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重生後的新家
秦莞再次醒來後,只覺得頭痛如裂。她輕輕牽動脣角,“嘶——”好疼。
聽到她的聲音,一箇中年婦人激動得撲到牀前:“雁回,你可是醒了。你再不醒,可叫娘怎麼辦啊?”
雁回?
秦莞轉動眼睛,打量四周。躺着的,不是自己原來睡的那張紅木雕花架子牀,只是普通的櫸木牀,牀邊掛的淡青色帷幔也都是普通面料,並非原來的輕羅紗帳。
屋子還算寬敞,一應擺設用具乾淨整齊,卻明顯比自家用的差了好些。只是她住的屋子,被蘇慧男選用暗色調的傢俱,佈置得陰沉沉的,住久了總覺得心裡壓抑憋屈。
這裡雖然比家中簡陋很多,可是溫暖舒適。陽光透過大開的窗子照進來,一樹桃花映在窗前,微風送來陣陣花香,和着暖暖的藥香,絲絲縷縷鑽入鼻孔,唔,好舒服的地方!
等等,不對,她怎麼會到了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她明明記得,自己死了呀!
一個眼睛腫得好似兩顆桃子的中年婦人,急切地瞧着她:“雁回啊,你可一定要好起來!”
又是雁回?
秦莞怔怔地瞧着婦人,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地方?雁回是誰?還沒等弄明白眼前的一切,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她便又昏了過去。
時間一日日過去,秦莞又悠然醒來幾次,且一次比一次醒來的時間久,精神一次比一次好。隨着和這家人的接觸漸多,秦莞終於確定,自己沒死。不,準確說來,應該是死了,但是又借這個叫雁回的女孩兒的身體重生了。除了她沒有人知道,此刻的楊雁回早已換了一個靈魂。
又在牀上半真半假的昏迷幾日後,秦莞終於摸清楚了這家人的情況。這家人姓楊,是京郊青梅村的村民,自己如今的身份是楊家的獨女楊雁回。父親楊崎雖是一家之主,卻因積勞成疾落了一身病,家中裡裡外外大小事務,全靠母親閔氏做主。家中還有兩個讀書的哥哥——長兄楊鴻,二哥楊鶴。
楊家雖稱不上大富大貴,倒也頗爲寬裕。家中有良田百畝,另有一片綿延三裡的果園,一片佔地八畝的魚塘。楊家的魚塘,多養胭脂魚和鱖魚。
胭脂魚人工飼養不易,野生的卻也不多見,鱖魚多是生在大康北邊的江裡,這京中也不多見。虧得楊崎掌握了一手養魚的好技術,靠着他的指點,楊家的池塘裡,偏偏就能將這兩種魚養得極好,看上去肥美喜人,吃起來鮮嫩可口。也正因爲如此,楊家的魚從不怕賣不出去,早早就被幾家酒樓和京裡的大戶人家訂了去。
原本一家人生活的和和美美,可沒想到不久前出了一樁禍事,差點讓楊雁回魂歸離恨天,不,已經魂歸離恨天了。
說起來,楊雁回死的倒也可惜。那一日,到了楊家給禮部侍郎秦家送鮮魚的日子。閔氏剛好需要進城採買一些家用,便帶着兩個僕婦和一個夥計親去送魚。
楊雁回知曉後,吵着要和母親一起去。閔氏知道,女兒這是想進城裡看熱鬧,當下便也答應了。誰知騾車卻在秦府門前出了事,被霍家的馬車撞上,楊雁回小小年紀便一命嗚呼了。
但是很意外,楊雁回死而復生了。
一把年紀的老大夫,抖着長長的白鬍子,嘖嘖稱奇道:“許是前面幾個大夫誤診了。令媛只是昏過去了,因爲傷得重,脈息太弱,所以……不過傷成這樣,還能挺過來,令媛也真是福大命大。真是奇哉!奇哉!”
