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決定去秦家見一見秦老太太,俞謹白倒也未曾阻攔,只是頗爲不理解:“那老太太如今見你還有什麼意思?本來在秦家時,你們也算不得相熟。”他知道了秦莞的事情後,只覺得秦家是個冷漠無情的地方。嫡母和兒子之間沒有母子情,祖母和孫子孫女之間,也沒有什麼祖孫情。
楊雁回嘆息一聲,道:“她已是垂死之人了,既有這個想法,我便去見她一見也無妨的。她那時,也確實喜歡我的。雖說是爲着我孃的刺繡功夫,才禮待我們母女。可每次看着我笑時,也不是假的。每次賞我的東西,也都怪豐厚。”
說起閔氏曾給羅氏刺繡的事,俞謹白道:“那個老太太倒是有幾分眼界,硬是早早猜中了薛氏將會爲後。”
楊雁回道:“是呀,所以她這幾年過得很是平順。秦明傑雖是起起落落,如今起復無望,好歹有家底在,平日裡也不礙她眼。秦太太極孝順,她孃家親戚離得那麼遠,兄弟姊妹還年年打發侄兒侄女入京好幾遭探望。”
只是……人到底也爭不過命。秦老太太,其實也沒有很老,如今正是六十一歲。原本,雁回以爲,按着老太太晚年那舒服勁兒,怎麼也能活個七十來歲的。
俞謹白又道:“我和你一道去罷。若你只帶幾個蕭夫人的私衛便去了,我還真不放心。”
楊雁回笑道:“也好。省得我去了,你在家裡白白擔心。”
俞謹白環顧周遭一番,看向窗外,嘆息道:“這個宅子似乎很是不詳,已是第二次這般戒備了。”
似乎幾次的災難,都是他帶來的,或者是因他想要翻多年前的舊賬惹出來的。他自幼習武,功夫過人,每一次他都沒有性命之憂,倒黴的,總是他身邊的人。比如雁回。甚至還有雁回的家人和親人。
現在外頭瘋傳,雁回魂魄本非楊家女,所以,楊家人暫時也是安全的了。畢竟那一日,滿先生手底下的人,可是親耳聽着雁回說出實情的。
俞謹白忽然抵住楊雁回的額頭,輕聲道:“我不該讓你跟着我擔驚受怕。早知道有後來的這些事,我寧可看着你另嫁別人,也不敢娶了你來。”
楊雁回笑道:“你這麼狠心哪?你能看着我另嫁,也得我樂意嫁呢。”
俞謹白道:“我和姨母的做法,真的太冒險了。對我們的家人,都很不公平。”
可倘若不這麼做,又對不起死去的母親。娶雁回的時候,他明知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必須將此事做下去。可是,他還是娶了她。
楊雁回仍舊笑道:“早先是誰信誓旦旦跟我說來着,一定能扳倒太子,也不會叫我有事,否則也不敢娶我。今兒這是怎麼了呢?明明橫空殺出來個申淑妃和滿先生也要弄倒太子,你這勝算明明更大了。怎地反倒說起了喪氣話?”
俞謹白道:“別提那個滿先生了。待太子倒了,我第一個不饒他。現在我還要留着他收拾太子,讓他多活幾日!”
