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閨蜜的遭遇(下)
那文正龍結束外地的生意,專心打理京中產業,原來不過是因爲外地生意越來越慘淡,這才賤價出售給了旁人。京中的產業也是每況愈下,不過是收支平衡罷了。那文正龍還要大手大腳往妓院撒銀子,哄着窯姐兒開心,更是叫文家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
文父早年還算有些雄心壯志,現如今他自己都變得好吃懶做,更別提管教兒子了。文母只管眼前有吃有喝,有兒媳婦伺候,全不去想日後的生活。是以,越發將文正龍縱得沒邊兒。
即便如此,文家氣數也沒有全盡了。文家京中的鋪子撞大運,一連接了幾筆賺錢的生意。可那文正龍既不想着擴大經營,也不想着積攢銀錢,反倒是往家裡又擡進了兩個美妾。
秀雲初時氣不過,也跟丈夫抱怨過幾句,誰知一開口,話沒說幾句,竟被文正龍一腳踹了過去,指責她善妒,耽誤夫家開枝散葉。
文正龍的種種荒唐行跡,文父全然不管不說,還暗中扒灰,與那窯姐兒好上了。秀雲無意間撞見後,嚇得六神無主,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裝作不知道。
文母更是可笑,說男人三妻四妾才顯得有身份有地位。殊不知,滿縣城的人都在背後恥笑文家呢!那兩個妾全是窯姐兒出身,有什麼可顯擺的?
自從兩個美妾相繼進了門,秀雲的日子愈發艱難。丈夫、公公全護着那兩個妾,婆母又素來不喜她,她在家中全無立足之地。
前些日子,發生了一樁更叫人氣憤的事。
秀雲的嫁妝裡,有一支鎏金嵌寶雀屏釵,釵尾簌簌垂着幾粒小小的玉珠。她的嫁妝首飾裡,有六套銀首飾,兩套金首飾。但最得她心的,還是那支單獨的鎏金嵌寶雀屏釵。那上頭點綴的蜜蠟、碧璽、瑪瑙,雖說都很小,但成色甚是不錯。
可這支釵子在兩個妾進門後,秀雲只戴了一次,便莫名其妙不見了。初時,衆人只說沒看到,可有一次,秀雲經過先進門的姨娘屋裡時,分明從大開的窗子裡看到那姨娘在往自己頭上戴那支髮釵。
秀雲大怒,當即推門而入,劈手從那姨娘的髮髻上將釵子拔了下來。她原本嫌棄勾欄院裡出來的女人髒,平日裡話也不大跟她們說。若非逼急了,是萬萬不會跟這樣的女人動手動腳的。
那姨娘先是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哭嚷着說秀雲欺負她,搶她嫁妝,直嚷得左鄰右舍都來看熱鬧。
秀雲分辨了幾句,說這是自己的嫁妝首飾。可她聲小氣勢弱,又不會撒潑,實在鬥不過那姨娘。
那姨娘眼見人多了,越發撒起潑來,扯亂了頭髮,在地上哭着打滾,還說那髮釵是從前的恩客送的,秀雲仗着自己是正室,便要搶她賣肉換來的東西。
彼時,文正龍和二姨娘陪着文母去廟裡上香了,公公去聽戲了,家裡並無其他人。秀雲眼瞧着分辨不過,也沒人可以爲她做主,便拿着髮釵要回自己屋裡。
誰知那姨娘是個十二分貪心的,既已得手的好東西,便萬萬不肯放過,眼見秀雲要回屋,她竟從地上一躍而起,去搶秀雲的髮釵。還嚷着說:“我若真偷你東西,爲何不將你的首飾全偷來,獨獨看上這一件最不值錢的?你別打量我身份低微,就可勁兒作踐我。你賴我偷東西,我還說你偷東西呢!你這副耳墜子,分明就是偷我的。”
她一邊說,一隻手扯着秀雲頭發不讓她走,另一隻手便去搶秀雲的髮釵。秀雲不肯鬆手,那女人便從秀雲頭發上扯下一支簪子,戳她手背,還嚷着說:“叫你偷東西,看你還敢用這髒手碰我的東西。”
幸好街坊鄰居們看不過眼,上去將她攔下,秀雲的手纔沒被戳狠了,只留了幾處淺淺的傷痕。
一個鄰居大嬸斥責那姨娘道:“你沒進這家門時,我就見秀雲戴過這釵。”