爲了讓女兒早些好起來,閔氏守在牀前,夜夜都不敢閤眼,守着楊雁回寸步不離。
楊家的女兒幾乎喪命,秦家卻從未打發人來看過,除了先頭給的二十兩銀子,這事便好似跟秦家沒關係了。至於霍家,當時撞了人,馬車都不肯停,更別提事後查問一下情由了。
倒是同村有個在霍家當差的婢女叫九兒的,跟自家人提了一嘴這事。那家人因是同村的,平時關係也還好,便告訴了楊家一些情況:撞人的馬車確是霍家的,那一日,霍家老夫人去秦家做客。老人家原本是坐馬車去的,可臨走時覺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便改乘了轎子,讓自家馬車先一步回去,似乎還交代了些什麼事,是以霍家的馬車纔會急着趕路。
再後來,閔氏的一個表姐也想法子捎來書信,信中說那霍家着實不是善茬,且那撞人的車伕,是霍家老夫人身邊第一個得力媽媽的兒子,也是深得信任。霍老夫人是決計不會爲了楊家這樣的小門小戶斷己臂膀的。若她們不想帶累全家人都跟着倒黴,便千萬莫去招惹威遠侯府。
聽了這些,楊家也只有自認倒黴。閔氏唯有微微嘆息:“算了,就當這是我們雁回命裡的一場劫數。她渡過這場劫,往後就都是福了。只恨沒人能還雁回一個公道。”
她也想爲女兒討個公道,甚至恨不得宰了那駕車的人。她也恨死了威遠侯府的冷漠無情,她不信出了這種事,秦家的人就沒跟霍家說一聲——怎麼說也在人家門前撞死了人罷?霍家卻硬是能當成沒有這回事。
可他們平民小戶,又拿什麼去向那些高門大戶討公道?堅持要一個公道,最後不但得不着公道,說不定真如表姐說的那般,帶累全家人。
病牀上的秦莞聽着閔氏的話,朝閔氏微微一笑,虛弱地開口,聲音甜甜軟軟的:“娘,我很快就好了,也不用要什麼公道。”
閔氏聞言,落了一串眼淚下來,她的雁回就是懂事……
秦莞又闔眼休息。從此以後,她就是楊雁回了。雖然藉着別人身體重生這事叫她覺得匪夷所思,但是對於這個新家,她真的十分滿意,也十分感激上蒼。
閔氏依舊守着睡着的女兒,兩個兒子過來勸時,還是不肯走。
一個身着藕荷色掐牙背心,生得眉清目秀的小丫頭,從廚房端來熬好的湯藥。不等小丫頭走到楊雁回牀邊,楊鴻已經從托盤裡接過來那碗釅釅的湯藥,又朝一旁的弟弟楊鶴比了個眼色。
楊鶴會意,走到病牀前拉閔氏:“娘,你去休息吧,我和大哥喂妹妹吃藥。”
閔氏忙道:“不用,你們都去念書吧,娘自己來喂……”
楊鶴有些發急:“娘,你看看自己的臉色,再這麼耗下去,身體會垮的。”
楊雁回也睜開眼睛,虛弱地開口:“娘……你若累垮了,誰來照顧女兒,誰來照顧這個家呢?你……你若還要在這裡守着,女兒便不吃藥了。”
楊雁回尚未到十二歲生辰,說話做事比秦莞稚嫩很多。她的身體似乎還保留了對閔氏慣有的依賴和親近,加之閔氏這些日子不眠不休的悉心照顧她,令她心中十分感激。只覺得有娘疼愛的感覺真好。
閔氏在女兒的“威脅”下,不得已,被楊鶴和進來的小丫頭,連拉帶勸扶走了。
楊鴻這才坐到牀邊,放下藥,扶雁回坐好,動作十分輕柔小心:“今日有沒有覺得好些了?”
楊雁回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試着活動了下手指,確實覺着好多了。剛醒來的時候,她總覺得這具身體和自己的意識不搭調。但漸漸的,她便能運轉自如了。這身體,總算像是她自己的了。
楊鴻在楊雁回背後塞了個枕頭,讓她坐得更舒服些,這才又端了藥碗來喂她喝藥。少年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模樣,着一件淺藍色交領長衣,腰間一條褐色腰帶,腰帶上垂着一塊樣式古樸的玉佩,身板挺直,風神俊秀,目光極是清潤溫和:“雁回,來,喝藥。”
“大哥,苦……”楊雁回瞅了一眼藥碗,不由皺了皺眉。秦莞素來喝不慣湯藥,所幸也極少生病。偏巧現如今這身子也是個極爲抗拒吃藥的,這小動作,做來竟是極爲自然。
少年聽了她的話,眸子一亮。雁回自從醒來後,不像以前那樣愛說笑,總是安安靜靜的,極少說話,這是難得主動開口叫了她一次大哥。
楊鴻笑道:“吃了藥纔會好,待身體好了,就不用吃藥了。你若不肯吃藥,身體便總也不好,我就得時時端着苦湯藥來餵你了。”
楊雁回秀氣的眉毛皺成一團,卻始終不願意乖乖就範。
