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少年人正說話時,外頭已變了天,烏雲一層一層滾了上來。
屋裡漸漸變得有些晦暗不明。真好,楊雁迴心說,老天爺在替她趕客呢。
焦雲尚不滿道:“這賊老天,說變就變。”
偏偏這時候,硬是有人上趕着又來做客了。
那個熟悉的聲音傳入堂屋時,楊雁回便注意到季少棠的臉“唰”的白了。他的害怕很明顯,甚至連遮都遮不住,她能察覺到他外袍下的一雙腿,在輕微打顫。
“雁回可在家麼?”
不過簡簡單單六個字罷了。卻是趙先生的聲音。
楊崎夫婦原本都在自己屋裡,一個在炕上歪着,一個在桌前畫樣子,並不去堂屋裡擾孩子們。聽到這聲音,閔氏擡頭看向炕上的楊崎,道:“真是奇了,竟是趙先生來了。”
夫妻兩個急忙出了屋,去迎趙先生。堂屋裡的幾個孩子也魚貫而出。
趙先生看到季少棠從屋裡出來,目中陡然銳利起來,但只一瞬,便又恢復了淡漠平靜。
她就知道這個逆子會來!她算準了時辰,他這一趟進京,若是緊趕慢趕,這會子正該當在楊家。
趙先生面上強擠出幾分關懷來,對楊雁回道:“今兒個晌午,聽說你又傷了,我心裡記掛着,便來瞧瞧。不成想,少棠竟也在呢!”
季少棠忙上前見過了母親,又說自己從京中回來,路過青梅村,想起雁回受傷了,便來探望雲雲。
嘖嘖,這趙先生分明就是來逮兒子的!楊雁迴心說,上回她傷得那麼嚴重,都不見趙先生來看看呢。她的這個先生,實在是不會撒謊呀!
閔氏便對趙氏道:“您是先生,卻來瞧她,這如何使得,快進來坐吧。”
趙先生便道:“我原本是想進去坐的,可這會兒看雁回也無大礙,又忽然變天了,就不坐了。”說着,又從袖中摸出一個藥瓶來,遞與閔氏,“以前少棠習武時,我跟一個遊方郎中要來過方子自己配藥膏,專治跌打損傷,藥效甚好。這是我下午才又新配的,拿去給雁回用正好。”
閔氏一臉惶恐,忙接了過來,口中不停道謝。待看到藥瓶上“萬生堂”的字樣後,面上不由一陣古怪。
這哪裡是什麼自己配的新藥,分明是京中萬生堂出的藥膏,鎮上的藥鋪也有代賣的。若這是舊藥瓶也罷了,或許她只是使了個萬生堂的瓶兒,可這藥瓶分明是新的,瓶塞看着像是從未動過呢。
楊雁回也瞧見了那藥瓶上的字樣。趙先生分明是故意露出這麼大個破綻,好叫人知道,她不是真心來送藥的。她就是來逮兒子回家去的。
這分明是打楊家人的臉呢!
