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謹白,一年前於遼東參軍,後因也先犯境,北疆戰事突起,屢立斬首之功,被郭總兵接連提拔,很快升任遊擊將軍。幾日前回京,被調入左軍都督府任經歷。年紀輕輕已是從五品官員。又因得忠烈侯賞識,前日被忠烈侯認爲義子。”
楊鴻將自己打聽來的情報,一五一十告訴了妹妹。
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已是左軍都督府從五品經歷,又是蕭夫人的義子。
所以,他真的忘了她了嗎?一朝風光了,還不知有多少人家願意將女兒嫁給他呢。說不定,他早就成親了。哪裡還記得她?
楊雁回長嘆一聲,倒在耳房的榻上,莫名發呆。等了幾年,就是這麼個結果,值得嗎?
總歸是……比沒有等過更容易死心罷。
楊鴻瞧着妹妹的樣子,覺得她還不如哭出來,更叫人安心些,便問:“雁回,你是想要如何?”
楊雁迴轉向裡邊,悶着嗓子道:“不想如何。我又不想嫁給當官的。就算是蕭夫人的義子,我也不稀罕嫁。蕭夫人一時被矇蔽了,才認了這號人。”
楊鴻勸道:“他不識好歹就算了,咱們也用不着求他。大哥幫你物色幾個品行端方,家中人口簡單的同窗。如何?”
楊雁回卻是答非所問,將話題扯開了,道:“大哥,穆振朝的棺槨明日就要啓運,送回老家去,葬入穆家祖墳。咱們去還是不去呢?”
楊鴻便順着她的話,問道:“你想不想去?”
楊雁回道:“我是想去送一送他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爲什麼是他戰死了?他的功夫那麼好,幾年前就能打敗詹家拳館的大弟子……只是……”只是穆家的人太討厭了。若是到了明日,穆夫人又當衆逼她守望門寡,或者給穆振朝守孝三年,她難道要當衆說,她很看不上這些破爛規矩,何況這親事本就定的不和她心意,她纔不要給穆振朝守寡、守孝嗎?
楊鴻嘆道:“戰場上刀槍無眼,有時甚至一支流矢就能要了一個大將的命。”更何況穆振朝只是個守備。
楊雁回道:“可前線傳回來的消息說,他是死在馬刀下的!”
她也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強中自有強中手,甚至有可能穆振朝落了單,被人圍住,車輪戰困死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她始終覺得,他死得太可惜了。
楊鴻無言。穆振朝死得這麼突兀,他們人在京郊,不在遼東,更不在戰場,又如何知道那樣一個生龍活虎的人,怎麼說戰死就戰死了。
楊雁回又問道:“大哥,你說我明天去還是不去呢?”
楊鴻:“……”這個問題,本來是他問雁回的呀。
……
穆振朝的棺槨安放在穆知州的首領衙門裡,停靈三日,通州官宦人家,丘城縣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去弔唁。就連京中一些與穆家有交情的人家,也都過去弔唁。因穆夫人傷心過度,一直是長媳寧氏在操持裡裡外外。
一個上回參加過穆夫人壽宴的年輕媳婦道:“怎地不見那楊姑娘?”
又有人道:“你沒的不該叫三奶奶麼?穆夫人前幾日不是說了麼,那楊姑娘願意給穆公子守節哩。”
衆人聽了,一陣騷動,良久,方有人道:“倒是個貞潔烈女。”
又有人問:“既是如此,難道不應該讓穆三奶奶扶靈回鄉?怎地這時辰了,還不見人來?”
可是,一直到拖得不能再拖了,也沒見楊家有一個人影露面。衆人紛紛道,楊家這時候都不見個人,着實不懂規矩,連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曉得了。
穆家一連使了好幾個人去楊家三催四請,楊家人左推右拖的只是不肯去。楊雁回更是不見露面。
穆知州眼瞧着不能再等了,只得將那楠木棺槨運出首領衙門,準備與長子、次子,親送幼子棺槨返鄉。
穆夫人恨得直罵:“到底是小戶人家出來的,便是出了個舉人,也還是不懂規矩。就不看在別的,也該看在朝兒對她一片癡心的份上露個面兒呀。怎能人也不見一個呢?”
……
楊雁回此刻正與楊鴻坐在一間茶樓二樓的雅閣內。竹子編就的窗簾,被她放下來,只留下一些些兒足夠看清外面情況的縫隙。
這個茶樓是棺槨出了通州州府衙門,往運河去的畢竟地段。穆家早早便將她要爲穆振朝守節的話傳了出去,她這會可不想出現在穆家。保不齊就要被人逼着給穆振朝扶靈回老家了。到了穆家老家,那可是穆家族人的地盤,他們想怎樣便怎樣。
其實楊雁回還是很想理解穆夫人的喪子之痛的。可她痛到這個地步,要讓她兒子喜歡的女人爲她兒子守一輩子寡,她卻實在不能理解了。
棺槨越來越近了,楊雁回衷心希望,穆振朝下輩子能遇見個和他相親相愛的女孩兒,並結爲連理。
忽見街道另一頭,緩緩走來秦英。
楊雁回看到他,不由一怔。這小子是還沒離開通州,還是離開了,聽說穆振朝陣亡,又特來送這一回的?