楊雁回依偎在俞謹白懷裡,道:“是不能放過他。就是他的詭計害得咱們這宅子裡,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他總該付出代價。我嫁的丈夫最了不起了,我從來都不擔心你會護不住我。”就算真的護不住,她心裡也沒有絲毫的怨怪。若他在做這些事時,她一無所知,沒能陪他共患難時,她心裡纔會遺憾。
……
範佩行曾指使地方官吏搜刮餘陽百姓一事案發,皇帝派人秘密調查清楚了當年餘陽的事,同時又查到範佩行在貴西一帶犯下的許多罪行,震怒之下,褫奪了範佩行西平侯的爵位。削去軍權,只給了一個六品的閒職。其子孫也都被勒令不得再擔任軍中要職。
榮耀了數十年的範氏一族,在短短數日之間,便不復了昔日輝煌。偏偏範氏子孫,除了一個範佩行外,再無一個爭氣的。眼看着範家,便不像是能再起來的樣子了。只是到底也是幾代的皇親國戚,無人敢小覷了去。
看來皇帝心中還是十分生氣的。不肯下死手處置範佩行,只是爲了太子的面子罷了。但他既然動了太子的母舅,也就等於削減了太子最強大的母族勢力。太子在皇帝的心目當中,那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了。
太子,並不是不可動搖的。
太子自是不甘心就此失敗。畢竟這些年,除了範佩行這個天然的血親之外,他還培養了許多股勢力。甚至他的皇帝老子,也親自幫他培養過朝中勢力。比如——方家。
方天德於此事上,想盡辦法幫太子,範家人還得以保留幾個閒職,過着相對大多數人而言,依舊算尊榮體面的日子,還是靠方天德大力求情。當然,歸根結底,其實還是因爲皇帝不想徹底弄垮範家。
範佩行倒了,西南倒是也沒亂。除了蕭家之外的幾股西南勢力,趁機迅速瓜分原來範家在軍中的權勢。
範家盤踞西南數十年,朝中人本以爲,範佩行輕易動不得,哪裡想到,皇帝一朝動了範家,西南照樣安安穩穩。大康國能人多,少一個範佩行,也不會怎樣。便是內閣首輔換來換去,大康也未見得會垮。
範佩行自然也不甘心就此失敗。他身邊似乎太缺人手了,俞謹白因丟了官職,又被太子閒置,範佩行便急召俞謹白歸滇南。
俞謹白找了個藉口,將去滇南的日子直接推到了一個月後。現在還是要敷衍一下範佩行的,不能讓範佩行知道,他其實根本就不會聽範佩行的指揮。
這一個月裡,範佩行的情形再一次在急轉直下。
當年夏州俞總兵私自棄守城池,置百姓安危於不顧,最後落得個悽慘下場。不知情者,人人皆拍手稱快。這樁案子並不小,只是二十幾年過去後,依舊被世人淡忘了。可如今,硬是有人將這起舊案又翻了出來。
這個舊事重提的人,便是馮世興!
沒人知道馮世興是怎麼注意到這起案子的。根據馮世興自己的說法,是他以前有個舊部,原本是在夏州跟着俞總兵的。後來夏州城破,這個舊部當時不過是個小頭目,與大部隊被衝散,又因傷在家修養了好些時候。直到後來,西疆戰事危急,此人復又從戎,投在馮世興麾下。這個舊部曾因機緣巧合,與當時身爲將領的馮世興有過些許交情,是他對馮世興說當年俞家的案子定有蹊蹺,俞總兵並不是貪生怕死之人。
馮世興當時並沒當回事。後來,那個舊部戰死沙場,馮世興便更沒當回事了。可是範家的案子出來後,馮世興忽然想起故人之言。他覺得,依照當初的範公子的年紀和能力,實在是不能擔任那樣高的職務。畢竟範公子如今都這把年紀了,已榮升成範老爺了,真本事都沒練出來幾分,何況當年?而且俞總兵確實直到臨終前,都還在喊冤,說是範佩行的部署原本就有問題。他是冤枉的。
馮世興當年沒說什麼,但如今發現範國舅居然是這樣的人,所以心底也難免再次生出懷疑。
此事一出來,方家便再沒幫過範佩行了,方天德甚至面奏皇帝,請求徹查此事。
皇帝對馮世興的舉動表示很生氣。這安國公治家不力也就算了,還趁機痛打落水狗,撿着範佩行正倒黴的時候,忽然拿起一樁先帝在位時的陳年舊案說事。也不知這馮世興是哪年和範佩行結怨的。
馮世興一向都是左軍都督府的,跟範佩行能有什麼齟齬?
倒是蕭桐,俞總兵是蕭桐的姨丈,兩家是很近的親戚。若範佩行真幹過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而蕭桐又早就對此事知情,卻是很有可能怨恨範家的。只是蕭家早年的勢力,完全不足以跟範家抗衡。這些年來,蕭家在西川的勢力越來越大,範家雖然在西南權勢熏天,但可堪大用的兒孫輩卻是一個也無。蕭桐兒子成器,侄兒更成器,還有俞謹白這麼一個義子。
俞謹白正好也姓俞!
