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棠被這老者的話難住了。他平日裡所讀之書,主要以經史子集爲主。另有邢老先生讓他抄寫的歷代珍本典籍。是以,《封神演義》這麼大名鼎鼎的書,他雖如雷貫耳,卻從未看過。
但他只略想了想,便向雁回笑道:“楊賢弟,不如你來向大家講一講此書可好?”
楊雁回看到季少棠從書鋪裡出來,已猜到此處極有可能是東福書坊的攤位。她正想着自己幫東福書坊趕走了那麼多客人,定要結下樑子來,豈料季少棠竟做此邀請。她當然也不會客氣,便繞過書案,來到季少棠身旁。
擡頭看了一眼季少棠身高,頓覺自己氣勢不夠,便又道:“勞煩季公子搬一把凳子來。”
楊鴻等人在外頭瞧着,只覺甚是有趣,心下都好奇楊雁回會如何向人介紹這本書,便都含笑聽着。
季少棠聞聽楊雁回要凳子,忙轉身進去,不多時便搬了一把凳子來。
楊雁回忙站了上去,居高臨下看着圍觀衆人,又招呼方纔已走開的那撥人:“姑娘們,姐姐們,先莫走開,快來聽我說。”
衆女一聽,是方纔爲女子說話的小少年要講書,便又紛紛回來了。
只見楊雁回手裡揮舞着一本《封神演義》,既不提什麼截教、闡教,更不說什麼商周之戰,只朗聲道:“這《封神演義》賣得極好,在坊間極受歡迎,想來讀過此書之人甚多。可沒讀過此書的人,想來也多得很。我今日便是講給那些沒讀過此書的人聽一聽。衆位看官,你們道這《封神演義》是寫什麼的?此書主人公,喚作姜子牙的。年逾古稀,窮困潦倒,乃是一個在渭水邊上日日釣魚的糟老頭。他在七十二歲上,才娶了個六十八歲的黃花女兒馬氏爲妻。”
衆人聞言,哈哈大笑。
楊雁回又道:“列位看官莫笑,聽我繼續說。這個糟老頭姜子牙,時常被妻子馬氏嫌棄,夫妻爭執時,馬氏便罵他是飯囊衣架,還敢啐侮他。就是這麼一個受盡老婆閒氣的糟老頭兒,後來經歷一番坎坷曲折,最後爵祿高登,成了周朝的開國元勳,官至內閣首輔,盡享人間之福!你們說,稀奇不稀奇?”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小石頭也跟着拍手大笑。
楊鶴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走過去,伸手要拉她下來:“快別胡說了,周朝哪裡有內閣首輔?”
楊雁回纔不肯就着二哥的手下來,只是道:“我不過那麼一說。姜子牙當的那個官,可不就跟咱們大康的內閣首輔是一樣的麼?內閣首輔也沒他厲害哩,連天上三百六十五位清福正神都是他封的呢。”
楊雁回這麼一講,讀過《封神演義》的倒也罷了,沒讀過此書的,都被勾起了興致,紛紛嚷着要讀。
楊雁回便向衆人道:“方纔的小哥已說過規矩了,猜得中燈謎的,便要送一本哩。”
季少棠忙又道:“諸位若是不想猜謎,只想買書一閱,便請入書鋪中來。”
衆人聞言,除了自恃有才的,定要猜燈謎,其餘紛紛涌入書鋪。這邊一熱鬧起來,途經之人因奇怪爲何人羣紛紛涌向一間書鋪,便也蜂擁而入。
季少棠不禁笑對楊雁回道:“雁回妹妹果然深諳讀者心理。”
楊雁回一雙美眸圓睜,低聲道:“季公子,注意言辭。”幸好此際亂哄哄的,人又多,否則給人聽見季少棠管她叫“雁回妹妹”,像什麼樣子?
季少棠忙笑道:“方纔是我大意,楊賢弟多擔待。”
小石頭方纔聽楊雁回講得有趣,這會也從楊鴻背上下來,隨着人潮往書鋪裡去。他人小腿快,又能見縫插針往裡鑽,眨眼就不見人了。
楊鴻忙追了上去:“小石頭,慢一些。”
莊秀雲生怕弟弟有個閃失,忙追了進去。楊雁回也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和楊鶴、楊鶯、秋吟一同進了書鋪。
這書鋪外面已然不小,裡面竟然更大更寬敞,一排排的書架依次擺開,上頭的書目琳琅滿目。小石頭自然不會去瞧什麼《增廣賢文》《三字經》之類,而是直奔話本小說那裡去了。
楊鴻連忙上前牽住他手,道:“你才認得幾個字?又讀不懂這些書。”
小石頭偏跳着腳嚷着要讀《封神演義》。楊鴻便道:“不如咱們去外頭猜燈謎?若是猜中了,就能白得了去。”此處是書鋪,縱然人多了些,也不好像小石頭這樣吵嚷。
“那要是猜不中呢?”
