出手來,輕輕扯了一把葛倩容的衣袖。
這舉動甚小,加上屋裡人多,本不會惹人注意。偏楊雁回卻非要盯着那媳婦子的衣袖看,她不光自己看,還故意伸了下頭,擋了下老太太的視線,又忙縮回了脖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一下動作極快,反正她也好動,旁人也都沒怎麼注意。
老太太是個人精,恰好就循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正看到那管事媳婦又給新入門的太太使了個眼色。眼瞧着新太太不動,她便又悄悄扯了人家的袖子一把。
接着,老太太就見自己這新入門的兒媳婦面帶難色,似乎是被催逼不過,只得上前,柔柔起聲道:“老太太,您看這太陽越來越大了。雖說已是秋日,曬多了到底也不好。況這秋日的地上涼,倘或跪久了,怕要傷身。妹妹年歲大了……”
妹妹……
楊雁回差點笑出聲來。哪怕小姨稱呼蘇慧男一聲“蘇姨娘”,也比叫一聲“妹妹”像樣啊。
此話一出,果見滿屋子華服麗人各個面色古怪,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樣。這求情的話,葛倩容雖說得像模像樣,偏衆人聽在耳內頗覺滑稽,心上各有一番想頭。
難道這小秦葛氏就願意擡舉蘇慧男麼?年紀輕輕,卻管一個三十多歲的半老徐娘親親熱熱的叫“妹妹”?想來也是不願意的。可她還是口是心非的叫了。爲何?無他,小妾猖狂啊!
只聽老太太打斷了小秦葛氏的話,道:“你莫再給她求情。一個妾罷了,勞我親自處置,已是給了她天大的臉面。你一個新過門的媳婦,又素來貞靜嫺雅頗懂禮數,斷不會貿貿然爲了個壞規矩的小妾屢次拂逆我的意思。定是你身邊那起子狗奴才,教唆你爲她們的舊主子求情。”
一邊說着,目中兩道厲色,直盯那膽敢拉扯太太的媳婦子。
那媳婦子被嚇了一跳,驚得忙低了頭,戰戰兢兢問道:“老……老太太……何故這般看着我……可是有什麼話吩咐?”
只聽老太太厲聲道:“蘇姨娘管家這些年,倒是管得家裡越發沒規矩了。一個奴才,也敢去拉扯主子的衣裳。你們是打量我老眼昏花看不見嗎?還不把這個狗奴才給我攆出府去?也免得底下那起子刁奴有樣學樣。”
那管事媳婦嚇得面無人色,忙跪了下來,磕頭如蒜搗:“求老太太開恩,我並不敢對主子不敬。”
老太太冷笑道:“好個奴才,你們都聽聽,她這話裡的意思是我冤枉她了?洗雪,還不去喊幾個婆子過來,將這刁奴拉下去,掌嘴二十,杖責二十,攆出府去,再不許放進來。”
洗雪眼見老太太動了真格,忙出去叫人去了。
那媳婦急道:“老太太,我們做奴才的,生死全憑主子。做主子的要打要殺,我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明明沒有的事,老太太如此處置,我實在不服。也難叫別人心服。”
老太太身邊一個老媽媽上前,劈頭給了她一巴掌:“混賬東西,老太太看到你拉扯主子的衣裳了,你就是拉扯了。老太太既看見了,那就是實實在在板上釘釘的事。你這是跟老太太要證據不成?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這裡是秦府,是榮錦堂,老太太說的話就是證據,是聖旨。又不是在公堂之上打官司,老太太指認哪個是刁奴,可不用講證據。
很快進來幾個粗使婆子,將那個犯事的媳婦子綁了出去。那媳婦子一路嚎哭,直嚷着說:“老太太開恩哪,老姐姐們,快幫妹子求個情吧。”
葛倩容身後一干丫頭媳婦們眼見如此,卻無一人敢吱聲,只是垂頭斂目,屏息靜氣,生怕不小心將火燒到自己身上來。
楊雁回暗暗嘆了口氣。她原本並不想連累到其他人的,她也不知道,往日萬事不理的老太太,這會子處置起人來,怎麼出手這麼狠。
聽老太太剛纔話裡的意思,這媳婦子應該是小秦葛氏進府後,被撥到她身邊伺候的。實則她以前的舊主是蘇姨娘,當然,現在也是。不過明面上換成了小秦葛氏罷咧。
老太太又環視一眼屋裡衆人,道:“倘或哪個再敢輕慢主子,這就是下場。”
唬得衆人忙低頭稱是。
老太太這才收了怒氣,又對閔氏道:“叫你們看熱鬧了。”
閔氏忙道:“原是我們來的不是時候,不知老太太正在料理家事,是我們失禮了。”
心下卻思量着,老太太當着外人的面直接發作了那管事媳婦,是故意踩蘇慧男的臉。她們楊家給秦家送魚多年,又與秦家一些下人有交情,對秦家內宅的事,不可能絲毫不知。這老太太也不需要擔心什麼家醜外揚,在老太太看來,只怕秦家有多少醜事,該傳的也傳到她們楊家耳朵裡去了。
只是,她對秦家內宅的事避之不及,實在不想看這份熱鬧。當下便取出了自己這些日子的成果,奉給老太太過目,滿心巴望着老太太趕緊收了貨,她好帶着閨女走人。老太太若有打賞她便接着,沒有也不打緊,反正她收過定金的了。
真是晦氣,好端端的,撞上這麼一件事!
那老太太接過了繡品,正待要細看,忽聞院外有小丫頭子的聲音傳進來:“大爺和大奶奶來了。”
楊雁回精神一震,這兩口子是來給蘇慧男求情的吧?
真是走運,撞上這麼一番熱鬧,要接着看好戲纔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