那姨娘脖子一梗,道:“我可沒見過。興許她是有個和我差不多的,這支分明就是我的。”
一個年輕媳婦也上前道:“秀雲抱我家小子逗着玩時,被我家小子從頭上拔下這支釵來玩,不小心摔在了街門前的大青石上。那鎏金釵上便多了一條劃痕。這支釵是不是秀雲的,拿給大夥看看,有沒有劃痕。”
那姨娘這纔沒了話,只坐在地上嗚嗚哭,說別人都瞧她不起,合着夥的欺負她。
恰在此時,文正龍等人回來了,文父也從戲園子裡回來了。結果發現家裡滿滿當當擠了一院子人,衆人有笑的,有氣的,有冷眼看熱鬧的。
文正龍等人便問是怎麼回事。一衆人都看不過那姨娘所爲,便七嘴八舌將事情始末告知了文正龍。
那姨娘卻悄悄捋順了一把青絲,坐姿也變得婀娜裊繞了,拿着帕子,輕輕拭淚,哭得悽悽切切,口中只道:“相公,他們都欺負我,誣賴我。你贖我出來時,我便說過,便是從良了,人家也不會拿我當人看。”
文正龍一陣心痛,連忙上前扶起小妾:“秋娘,你莫哭,一切都有爲夫替你做主。”回頭瞧了一眼哭喪着臉的秀雲,他不由一陣厭煩,便劈手將那雀屏釵奪了過來,“你做姐姐的,就不能大度點?沒有半分正室該有的氣度。她既喜歡,你便給她戴幾天玩玩,有什麼大不了的?”言罷,便將那髮釵向小妾遞過去。
瞧熱鬧的左鄰右舍皆是目瞪口呆,各個心道:好不講理的蠢物,有那麼好的娘子不知珍惜,反對個無情無義的婊\\子情深意重起來了。
秀雲氣急,沒想到丈夫竟已偏心到了如此地步,原本一直溫柔順從的她,竟也暴發了一次。不待小妾接過髮釵,她受傷的手在文正龍眼皮子底下晃了一下,便已重新奪回髮釵。
文正龍一怔,沒想到妻子竟敢違逆自己的意思。秀雲卻滿含怨恨地瞧着他:“我只有一個兄弟,哪裡來得青樓娼妓做我妹子?我可不敢認這樣的妹子,免得辱沒家風。”
文正龍聞言大怒,擡手給了秀雲一耳光,直打得她眼冒金星,俏臉紅腫。秀雲當衆捱打,又羞又怒,捂着臉跑進了屋,再不肯出來。
文家人這才揮手驅散看熱鬧的人羣。衆人都走遠了,還能聽到文正龍站在院裡罵秀雲:“你這臭婆娘,還不將房門打開?看我今日不好好教教你做媳婦的規矩!招了這麼多人來看家裡的笑話,你還有理了,你還發起脾氣了?真是丟人背興,丟人背興!”
當夜,文正龍又將秀雲打了一頓。秀雲死死護着頭臉,這纔沒傷在外邊。許多鄰居被秀雲半夜的慘叫聲驚動了。可男人打老婆是人家的家事,他們再看不過眼,又能如何?
這事很快在縣城裡傳遍了。因親眼見到實情的人不少,大家說起這事來,便跟說書似的,將當時的場景說的活靈活現的。
秀雲深感在夫家待不下去了,本想一根繩子吊死算了,可又念及家中老父老母和幼弟尚在,便打消了尋死的念頭。趁着家裡過廟會的日子,她便一大早就悄悄離了夫家,回了青梅村。
秀雲在孃家住了好幾天,既不提回婆家的事,也不見文家人來接。莊山和夫婦便問她到底何事,秀雲知道這事定然是瞞不過的,便哭着告知了父母實情。
莊山和氣得差點當場暈厥,莊大娘也是摟着女兒哭了一場又一場。小石頭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也是嚇得嗚嗚直哭。一家人好不淒涼。
莊大娘認爲,女兒既已經出嫁,便是別人家的人了,即使過得這樣慘,孃家又能如何?想想哪天文家若來將女兒接了去,女兒便要接着給人糟踐,她便六神無主。
想來想去,莊大娘便對莊大爺道:“秀雲爹,咱們族裡人多,不像那文家人丁單薄。你是族長,族裡人還能眼看着你的女兒讓人欺負成這樣?倒不如你帶着人打上門去,也好讓那文正龍知道,咱們秀雲孃家有人!”
村裡人家,女人在婆家受氣受狠了,孃家人打上門去,又不是沒有的事。
莊山和一口就否決了這個提議,他道:“我若是個尋常人也算了,可我既是里正,又是族長。我若帶着小輩們去跟人家鬥毆,像個什麼樣子?”