“那就按照規矩,給你買一盞花燈,再加一本《封神演義》!”
小石頭覺得還是猜謎划算,立刻不吵鬧了,當下便道:“好,那咱們快去猜燈謎吧。”
眼瞅着楊鴻帶着小石頭出去猜燈謎了,莊秀雲和楊鶯放下心來,也因被勾起興致,去瞧話本去了。秋吟只去挑些繡像多是書來看。
楊雁回倒是沒急三火四的去看各類話本小說,反倒是一眼注意到書鋪裡一個老者。那老者不過是隨意站在書鋪東南角方向的書案前,身上只着一襲普通圓領長袍,卻頗有些遺世獨立,仙風道骨之態。此刻,那個被喚作“文謙”的年輕後生,正垂首聽老者訓誡。老者教訓了幾句後,便放他走了。
季少棠對楊雁回笑道:“那位便是邢老先生了。你方纔駁斥的那個年輕公子,便是他的幼子,邢文謙。”
原來這位老人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邢棟甫!他經營的東福書坊,口碑好,銷量佳,他本人也是個藏書家。據聞,他手中歷朝歷代的孤本、善本、珍本極多。待他老人家有了興致,或者認爲時機成熟了,也曾將手裡的孤本拿去印刷出售。
楊雁回正好奇的打量這位老先生,卻見邢老先生忽往她和季少棠處瞧來。
季少棠便上前笑道:“你老人家方纔可是將我難住了。我哪裡知道那《封神演義》寫些什麼?只知道講的是武王伐紂,其餘一概不知。幸好我這朋友幫忙解圍。”
楊雁回聽季少棠說起她,忙上前拱手施禮道:“邢老先生好,晚生久仰大名。”
豈料邢棟甫卻是含笑打量二人道:“好好好,才子佳人,端是良配。”
楊雁回立刻紅了臉。被人一眼看穿是女兒身也就罷了,可這老頭兒說話怎地如此放誕?她忙道:“邢老先生是長輩,怎能初次見面,就開這樣玩笑?季公子與我乃是同窗。”
季少棠倒是很高興,面上掩不住的喜色,但仍是對邢老先生道:“先生雖喜歡做月老,怎奈楊姑娘是面薄之人,禁不起這樣的玩笑。”
邢棟甫指着對面牆上一幅畫,笑道:“我是在說那畫上的人。”
楊雁回和季少棠心知他耍賴,卻也無可奈何。
邢棟甫收起玩笑之色,只是面帶微笑瞧着楊雁回,道:“小姑娘方纔一番話甚是有趣。方纔實是我的幼子無禮了,只好打發少棠出去收拾爛攤子。不想姑娘除了那首《西施》唸的有趣,將那《封神演義》也講得極爲有趣。”
楊雁回便笑道:“我很喜歡讀話本呢,尤喜東福書坊的話本。話本小說看得多了,多少也知道些讀者心頭想法和喜好所在。方纔那番話,也不過是在迎合大衆喜好。”
邢棟甫面上笑意更濃:“小姑娘爲人也極有趣。”
……
楊鴻本以爲猜燈謎難不倒他,相反,這是他的拿手好戲。可是他隨手挑的這盞花燈,那謎面也不知道是誰擬的,雖風雅,卻叫人摸不着頭腦。
他正用心看謎面,小石頭卻在一邊跳着腳擾亂他思緒,一直叫着:“大哥快猜。”
楊鴻只好道:“你安靜些,大哥纔好想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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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頭這纔不吭聲了。
楊鴻一手牽着小石頭,復又低頭去看謎面,只見上雲一句古詩:綠沉明月弦。
若是按照原來的古詩句來猜,恐是猜不着的,難道要拆開猜?綠沉?明月弦?楊鴻忍不住擡頭望了一眼天上的滿月。待目光回落之際,忽瞥見前頭不遠處,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姿娉娉婷婷走過。
楊鴻一驚,忙向前追了兩步,只是兩下距離雖不遠,中間卻好似隔着人海茫茫一般。他又覺不對,便停下了步子——林姑娘理應和林太太在餘陽纔是,怎會這時候出現在京城?想來是自己看花眼了吧?