俞謹白還是個孤兒。
難道俞謹白本就與夏州俞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可若是如此,爲什麼蕭桐不出面揭發範佩行,卻叫馮世興出面呢?
……
朝中的風起雲涌,俞謹白一概不插手。他這些日子,只不過是個一心照顧嬌妻的丈夫罷了。
這一日,楊雁回再次踏入秦家大門時,天上一直在飄雪。
俞謹白在她剛出了馬車之際,便給她裹了一領厚厚的紫底白花緞面貂皮斗篷,領口、風帽、對襟上,滾着一圈雪白的貂毛,輕巧暖和,襯得她整個人更是膚白如玉,容色傾國。俞謹白給她撐着傘,一路穿過幾樹開得正豔的梅花。美人與紅梅相得益彰,端是如詩如畫。引得一路所見的秦家下人,又想看,又不敢看。一是府裡規矩容不下奴才這般直勾勾打量客人,二則,這位俞夫人的身世他們也都有所耳聞,委實太過離奇了。秦大小姐魂歸故園,惹得秦家多少人,又是感慨又是驚怕。
羅氏躺在病榻上,看着葛倩蓉引着一對璧人相攜而入,登時便紅了眼圈。楊雁回走到榻前,向着羅氏盈盈而拜,羅氏一把將她拉住。儘管這屋裡暖融融的,被子也都鬆軟舒服,十分暖和,羅氏的手仍舊有些涼,且手上幾乎沒有絲毫力氣,說是拉她,也不過是將自己一雙枯瘦的手,搭在了楊雁回手上罷了。
楊雁回道:“祖母近日覺着如何了?”
羅氏虛弱的笑笑,道:“祖母很好。”又拍着牀邊,叫楊雁回坐。楊雁回便側身坐了上去。
羅氏望着她,道:“你真的是莞兒麼?”
“我……”楊雁回望着雙頰凹陷得厲害,面色慘白得嚇人的羅氏,也說不出什麼我早不是秦莞的話來了,只是道,“祖母,是我。”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羅氏感慨了兩聲,又道,“丫頭人生得美,心地也好。以前在秦家時,我沒疼過你,到了這時候,你還肯來病榻前,喚我一聲祖母。”
楊雁回動情道:“祖母是願意疼我的,只是我那時福薄,沒等到那一天。何況祖母是疼過雁回的。”
羅氏道:“那時看到你,便想起莞姐兒。”
“祖母疼雁回,就是疼莞兒了。”
羅氏又望向俞謹白,俞謹白便也上前叫道:“祖母。”
羅氏有些累,說起話來很慢,時不時還要喘息一番,但好在頭腦清醒,話也說得完整。她道:“你也是個好孩子。我聽說,你守過遼東,剿過土匪,還幫你的義母蕭夫人打過人哩。”
俞謹白笑道:“讓祖母見笑了。”
羅氏又道:“祖母還聽聞,你是個懂得疼老婆的。”
俞謹白又笑道:“是雁回招人疼。”
羅氏道:“你不知道,莞姐兒以前在這個家……受了好些罪……好些罪……我這個媳婦兒嫁進來前,我老婆子在這裡都嫌受罪,何況是她。你往後,要……要……”
俞謹白忙道:“我這輩子都會好好待她,讓她過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
羅氏含笑點頭,又去看楊雁回,道:“祖母知道你如今過得好,就放心了。以前總後悔哪。你是這家裡第一個真心待我好的,我沒當回事。”雖說她那時候的討好,也帶着自救的目的,可也是真心想孝順她的,只是她不稀罕那份孝心罷了。
不待楊雁回回話,羅氏又道:“人這一輩子,能遇上幾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呢。但凡遇到了,都該好好珍惜。”
一番話說下來,羅氏便氣力不支,疲憊不堪了。
楊雁回道:“祖母說的極是,孫女記下了。”
俞謹白道:“小婿也會記住祖母的教誨。”
羅氏笑得很是欣慰,將他們兩個的手搭在一起,道:“你們真是般配。以後,也要一直這樣和和美美的纔好。”
說完這些,羅氏便倦怠至極,再無絲毫力氣了。
楊雁回叮囑她好好休息,又留下了帶來的珍貴藥材後,這才和俞謹白一起辭別了葛倩蓉。
