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依舊乘了來時的轎子,一路回去了。
行經一處點心鋪子前,忽聽外頭傳來吵鬧聲,幾個聲音都頗爲耳熟。
楊雁回忙掀開簾子向外瞧去,卻見莊秀雲被文母和文正龍一左一右拉着,死命糾纏,旁邊一個莊家的媳婦子上去推文正龍,卻被文正龍揮手打倒在地。莊秀雲怒極之下,一面拼命掙脫,一面高喊:“非禮呀,救命呀!”
來來往往的人,有圍觀的,有默然路過的,也有躍躍欲試要上前相助的,卻被文正龍喝道:“沒見過兩口子打架?”那些人聽了文正龍這話,便也只好剎住了腳。
莊秀雲急道:“文正龍,我早跟你和離了。”
文正龍卻道:“和離了咱就沒關係了不成?那些被休回孃家的女人,待要改嫁,還得先跟前夫打聲招呼哩。況且我是真心悔改的。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又說什麼好女不侍二夫,咱們破鏡重圓多好?”
楊雁回的轎子霎時間便已過去。莊秀雲看到楊雁回經過,下意識開口要叫,卻終是沒開口。她已是個婦人,尚且覺得當街被人拉拉扯扯,事體不像,倘若叫住了雁回,雁回不能幫她脫身,反被文家人糾纏住,那就更難看了。
楊雁回忙掀開前頭的簾子,對兩個轎伕道:“兩位大叔慢行,且聽我說。方纔那個姐姐是我花浴堂的莊姐姐,你們去幫她趕走那刁老婆子和那無賴,我酬謝你們每人一兩銀子。”
那兩個轎伕擡她這一趟,統共也不過得一百錢,乍聞能每人再得一兩銀子的賞錢,立刻落了轎子,道一聲喏,便挽了袖子上前去解救莊秀雲。
兩個轎伕農忙種地,閒時擡轎,做得都是力氣活,渾身上下最不缺力氣,一左一右便將文母和文正龍扯開,推搡到一邊去了。莊秀雲得救後,急急忙忙上了自己車內,那媳婦子也早從地上爬了起來,就要趕車離去。
文正龍母子眼見莊秀雲要走,忙攔了過去。文母躺在車軲轆下哭號,文正龍抱着騾子不讓走。莊秀雲氣得臉色青白。只聽文正龍哀嚎道:“皇天老爺啊,你開開眼。我好好的媳婦,怎麼就捨得讓野男人當衆打自家男人哪!”
文母聽兒子這麼哭,從地上爬起來,劈臉給了他一巴掌,道:“亂說什麼?秀雲這麼好的媳婦,當初要不是你瞎了眼,豬油蒙了心,不好好待人家,能把她氣走?她找人打你一頓是輕的!你今天就是給我跪着,求也把她給我求回來。”
那文正龍就真個對着車廂跪了,對着拉得緊緊的簾子哭道:“秀雲,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再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往後我一定好好對你。你有氣,你打我罵我,我都認了。你別躲着不見我。”
這文家母子太會演戲了,不知情的圍觀者已開始嘀嘀咕咕了,說什麼,“既是一場夫妻,男的若真心改過,也不該太冷心冷情的。”“再醮的,到底不如原配的,夫妻若能和好,那是再好不過了。”
楊雁回看得一陣火大。那媳婦子氣不過,站起來道:“哪有你們這樣的?好好的媳婦,在你們家過日子時,不是打就是罵。爲了個小妾,作踐人家正房,把人逼得只剩一口氣,沒辦法,痛快離了你們家。如今看人家開了個花浴堂,掙了幾個銀子,你們文家敗落了,就來沒羞沒臊的糾纏人家。”
這媳婦子是莊秀雲賺錢後,買回來的一房家人。她男人每日裡在莊家做些挑水劈柴的力氣活,還管上竈,她專在莊秀雲母女身邊伺候。以前莊秀雲和文家的事,她也是聽知情的人說的。
圍觀的人這才知道,這幾個竟然就是當年打和離官司的兩口子。
那兩個轎伕仍又上前,一個拖一個拽,要把文家母子弄走。文母痛叫一聲:“哎喲,你們下這死手打我老太婆,這可要了我的命了!”吼完了,便白眼一翻,渾身抽搐起來。嚇得那轎伕忙鬆了手。
文正龍則是慘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嚇得拖拽他的轎伕也鬆了手。
楊雁回實在是坐不住了,下了轎子,擠入人羣裡,朝文正龍臉上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不要臉。你們娘倆這點手段,早被李傳書寫到話本里了,以爲誰不知道呢?還來裝什麼?”