這麼想着,他便回身往書案處去,誰知一回頭,那書案前卻不見了小石頭。楊鴻大驚失色,忙四下打量,卻是四處不見孩子蹤跡。他匆匆進了書鋪,一眼瞧見妹妹正和一個老者說笑,顯是相談甚歡。
楊鶴正在翻一本書,楊鶯和秋吟身旁也不見小石頭。
楊鴻匆匆來至莊秀雲身畔:“秀雲姐,小石頭不見了,他沒進來尋你麼?”
“什麼?”莊秀雲大驚失色。
楊雁回遠遠看到兄長神色不對,忙過來問是何事。幾個人情急之下,便一起出去找小石頭,季少棠聞訊,也幫着一起找。
衆人出去後,卻見到處都是花燈人海,要找一個小孩子談何容易。幾個半大孩子商議一番,只得分頭去找,並約定一個時辰後,不管找不找得到,都在書鋪前匯合。因楊鶯和秋吟年紀小,衆人便只讓她們留在書鋪,或許小石頭自己走開玩耍,不一刻便回來了,倘若不見了哥哥姐姐,勢必要害怕啼哭。
楊雁回反正打扮成了小子模樣,倒也不怕什麼,只是兩個哥哥不放心,季少棠便道:“我與雁回一路,一同去找。”
這種時候,也顧不上太多了,找孩子要緊。季少棠不認得小石頭的模樣,和雁回一起找,倒也正好。一羣人便分頭找小石頭去了。
季少棠和楊雁回往東走,沿着路邊攤位、店鋪一路尋找打聽。二人步履匆匆,待行至一處遊人稀少之處,楊雁回便已累得氣喘吁吁。
忽聞前頭不遠傳來一個婦人的大喊聲:“有人落水了,這是誰家的小孩子?快來救人哪!”
楊雁回大吃一驚,急跑兩步,腳下一亂,一腳踩在不知被誰丟棄的綵球上,幾乎跌倒,幸好被季少棠扶住了,只是腳踝處有些疼。
季少棠見她蹙眉,忙道:“你先歇息片刻,我過去瞧瞧。”
楊雁回眼瞧着季少棠匆匆跑到端河橋邊,探頭瞧了一眼。
季少棠一邊回頭對楊雁回道:“是個小女孩兒。”一邊脫了厚厚的外袍,也顧不得水冷,下水救人去了。附近經過者,倒也有幾個熱心的,衆人紛紛想法子幫忙施救。
楊雁回一顆心忽上忽下,暫時不用擔心小石頭了,卻又開始擔心起季少棠來。那落水的小孩子也怪可憐,這麼冷的天,掉入冰水裡。
一忽又覺得腳痛,她便又俯下身子,略略揉了下腳踝,再站起來,忽見斜對面處,一個被衆小廝簇擁着的年輕貴公子正望着她,露出一臉意味不明的淫笑。
楊雁回一顆心頓時就沉了下去————霍志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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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他不在家陪着妻子和老母過元宵節,帶着幾個小廝,跑出來做什麼?
楊雁回開始後悔自己今日沒有悉心喬裝打扮一番。邢棟甫那麼大的年紀,都能一眼瞧出她是女子,何況霍志賢這樣耳聰目明的年輕人呢?她忙低了頭,去揉捏腳踝,只盼着霍志賢不要看出來她是誰。
霍志賢眼瞧着小美人低頭去揉受傷的腳踝,不由勾起一邊脣角———如此絕色,他怎能放過?何況他分明在自家後園裡見過這丫頭一回的。這女孩子到底是誰?
他朝左右小廝看了一眼,手中摺扇向着楊雁回遙遙一指。衆小廝立刻會意,其中三五個膀大腰圓的傢伙,便朝着楊雁回大步而來。
楊雁回發覺不妙,顧不上腳疼,拔腿就跑———該死的霍志賢,他竟敢當街強搶民女!
楊雁回仗着人小,在人羣中穿梭方便一些,邊跑邊喊:“救命啊,有人強搶民女啊!”
怎奈驚惶之間,她竟跑入了一個遊人更稀少的街巷裡。而方纔街上的人,都去營救那個落水的孩子了,哪裡有人聽得到她呼救?