她的兒子來看楊雁回,她卻急急忙忙的來喚他回去,生怕兩個人待久了。
只怕趙先生是不好隨意勒令女學生退學,特特來表明了心跡,好叫楊家人自己開口。
楊雁迴心說,趙先生一介村婦,說話做事如此不直爽,九曲十八彎的,令人難以猜測,反到像仕宦人家內宅女子的作風。不過趙先生心中的盤算只怕要落空。
她艱難的邁了兩步,上前謝過了趙先生。趙先生叮囑了她幾句,叫她安心養傷,不必記掛功課,說完便要帶季少棠離開。
閔氏因擔心她母子二人被淋在半道上,便讓楊鶴帶上蓑衣、斗笠,套了車,一路送她母子兩個家去。
待趙先生母子走了,焦雲尚也只得告辭離去。臨走嘴裡還又憤憤罵了一句,“這鬼天氣。”
瞧着一衆人都走了,閔氏拿着那藥瓶,這纔對楊雁回道:“你們趙先生……咳……這藥好歹也是先生的一片心意,你日後去了學堂,需加倍用功纔是。”
她心說,這趙氏好歹也是個先生,怎麼這行事跟尋常不識字的婦人也沒甚區別。常有那自作聰明的婦人,送人家的禮,明明只有一分好,偏要自誇成十分好,明明只盡了一分心,偏要自誇成盡了十分心。彷彿全天下就她們是聰明人,別人都是傻子,瞧不出來似的。
這麼想着,她對趙先生的尊敬便去了大半,只是又不好對着女兒說她先生的不是。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楊雁回一眼看穿閔氏心中所想,只是呵呵的笑:“娘說的,女兒都記得了。”
其實仕宦人家的女子,也會在交際時,將自己的心意誇大,但不會做得這般難看罷了。若有人將事情做成這樣,必是有其他用意的。她能瞧出來,這趙先生所爲並不是自作聰明。何況趙先生性情淡漠,哪裡會主動巴巴的瞧一個原本不用來瞧的傷病人。
可閔氏習慣了和村婦打交道,更習慣了她的女兒人見人愛,是以,根本不會去深想。所以,趙先生送藥膏的心思,只怕是白費了。
“啪!”趙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前,一掌拍向桌案,震得手邊的茶具叮叮一陣亂響,她自己的手也跟着有些發麻。
“混賬東西!”趙先生罵出一句後,胸膛猶自起伏不定,胸腔裡那團怒火,燒得心肺都跟着難受。她今兒個非要好好教訓這逆子,看他還敢不敢虛度年華!
不想着用功讀書,一心只想着兒女情長,真是白白辜負她一番心血!
她晌午那會兒,明明告訴過他了,若他考下功名,比楊雁回的家世好百倍的女子,由着他挑,他怎麼就不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呢?
一轉眼的功夫,他就敢跟她玩花招!從什麼時候起,兒子竟變得如此放肆了?都是楊雁回招的!!
季少棠已是面如土色,一撩前襟,跪在母親面前:“母親息怒,孩兒知錯。”
半空裡,隱隱有雷聲傳來,卻遠不及趙先生的聲音可怖,“還沒叫你跪呢!你自己去將家法請來!”
季少棠頭皮發麻,後背生涼,心中又驚又怕,卻絲毫不敢違命。起身去了書房,將靠在壁櫥裡頭,手柄一端裹了紅綾布面的家法取了出來,雙手捧了,來到堂屋。
他復又直挺挺跪在母親面前,垂首將家法高高舉過頭頂,奉給母親。
趙先生卻不接過來,只是問道:“今兒個晌午跟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季少棠煞白着一張臉,輕聲吐出兩個字:“記得。”
“記得就好,可別說我打屈了你。”
季少棠抿了抿脣,終是道:“都是兒子的錯,請母親重重責罰。”
趙先生這纔拿過家法。季少棠一張臉頃刻間又由白轉紅,他將後襟撩起,別在腰間,上身伏了下去,以手撐地。趙先生起身,一隻手提着家法,轉到他身後去。
“啪!”
趙先生這次下了重手,只一下,便痛得季少棠全身出了一層薄汗。
“呃……”脣邊溢出一聲痛叫。季少棠很快死死咬住了寬大的袖擺,將恨不能齊齊涌出嗓子的痛吼全都壓了回去。他不想喊得四鄰都聽見。
“啪!啪!啪!啪!”
天上的雨還沒落下來,趙先生手裡的藤杖,已先如疾風驟雨般落下,也不管兒子痛得渾身發抖,只是在勉力撐着身子,承受她的重責!
季少棠從未被打得這樣狠過。他只覺得身後的劇痛,一波接一波襲來,密密匝匝的,讓人無處藏無處躲,他也不敢藏不敢躲。腦子裡已是疼得放空了,只知道要撐着身子,母親沒罰完,便不能倒下去。
饒是被打得這樣慘了,他也未曾心服了,反倒越發生出怨懟來。自己究竟哪裡有錯,竟讓母親這樣大動肝火?