人羣中也有看過李傳書話本的人,紛紛議論起文正龍母子來。文正龍乍然看到個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先是晃了下神,待回過神來後,才擡手作勢要打這臭丫頭。
“住手!”莊秀雲只得從車廂裡出來。
那媳婦子見文正龍要打人,也不客氣,一鞭子早已下去,狠狠朝他脊背上抽了一下子。不待文正龍反應過來,兩個轎伕眼見楊雁回要被打,復又上前把文正龍往地上一搡,狠狠踢了幾腳。
文母見兒子被打,也不裝死了,立刻起來,抱着轎伕開始撒潑:“你們要打死我兒子呀。把他好好的人打成這個樣子,你們給我兒子償命!”
楊雁回覺得這一家子真讓人頭大,得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讓他們再不敢來纔好。
文母畢竟有些年歲了,加之這兩年老得快,看上去竟好似望七的年齡,又是瘦骨伶仃,給人瞧着,便好似摔一下就要碎掉似的。轎伕不敢將她如何,生怕真的擔了人命干係。轎伕既被文母絆住,那文正龍便脫了身,直接過去抓莊秀雲。
莊秀雲嚇得尖叫一聲,跳下車就要跑。那媳婦子的鞭子又要朝文正龍招呼,怎奈文正龍學精了,早躲開鞭子去抓莊秀雲去了。
眼看文正龍就要得手,斜地裡忽冒出一個人來,像是不經意的一伸手,便捏住了文正龍一隻手腕,再往他身後一擰,疼得文正龍哇哇大叫。
楊雁回看到這人,不知道是喜是憂,想不到穆振朝竟然還沒走遠。
文母見兒子要吃虧,正待上前,穆振朝卻道:“老婆婆,你老人家最好不要動,你動一步,我便揍你兒子一拳!”說罷,朝文正龍小腹上狠狠杵了一拳,疼得文正龍嗷的一聲痛叫,嘔出了幾口酸水。
文母這下是真要昏過去了,氣昏的。偏偏在看清這痛打兒子的年輕人的面貌後,不敢輕舉妄動了。
莊秀雲也記得穆振朝,忙施禮道:“多謝穆公子出手相救。”謝過穆振朝後,又忙去了楊雁回身邊。
文母很快就想出了應對的法子,跳腳喊道:“官家公子打人了,丘城縣知縣的兒子打人了,這穆衙內要殺人了!”
圍觀者卻無一人指責穆振朝。
穆振朝聽文母這麼喊,又一拳擊在文正龍小腹上,文正龍這次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只是往外吐一些焦黃的屎水。穆振朝又道:“老婆婆,你多喊一個字,我便多揍他一拳。”
文母這下可是給人治住了,腳下不敢動一步,口裡也不敢再多喊一個字。她剛翻翻白眼,穆振朝又道:“你再往地上躺一躺,我便接着揍他。”說完,又是一拳。
文母果然再不敢裝死了。
文正龍只覺得苦膽都要被人打破了,吐出幾口苦水後,緩了半天,這才哀聲連連討饒道:“穆公子,小人知錯了,穆公子高擡貴手,小人以後再……再不敢冒犯這莊氏了。”
穆振朝這纔將他丟開了,道:“趕緊扶着你那老不死的娘滾蛋!”
待文正龍和文母相互扶着走了,人羣這才漸漸散開。
楊雁回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穆振朝,只是呆頭呆腦站在原地。莊秀雲以爲她害臊,在她耳畔低聲道:“傻丫頭,呆站着做什麼?”
穆振朝見她不肯動,便自行上前,溫聲道:“楊姑娘,借一步說話。”
楊雁回這才反應過來,跟着他往一邊一條幽僻的小巷子裡去了。莊秀雲只得暫且在一邊等楊雁回。
待穆振朝立住後,楊雁回這才向他道謝。
穆振朝的火氣已沒了,只是笑道:“舉手之勞罷了。我原本想着,將你一人丟在茶舍不成個樣子,誰知你臨時僱的那轎伕會不會起歹意。你一個姑娘家,膽子也未免太大。所以我又回來了,不巧正看到那對不要臉的母子當街鬧事。”
楊雁迴向袖中取出錦袋來,道:“你的書。”
穆振朝依舊笑道:“反正是拿給你的,你帶回去看吧。”
楊雁回總覺得這傢伙笑得不懷好意。那會還氣得那個樣子,怎麼火氣散得這樣快?