楊雁回一心要找個人多的所在,眼瞅着前面不遠處是個茶社,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頭闖了進去。
外頭繁華喧囂,紅塵擾攘,不想這茶社裡卻是清雅安靜至極,只西北角上一張茶桌前,有二男對飲。其中一中年男子,看起來年約四十五六,楊雁回不認得。但中年男子對面坐的少年,楊雁回卻是認得的,小畜生秦英竟在此處!
秦英眼瞧着男裝的楊雁回忽然驚慌失措跑進來,正在詫異,就見這小丫頭直奔他而來,一把拉住他袖子。
秦英忙甩開她手:“楊姑娘,自重!”
楊雁回真想甩他倆耳刮子,在她面前,他好意思裝正人君子?有臉裝麼?但現在不是教訓秦英的時候。她忙道:“秦公子,我看到你家奶奶被人追。”
“什麼?”秦英驚疑不定。秀珠莫非悄悄溜出府來看花燈了?明明他邀她出來時,她說不稀罕看呀。
楊雁回道:“秦公子,我瞧着像是……像是你妹婿府裡的人在追她。”
秦英萬萬沒想到,霍志賢竟然敢把主意打到了舅嫂身上!秦芳初二回孃家那日,他就瞧着霍志賢看秀珠的眼神很不對勁,沒想到他竟色膽包天到這樣的地步!當下來不及多想,一言不發便衝了出去。
楊雁回長出一口氣,讓秦英和威遠侯府的人狗咬狗去吧!
與秦英對飲的中年男子好奇的打量了一眼楊雁回,楊雁回只當沒瞧見,大搖大擺一直朝後頭走去,只盼這茶社另有通往街道上的後門。
那中年男子忍不住道:“小姑娘,這是我的茶社,不是你家。你是來喝茶的,還是來報信的?”
楊雁回忙道:“報完信了,正要走呢。我怕從前頭出去,撞見秦公子和人鬥毆,再妨礙了他施展拳腳。這裡可有後門?”
中年男子只得指着一扇雕花門道:“從那間門後頭出去,便是後院,穿過院子,便是後門。”
楊雁回忙依言而行,迅速離開茶社。
從茶社後門一出來,竟是一條幽僻的小巷,黑黢黢的,也無燈火,只有月華照路。楊雁回左右瞧了一下,朝着燈火通明的方向,一路前行,很快又來到繁華熱鬧的街市上。拐角處,正好擺着個賣各色玩物的攤位,那貨架子上,掛着好些面具。
楊雁回瞧瞧四下,頓時懵了,既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季少棠在哪裡。大哥他們在哪裡,便更是不知道了。她左右張望一番,忽見前頭霍志賢身後跟着幾個小廝,也正往這邊來。
這個傢伙,怎麼陰魂不散呢?秦英也太不中用了,怎麼沒有一路打到他妹夫跟前去呢?
楊雁回一邊想着,摸了個青面獠牙的面具,戴在面上。
那小販一見,忙道:“兩文錢。”
幸好來之前閔氏塞給她幾十個錢做零花,楊雁回忙付了帳,戴了面具要走,心裡只想着,這下安全了。但她一顆心尚未放下,忽見霍志賢身邊兩個小廝又朝她過來了。
楊雁回驚得魂飛天外,拔腳就跑,心知必然跑不過,待要喊,可是臉上這面具着實怪異,嘴巴處很不舒服,竟沒辦法大聲嚷出來。
情急之下,她只得匆匆拐到又一處街上,看也不看,一頭扎進一處店鋪裡。
那店鋪裡頭,竟只有巴掌大個地方,櫃檯後站一夥計。見來了個戴面具的小少年,那夥計便道:“客官,二十文錢一位,您裡邊請!”
楊雁回一眼瞧見櫃檯兩側,各有一道窄門,便忙付了二十文錢,進了窄門。只聽後頭夥計嚷着:“客官,您先摘了面具,莫嚇到客人。”
楊雁回充耳不聞,一徑往裡邊去了。窄門裡邊是一間寬敞昏暗的屋子,四面牆下整整齊齊碼着好些小箱子,屋子當中擺着數張躺椅。
楊雁回看也不看,繼續往前走,掀開一道棉布簾子,便大步進入一處更大的屋子。這屋子裡煙霧繚繞,白氣瀰漫,熱騰騰,暖融融,但聞水聲嘩嘩。當中是個大水池,池裡竟滿是赤、裸、裸的……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