“那……那就看着咱們秀雲讓人作踐死?”莊大娘話音未落又抹起了眼淚。
莊山和嘆息道:“我若不是莊氏一族的族長,便讓秀雲跟那畜生和離。就算日後嫁不出去,我養着我閨女便是。可……”
可他是莊氏一族的族長。
若誰家有被休棄或者與丈夫和離的女兒,滿門滿族的人,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呀!他既已是族長,又怎能因自己的女兒,讓莊氏一族蒙羞?
莊大娘被莊大爺的話嚇到了,忙道:“就算你不是族長,咱們秀雲也不能和離。若要女人和離,還不如要女人去死呀!”
老兩口爲了女兒的事,思來想去,竟想到了一個在楊雁回看來,簡直爛的不能再爛的主意。那主意不僅爛,而且沒用。
莊山和既不願意在族人面前丟面子,讓人恥笑他護不住女兒,也不願惹得族人暴怒,爲了他的家事拉幫結夥兒抄傢伙打進縣城裡。便只悄悄請了楊崎來商議此事。
楊鴻年齡小,輩分也小,但莊大爺就是看重這小子,到了楊家後,看到楊鴻也在,便連他也叫上了。
莊大爺要做的事很簡單。他想讓楊家兄妹與秀雲姐弟倆認了乾姊妹。他總覺着,秀雲在婆家受氣,定然與文家人不將秀雲孃家放在眼裡有關。
秀雲孃家,除了老父就是幼弟。若是有其他兄弟可依仗,秀雲也不至於受這些閒氣。若是拜了這乾姊妹,秀雲也算是有得力兄弟的人了。且還能讓秀雲管楊鴻楊鶴的舅父舅母也喊上一聲“舅舅、妗子”。
閔家離縣城近,秀雲若再受氣,閔家的兩口子若是得訊,也好管一管。若不然,那兩口子再看不過眼,和文家非親非故的,也不好置喙人家的家事。
楊崎楊鴻都道,此事萬萬不可。
莊山和原本與楊崎的父親楊勝平輩論交,楊崎平日裡還要管莊山和喊一聲“叔”。若在以前,孩子們亂叫也就算了,可現如今真要拜個乾姊妹,那就等於是正式亂了輩分。
莊山和卻說,兩家本就不是血親,這麼做也沒什麼。若楊家的幾個孩子真與秀雲姐弟倆拜了乾姊妹,以後楊崎反到還長一輩。
楊家受過莊家的恩情,楊崎不敢輕易拂逆莊山和的意思,可又覺得此事實在不妥。莊山和倒也不急着逼他們同意,只叫他二人回去想想再說。
因此,楊家人便商量起此事可行與否。最後,楊崎和閔氏還是同意了莊大爺的意見,並商定好,翌日便讓閔氏回孃家一趟,告知兄嫂這樁事由。待日後文家接了秀雲回去,叫兄嫂多照拂着些秀雲。
知道事情原委後,楊雁回忍不住,將心頭那個想法說了出來。小小的女孩兒,目光那樣堅決凌厲:“莊大爺想的法子,根本沒用。他這也不肯,那也不肯,無非就是太心善,太講理。文家欺負的就是這樣的人家。如若不然,他們怎麼不去找個潑皮求親,娶個潑皮無賴的女兒來欺負?要我說,那樣的人家,還跟他們耗什麼?秀雲姐正值青春韶華,哪能將大好人生就此葬送,倒不如趁着年紀輕輕,與文正龍和離爲好!”
在楊雁回看來,莊山和實在是個好里正,好族長,但卻只是半個好爹。竟然因着自己的身份,情願不管女兒。
在青梅村久了,她很瞭解鄉野民風。有些事若是逼急了,或者情緒被拱起來了,全村人一起跟別個村鬧起來的事,也不是沒有的。
上個月,青梅村一個姓焦的半大小子,跟北柳村一個姓柳的半大小子打了一架。結果事情越鬧越大,發展到青梅村全村的半大小子,和北柳村全村的半大小子打了一場羣架。
最後,各家小子被各家爹孃揪着耳朵拽回了家,幾乎各個都捱了頓結結實實的板子。凡是在焦師父的拳房練拳的弟子,若有參加這次羣毆的,得挨兩頓板子。因爲,爹孃教訓過了,焦師父那裡還要再教訓一頓。
但事後,誰家爹孃不在人前顯擺自家兒子有種,將北柳村的孩子打得落花流水!
莊山和本可利用自己的身份,爲女兒討還個公道。可他偏偏就是不肯這麼幹!
哎,包子後頭,總有狗跟着呀!
閔氏聽了女兒的話,不由氣急,深覺自己將女兒縱得沒邊兒了。小小年紀,竟如此膽大包天,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當即便將楊雁回趕回閨房,並罰她練習女紅針法,到子時才許睡覺。
楊雁迴心中暗暗叫苦。心說,舒坦日子過久了,她果然就忘了“謹言慎行”四個字怎麼寫了。哪能這麼急吼吼的就說出自己的想法呀?