如今秦英也算是過街老鼠了,因爲調戲父親侍妾,其生母又加害嫡子,母子兩個俱被攆出秦家。一個被送到了莊子上,一個不知所蹤。秦英這乍然出現在衆人面前,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樣的打量和難聽話來呢。
楊鴻見楊雁回只管探頭往外瞧,還以爲怎地了,湊到她身邊,也向外看道:“你在瞧什麼?一副棺槨罷了,至於這麼癡癡瞧着?”
楊雁回道:“我看見秦英了。”
楊鴻問道:“是秦尚書的兒子麼?哪個是他?”
秦英向着扶靈的隊伍踽踽獨行,只是對自己的名字較爲敏感,又因耳聰目明異於常人,不由擡眼往茶樓上看了一眼。
雖然只看到了半邊臉,但他依然認了出來,驚奇道:“楊雁回?”
楊雁回忙坐了回去。她太大意了!怎麼就讓這個小子壞了事呢?
送棺槨的隊伍足有一里地,前頭的人已聽到了秦英的話,有人便道:“莫不是楊姑娘在茶樓裡吧?”
“這樣的日子,怎能躲在茶樓裡喝茶呢?”
楊雁回待要從後頭跑,已來不及了,穆家的人很快便已圍了上來。
她覺得自己真是愚蠢,爲什麼要爲了看一副棺材,把自己弄到這種境地?
楊鴻卻低聲道:“莫怕,我還沒見過哪個知州敢爲兒子強娶舉人的妹子。”
楊雁回聞言,覺得有個大哥撐腰真是太好了!這麼想着,她便穩了穩心神,理了理衣衫,大大方方走過穆家衆人,下了樓梯,出了茶樓。穆家圍上來的人,自然也不敢將她如何。
穆夫人趕到前頭,打量一眼楊雁回,道:“怎地這時候纔來?快換身喪服。”
楊雁回覺得穆夫人真是太討厭了。她不想在穆振朝的棺槨前和這個老傢伙吵架,但卻也不想任由她擺佈,當下便悲悲切切道:“我來遲了,穆夫人節哀。待送上他十里,我再回去。”
穆夫人道:“我和你公爹商量過了,這次你同他一起扶靈回鄉。”
楊鴻道:“穆夫人,舍妹不曾與令郎拜堂成親,不敢高攀二位爲姑舅。”
穆夫人便好似沒聽到一般,對身邊的程媽媽道:“快,扶三奶奶回去換衣裳。”
程媽媽答應一聲,就要帶着衆僕婦去拉楊雁回。
秦英在一旁冷眼瞧着這場鬧劇———他好像一不小心,整治了這丫頭一回。真是……太抱歉了。但他沒什麼幫忙的意思,只是在旁袖手觀看。
楊鴻忙將妹妹擋在身後,道:“穆夫人,舍妹是我楊家的姑娘,並非你穆家的媳婦,怎能讓我妹妹給穆振朝扶靈回鄉?”
“諸位先聽我說一句話!”清朗的聲音,乍然響起,字字句句聽得清清楚楚。衆人不由一怔,紛紛看向說話的人。
楊雁回聽得這聲音,不知怎地,心裡先就委屈起來。
衆人只見前幾日將穆振朝的棺槨護送至穆知州首領衙門的年輕小將,腰懸長劍,身着一襲青色衣衫,正定定站在人羣外。少年目如朗星,英氣勃發,只是眼底蘊藏着一股決絕之色。
俞謹白大步上前,對穆夫人道:“楊姑娘沒有嫁給穆公子,沒道理讓她對穆夫人、穆知州以公婆相稱,更沒道理叫她跟隨穆家的男人扶靈回鄉。”
穆知州道:“俞經歷送犬子骸骨歸來,我穆家上下感激不盡,只是今日之事乃是我穆家的家事……”
俞謹白打斷他道:“穆守備臨死前,有幾句遺言交代我,穆知州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穆知州一怔:“怎地前些日子,不曾聽俞經歷提起?”
俞謹白道:“因爲近來說這些話,很不合時宜,只是今日我若再不說,恐穆知州與尊夫人,要鑄成大錯。”
穆知州忙道:“俞經歷請講。”
俞謹白道:“穆守備臨終前對我說,他原在丘城縣有一訂了婚的未婚妻子。如今他命不久矣,他擔心這位姑娘日後所託非人,所以,他將楊姑娘託付給了我!我已答應了他,日後必娶楊姑娘爲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