他已經十分用功讀書,準備日後考功名。自小到大,他都聽從母親的一切安排。如今,他不過是喜歡一個姑娘罷了,娘都容不下……
“轟隆隆——”一道閃電亮徹天際,滾滾雷聲相伴而來。
頃刻間,便下起了潑天大雨。溼悶的暑氣霎時間被沖刷得一乾二淨,屋子裡竟泛起了一絲涼意。
楊雁回已經被楊鴻攙着回了屋。她重新縮回牀上,順便控訴大哥的“不仁不義”:“哪有你這樣的哥哥,存心看自己妹子的笑話。這麼一走動,我膝蓋更疼了,哼!”
楊鴻眼瞧着風雨大作,忙去關她屋裡的窗子,豆大的雨點被風勢裹挾着撲來,打了他一頭一臉。幸而窗子關好後,便將外頭那個凜冽的世界嚴嚴實實擋住了。
楊鴻剛回轉身,楊雁回已氣呼呼將一方手帕甩到了他身上。楊鴻含笑擦了臉,又剝了幾顆花生,坐到繡牀邊來哄楊雁回吃。
楊雁回很有骨氣的一梗脖子,表示自己不稀罕吃。
秋吟端了燉好的銀耳湯進來。楊鴻放下手裡的一碟花生,接過湯碗來,繼續討好妹妹:“大哥不過跟你開個玩笑罷了,保證沒下回了還不成麼?不生氣了,來,喝湯。”
楊雁回拿眼角瞥了一眼銀耳湯,道:“我要喝薄荷水!”
如今這時節,她就喜歡掐了薄荷葉泡水,再往裡面擱兩塊冰糖,放涼了喝。一口下去,那涼沁沁清爽爽的,讓人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孔都舒坦極了。
秋吟道:“姑娘,你怎麼故意刁難少爺呢?這狂風大雨的,他還跑去院子裡給你掐薄荷葉不成?先說好啊,反正我是不去的。”
這樣的天氣,並不宜喝薄荷水。楊鴻心知,楊雁回只是這會子不想瞧見他罷了。他便起身將手裡的湯碗遞給了秋吟:“你來喂她喝吧。”
秋吟忙接過來,哄着雁回喝湯。
疾風掃過,院子裡的樹嘩嘩一陣亂響,連漫天的雨聲都擋不住。悶了整整一天,看起來,這風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住了。
楊鴻聽着外頭狂風大作,緩步走到桌前,拉開中間的抽屜,拿出那包砒霜來。他掂量着手裡這包藥,面上依舊溫和清雅,聲音也如往常般好似和煦春風:“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今兒個這天氣,真真是作惡的好時候。我原本以爲,今晚不宜動手呢。”
楊雁回本來接過了湯碗正在喝,聽到這話,幾乎將自己嗆到。她真是不明白了,楊鴻這樣的人,是怎麼生出來的。
她看看楊鴻,忽然又幸災樂禍起來——只怕杜家要倒黴了!這等作惡的人家,就該被懲戒!
只聽楊鴻又道:“秋吟,去幫我拿傘和蓑衣、斗笠來。”
秋吟便出了屋,沿着屋檐一溜小跑,去幫楊鴻準備雨具。
楊鴻將砒霜收入袖中,回頭對楊雁回道:“我去一趟小焦那裡。”
楊雁回奇道:“怎麼這會子又去找他?既有事找他,剛纔怎麼不留他說話?”
楊鴻便回過身,一本正經的問:“咦,怎地你希望我剛纔留他麼?”
楊雁回登時被噎得回不上話,沒好氣的白了大哥一眼。
楊鴻便又笑道:“我今晚不在家吃飯。告訴爹孃,我今兒個要晚歸,就不去那屋和他們說了。”
秋吟將準備好的東西拿了來。
楊鴻接過來,推開屋門,撐開傘,一手抱着蓑衣和斗笠,一手撐着傘,大步邁入了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