楊鴻雖笑得溫雅清和,說出的話就有些讓人抓狂了。他將一勺藥汁送到雁回脣邊,道:“你再不喝,倘若你二哥進來,大哥也幫不了你了。”
若是換了楊鶴來,能捏着鼻子直接給她灌下去。
楊雁回深深嘆了口氣,死就死了,她蹙着眉,抿了一小口,只覺得嘴巴里一片苦澀,連腸胃裡都苦得難受。
“好苦!”楊雁回一副慘兮兮的樣子。
這時,楊鶴和那小丫頭進了房裡。看到楊雁回這副樣子,小丫頭嘆了口氣:“我若能替姑娘喝藥就好了,我就不怕苦。可惜我喝了沒用。”
那小丫頭喚作秋吟,是在六歲上被賣到楊家的,和楊雁回比一般的主僕要親近得多。上一次,若非車廂有些小,坐不下了,少不得秋吟也得跟着進京。
楊鶴則上前道:“你一口一口的喝,更受罪。我看還是直接將藥灌……”
楊雁回看到少年靠近,已經下意識的捂住了口鼻,她已經因爲吃藥的事遭過一次罪了,不想再來一次。這位二哥哥,待妹妹可真是簡單粗暴。
楊鴻忙對弟弟道:“她身體不好,你別這時候嚇她。”
楊鶴同哥哥一般模樣的打扮,只是衣服顏色略深。他生得濃眉大眼,比較像父親,只是不如父親和大哥性子溫和。他道:“你這麼喂,只會讓她更難受。不如將碗擱到她嘴邊,叫她一口氣喝完。”
楊雁迴心道,挨個七八刀是死,挨一刀也是死,還不如選個痛快點的死法呢。她深吸一口氣:“好,我喝。”
楊鴻大喜:“這纔對嘛,我們雁回果然懂事不少。”
楊雁回就着楊鴻的手,一口氣將藥碗喝得見了底。只是藥碗剛拿開嘴邊,她便覺得被蹂、躪了一番的腸胃,翻江倒海一般難受,一張口就要往外吐。只是她嘴巴剛張開,一旁的楊鶴已經將手裡一塊看不清樣子的果脯塞入了她口中:“快吃,甜的。”
楊雁回似能聞到那果脯的清香,她嚼了幾口下肚,味道酸酸甜甜,肉質柔軟,果然十分好吃。
一個果脯下肚,她便不那麼想吐了,微微笑道:“很好吃呢。”
那溫婉的笑容,溫雅的語氣,叫屋裡另外三個人都怔了一怔————這哪裡像是楊雁回的神情語氣?
只是此時的楊雁回精神不濟,無瑕顧及旁人臉色,竟未察覺他三人的變化。
楊鴻怔了片刻後,這才道:“是咱家果園裡的大白杏做的。”
楊雁回依舊微笑着道:“咱家出的東西,沒有不好吃的。”
說完,便又懨懨地靠在了枕頭上。
她雖說身體虛弱,才喝了一碗湯藥的功夫,就又覺得累了,可心底卻是實實在在的開心。這個家並非大富大貴,但卻和和美美。
父親楊崎性子很好,尊重妻子,疼愛孩子,且無偏房妾室,兩個哥哥也都很疼妹子。閔氏更是將女兒看做心頭肉,兩個兒子均無小廝侍讀,唯獨給女兒買了個丫鬟。
她的屋子也極其明亮舒適,像個人住的地方,還常常可聞歡聲笑語。哪裡像她以前住的那屋子,雖然又大又奢華,園子的位置卻在背陰處,以至屋子裡也不怎麼亮,加之傢俱都是暗沉沉的,簡直像是個墳墓。
不,那原本就是個墳墓,埋葬了她的大好年華,埋得死死的,將一切的美好、罪惡、冤枉都埋在底下,永不見天日。
楊鴻看妹妹累了,便扶她躺下。秋吟見狀,連忙過去幫手。
楊雁回卻輕輕握住楊鴻的衣袖,輕聲哀求:“哥哥,我還不太想睡。”
楊鴻道:“大夫說了,你這些日子要多休息。”
楊雁回瞧着他,眸中有着楊鴻看不懂的擔憂,依舊是甜甜軟軟,卻又極輕極虛弱的聲音:“我怕一覺醒來,看不見你們。”
楊鴻笑道:“放心,大哥會一直在這裡守着你。”
楊雁回這才安心,乖乖躺好,任由秋吟給她蓋了被子,闔眼休息。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亮亮的高嗓門,“太太,崔媽媽來了。”聽聲音應該是於媽媽的。
另一邊廂,閔氏忙掀了簾子出去迎人。楊鴻和楊鶴兄弟兩個也出去和長輩見禮。秋吟也跟了出去。
楊雁回推開被子,悄悄坐起來,透過大開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外的情形。就見閔氏上前握住了那位崔媽媽的手:“表姐,你可是來了。”
崔媽媽髻上插着根足有一兩重的金簪子,身着青綢妝花褙子,膚色偏白,眉眼開闊,看着便是個爽朗的人。她道:“妹子,我早該來瞧瞧雁回,只是府裡有好些事,一直走不脫。”
看到來人,楊雁回不由大吃一驚。閔氏口中的表姐,正是秦府的一個管事婆子。她隱約記得自己見過一面這人,聽素簪說那是“崔婆子”。只不過“崔婆子”到了這裡,就變成了稱呼好聽一些的“崔媽媽”!