纔要出羅氏的正房,俞謹白便從丫鬟手裡接過斗篷,幫楊雁回穿好,剛出了門,他便已撐好了傘。一番舉動,惹得一衆丫鬟媳婦,又是竊笑,又是豔羨。
葛倩蓉一路將他二人送至大門處。門外積雪已是厚厚的一層,俞謹白扶着楊雁回走向馬車。便在此時,秦明傑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了,身邊跟着兩個小廝,一路伺候着。那秦明傑卻是邊走邊撒酒瘋,對那兩個小廝道:“別碰我,爺的衣袖,豈是你們隨便拉得的?爺沒醉,不用你們扶……”
楊雁回聽到聲音,往秦明傑那裡瞟了一眼,見是他回來了,便徑自上車,並未打算停下來與他寒暄。
秦明傑看到門前有裝飾的富麗堂皇的車駕,酒意便去了幾分,待看清要上車的少婦是楊雁回後,登時酒意盡去,人一下子便清醒了。怔了片刻後,他忽然叫道:“莞兒。”
楊雁回恍若未聞,徑自進了車廂,俞謹白隨後也進了車廂裡。
馬車緩緩駛離秦家大門前。秦明傑踉踉蹌蹌在後頭追着叫:“莞兒!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兒?”
馬車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在漫天的雪花中,越走越遠。秦明傑追了幾步後,腳下忽然一滑,整個人摔在了雪地裡。秦家一干下人,連忙過來扶起了他,一衆人團團圍着他,問他有沒有摔傷,可覺着哪裡不舒服。
秦明傑不耐煩的撥開衆人,自顧自趔趄着腳往家去了。葛倩蓉並不肯迎出去,只是等在門內。待秦明傑進了大門後,她才道:“老爺哪裡去了?怎地現在纔回來?”
秦明傑不悅道:“不是你叫他兩個攛掇我去那個新開的酒館,嚐嚐他們自家釀的竹葉青?這會子又來裝什麼傻?我還道你在家中做什麼,原來是叫了那個不孝女回來!”
他方纔摔了一腳,俞家的馬車都沒肯停一停,面上甚是無光。
葛倩蓉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說怪不得這老東西早早便回來了,敢情是來查她揹着他做什麼的。她道:“方纔那個是俞夫人,孃家姓楊,不是你的女兒。老爺以後莫再亂叫。”
秦明傑卻是羞憤難當,那份羞愧最後全成了怒火,他道:“這樣不孝的女兒,也怨不得我對她無情!”
葛倩蓉聽着這話,便直覺不對勁。
秦明傑和她一面往二門上去,一面又道:“不過是個晚輩,也值得你送到大門上來。我如今雖是致仕了,咱們也是官宦人家,婦人家這般拋頭露面,到底不好看。”
葛倩蓉由得他亂說,並不接話。秦明傑近來清醒時,有時候會故意找茬跟她吵架,她卻總是這幅樣子,讓秦明傑連想找人吵架都吵不起來。看她又是這幅模樣,秦明傑果然更是鬱卒,一副有火發不出的模樣。
夫妻二人才進了二門內,秦明傑忽然又道:“我想起一件要緊事忘記辦了,還得出去一趟。”言罷,自顧自離去了。
葛倩蓉忙對方纔跟秦明傑回來的那兩個小廝道:“快跟上老爺,好生伺候着。”
待秦明傑和那兩個小廝去得遠了,葛倩蓉才滿腹疑慮的進了二門內。她沒回房,徑直進了羅氏院裡。羅氏已陷入沉睡,她便守在了耳房內。近日,她一直都宿在羅氏這裡。
約莫一刻鐘後,有人來報說,秦明傑不願叫人跟着,纔出了大門,便趕了兩個小廝回來。
葛倩蓉越發覺得不對,起身來回踱了兩步,忽然道:“叫他們備車,咱們去追俞家的馬車。”
今日雪大了些,雁回兩口子的馬車走得並不快。她只要讓車伕快一些,應該是能追上的。她並非存心將自己的丈夫想得太快,但她總覺得,秦明傑是想再害這個女兒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