穆振朝又道:“楊姑娘方纔說得話,我都聽進去了,楊姑娘的意思我也都懂了。原本就是我一廂情願,又會錯了意,倒也不能怪你。”
楊雁回道:“本來也不是我的錯,我若自己能選……我……”
“怎麼也不會選我,是不是?”
楊雁回不吭聲,只當是默認了。
穆振朝原本英氣逼人的面龐上,顯出幾分苦澀來:“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會處理的。你的姐姐還在等你,咱們就此別過吧。”
楊雁回聽他這麼說,頓時喜笑顏開:“多謝穆公子成全!”
穆振朝見她欣喜若狂,神情愈發蕭瑟。楊雁回這才收了喜色,心中頗是過意不去。
到底心中烏雲散去,楊雁回步履輕快出了巷子,去對面挽了莊秀雲的手,道:“秀雲姐,咱們一道回去吧。”
莊秀雲捏了她鼻子一把,笑道:“瞧把你美的。”
楊雁回頓覺尷尬。秀雲姐分明是誤會了!
莊秀雲又道:“你們倆這個身份,若是給認識的人瞧見不好看,咱們快些走吧。”
楊雁回取出二兩銀子,賞了轎伕,直接讓他們擡了空轎子去了,她和莊秀雲一起上了騾車。
入得車廂後,楊雁回這才問道:“秀雲姐來京裡做什麼?”
莊秀雲柔柔道:“你舅媽和表姐幫咱們打理那女浴堂也有日子了,這個時候,我怎好意思不表示呢?便來買了些布匹。正好小石頭想吃方纔那家點心鋪的栗子糕,我便也買了些,誰知一出來”說到這裡,語氣一變,頗爲厭惡,“就遇上那兩個掃把星。”
楊雁回不由笑道:“下回姐姐若再不小心撞上那兩個無賴,就這麼罵他們纔好。不,瞧我這烏鴉嘴,以後秀雲姐再不會撞上他們了。”
莊秀雲忽又笑道:“還是你命好,我瞧着穆公子人不錯。”
楊雁回不想跟她說這個,轉而又道:“小石頭這嘴也忒刁,咱們花浴堂什麼沒有,偏要累着姐姐跑這一趟,還遇上這麼一檔子事,回去我定要教訓他幾句。”
莊秀雲道:“原本我也覺得倒黴,可誰知方纔穆公子出現了,好歹讓你兩個見上了一回,倒也不錯。”
楊雁回道:“我們早見過了,我是見過了他,正要回去呢,碰巧看到文家母子欺負你。”
莊秀雲十分驚訝:“小丫頭,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楊雁回又哀求道:“秀雲姐,咱們回去了就說,你才坐了騾車從家裡出來,正好看到我,便約了我一起上京,好麼?不然娘一定會生氣的。你也不忍心妹子被罰吧?我並沒亂來,只是和穆公子說了幾句話罷了。他要去遼東了,走之前想見我一次。我們見一面又怎麼了呢?”
莊秀雲對楊雁迴向來是言聽計從,聞言便道:“好罷,就幫你這一回,往後不可再胡鬧了。”
楊雁回連忙應了。
莊秀雲如此這般交待了那趕車的媳婦子後,這才和楊雁回坐着車,一路回去了。
楊雁迴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回去後,幾乎是度日如年,天天盼着穆家來退親。
穆知縣升任通州知州,不日將去上任。秦明傑也因考評不錯,升了禮部尚書。楊雁回暗自撇嘴,這兩個人升官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楊雁回依舊日日等着穆家那邊的消息。
穆振朝竟提前一個月出發去了遼東,去之前,甚至沒來拜見一下未來丈人和丈母孃。
楊雁回等來等去,不想就等到這麼個爛消息。說好了的退親呢?穆振朝到底是怎麼處理這事的?
一日,穆振朝的乳母又去了女浴堂。楊雁回這次可認得人了,忙迎了上去,將她帶去了女工們午間休息的屋裡去。
那乳母先是望着楊雁回讚了一回:“楊姑娘真是生得好模樣,朝哥兒有眼光。”
楊雁迴心中焦急,便直接問道:“嬤嬤,他……可有讓你老帶什麼話?”
那乳母留了一封信便走了。
楊雁回送了乳母離開,回到屋裡,急急忙忙拆開信來,只見那上頭只有一句話:待我兩年後歸來,再與那男人一決高下,待到那時,姑娘芳心必屬我。
這個王八蛋!連與別人爭女人都說得好像比武一般!
楊雁回氣得一把將信撕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