待楊雁回拿了針線作活,閔氏又深悔罰得重了。畢竟是晚上,女兒還小,做這麼久的針線活兒,將眼睛熬壞了可怎生是好。何況她笨手笨腳的,這一晚上下來,還不知要在手指頭上扎幾個針眼呢……
是以,大約戌時三刻時,閔氏來到女兒房裡,又將女兒教訓了一通:“這種話怎能亂說?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你女孩兒家家的,幸好是在家裡說說。要是給外頭的人聽到傳了出去,看你將來怎麼找婆家?再者說了,你怎知道那文正龍日後不會改了?誰年輕時沒做過幾件荒唐事?難保他日後不會和秀雲夫妻恩愛和美。這些事,既有做長輩的在,就輪不到你操心。”
她一邊訓斥,又一邊在楊雁回屋裡多點了幾盞清油燈。
楊雁回不由心中一動。
聽閔氏這意思,只是擔心她的話若被傳了出去,壞了名聲罷了,倒未曾怪她沒有從一而終的貞潔烈婦之德。不過,娘她心善,還想着文正龍興許能改。
其實何止閔氏這麼想,怕是多半心軟心善的女人,都是這麼想的。倘若婚姻不幸,便忍了心酸,嚥了眼淚,只盼着丈夫能早日回頭。
可是,文正龍已經那般待秀雲了,他能良心發現浪子回頭麼?就算真有那麼一天,那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回頭?十年,還是二十年?從妙齡到中年,從中年到白髮,只爲了等那樣一個男人回頭,值得嗎?在日日等待的悽惶無望的歲月裡,秀雲姐姐受的苦又有誰來補償?
倘若秀雲姐也和秦莞一樣,是個薄命的,還來不及等到熬出頭的那一天,便也香消玉殞了,那豈不是白等了?
沒有誰比現在的楊雁回更瞭解在世時的秦莞了。
她看到蝴蝶會想拿美人團扇去撲。看到蜻蜓低飛,會想着去追。看到外頭春光大好,便會想着去摘幾枝桃花剪幾枝柳條來插在瓶兒裡。還會想着要去郊外遠足踏青。
但她從來沒做過這些。
秦明傑喜歡楚楚可憐文靜嫺雅的女子。
她要麼是好興致被人破壞了,不再想做這些,要麼是身爲閨閣千金,不能去做這些。更多的時候,是爲了裝文靜嫺雅討父親歡心,不好去做這些。
可是,她從來都不能討秦明傑歡心,甚至換不來他多一分的關注。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多傻呀。她想做的事,有什麼不對嗎?分明都是一些美好又再普通不過的事啊。
如今方知,世人的偏見、冷眼、誹謗、薄待,在似水流年面前,在生死麪前,都那麼淺,那麼淡,那麼無足輕重。
秦莞臨死前想得便是,若有來生,一定要瀟灑恣意的活着。
如今,她藉着楊雁回的身子換來重生,換來心心念唸的好日子,便越發對上蒼感恩戴德,越發珍惜這生活。
只是,她着實不忍心看着秀雲這樣一個眉眼帶笑,性情溫善的女子,再傻傻的去忍受那許多的磨難。何況她們也算同病相憐————好端端的嫡系,卻叫妾欺負。
若秀雲也死過一次,便會知道,她其實本可以不忍受這些。
想及昨夜種種,楊雁迴心頭千迴百轉,一時坐在牀頭髮怔。秋吟連聲叫道:“姑娘,姑娘,你怎地發起愣來了?不起了?”
楊雁回這纔回過神來,忙道:“這就起來了。”
楊雁回開始穿衣裳,秋吟便去給她打水洗漱、疊被窩。
這時候,忽聞外頭傳來於媽媽的聲音:“老爺,太太,老張頭來了。”
楊雁迴心說,這老張頭不是隻管看着魚塘麼?怎地這時候來了?她將衣裙整理好,來到窗邊,一邊細細梳理自己一頭黑瀑般的頭髮,一邊聽老張頭對閔氏說事。
閔氏正在葡萄架下,拿着剪子將葡萄藤剪了,摘了葡萄放在手邊的籃子裡。那一嘟嚕一嘟嚕半紫不紫的葡萄,看上去十分討喜。
見老張頭兒氣喘吁吁的來了,她便將籃子放在石桌上,離開了葡萄架,問老張頭兒:“趕路這麼急,可是有什麼事?”
老張頭兒回道:“太太,魚塘又出事了。”
閔氏一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