崔婆子將帶來的補品交給一個僕婦拿下去,又和閔氏客套了幾句後,便和閔氏攜手往楊雁回的屋子裡走來。
雖然明知自己早已換了形容,可楊雁回還是沒來由的心虛,連忙躺好,閉了眼睛裝睡。
進屋後,崔婆子只是探頭瞧了一眼,發現女孩兒已經睡着,便知趣的遠離了繡牀。
秋吟早已搬了錦墩來給客人坐。閔氏便和崔婆子一道挨着坐了,低聲說些閒話。陪着二人一起進來的楊鴻楊鶴陪坐片刻後,便退了出去。
崔婆子微微嘆息:“好端端的孩子,怎麼就撞成了這樣……那天殺的霍家……他們的手段狠着哪。我真怕你不聽我的勸,鬧到霍家去。只是可憐了雁回……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牽這個線,讓你們往秦府去送魚。”一邊說着,一邊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閔氏道:“這事與姐姐有何干系?姐姐不也是爲了我們好?雁回有這一遭劫難,也是命裡合該有的。”如今雁回既沒事了,她能忍便也就忍了。倘若雁回當初真的亡故了,她拼了這條命,也要跟霍家鬥一鬥。
崔婆子放下手帕,又道:“我這些日子,一直想着要來看看雁回,可秦家內宅這幾日不安生,我沒法告假。”
閔氏點點頭,嘆息一聲:“聽說秦家的大小姐前些日子忽然得了怪病,一晚上的功夫,人就沒了。和我們雁回出事是同一天,哎,可憐見的,才比雁回大了三歲。”
“可不就是這事麼。那小姐死得可憐啊……”崔婆子說到這裡,猛地又住了話,“哎……不說了。”
楊雁回藏在被子下的手,不由暗暗握緊,手指狠狠扣在手心裡。她一定要讓蘇慧男遭報應!
崔婆子又道:“我今日來這一趟,往後恐怕又不得空了。大小姐剛沒了,侯府的人便要迎娶二小姐,婚期很近,恐怕日後又有得忙了。”
閔氏問道:“二小姐?不是庶出的麼?嫁給威遠侯?”
崔婆子道:“我不是早與你說過嗎?我們府上那位蘇姨娘,原本也是個良家女,後來給老爺做了外室,深受寵愛。因爲前頭的太太總也生不出孩子,她又有了身孕,這才進了府裡做的偏房。”
結果蘇姨娘剛進門纔不過一個月,太太王氏就懷上了,可還是讓蘇姨娘趕在前頭生了個兒子。王氏難產,生秦莞傷了身子,沒多久便去了。後來續絃的太太葛氏,姿色平庸,家世也低,又沒生個一男半女,竟淪落得要在一個妾底下討生活。
閔氏卻道:“貴妾生的也是庶女呀!”
崔婆子道:“你有所不知。老爺外放那些年,太太在家中主持中饋,侍奉嫡母,教養小姐,蘇姨娘跟在任上侍奉夫君,打理內宅,迎來送往,跟正房太太一個派頭。”
就這樣,家裡的田產、地契,也都不在葛氏那裡,全被蘇姨娘帶走了。鋪子裡的生意,也要定時去信給蘇姨娘報賬。在任上那些年,蘇姨娘又幫着秦家置了不少產業,葛氏連個邊兒也挨不着。再後來,葛氏便鬱鬱而終了。
就聽崔婆子又道:“蘇姨娘若想讓自己的女兒頂了大小姐嫁去侯府,也不是什麼難事。”
楊雁回閉着的眼角,快速抖動了幾下,又迅速歸於沉寂。
兩個中年婦人,絮絮叨叨低聲說了許久的話,崔媽媽這才告辭離去。楊雁回睜開眼睛,瞳孔慢慢收縮。好風光的蘇慧男呵……我一定要看看你,還能風光到幾時……
聽到閔氏又往屋子裡來的腳步聲,楊雁回這才又閉了眼,假裝睡着,藉此平復自己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