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安用布條塞住寧清卓的嘴,這才離去。寧清卓試圖聚力,可那迷香藥效太強,她努力許久,只是徒勞無功。寧清卓又試圖嗚嗚哼叫,想要把三殿下吵醒,可三殿下也不知中了什麼藥,竟是絲毫沒有動靜。
寧清卓終是放棄。她只能寄希望於孫劍鋒,希望這一世的孫劍鋒不會再犯上一世相同的錯誤。她等了許久,終是聽見了房間外傳來了打鬥聲,一柱香後,又重歸安靜。不過片刻,房門一聲響,孫劍鋒行了進來。
寧清卓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希望這種詭異的靜默能引起男人的警惕。可孫劍鋒只見到了她身上光着身子的男人,臉色便是一沉,二話不說上前,揪着三殿下的頭髮將人一甩!扔了開去!同時他利索拔劍出鞘,一劍平削而過!
血從三殿下的脖頸處噴出,一些甚至濺到了寧清卓身上。寧清卓心中一片冰涼,腦中一時只有一句話:完了!
——她真要和孫劍鋒一起死了!
孫劍鋒殺了人,也不看地上的屍體一眼,只是收劍回鞘,低頭看向只穿着小肚兜的寧清卓。寧清卓茫然虛望上方,對孫劍鋒的目光竟是絲毫不在意。兩人默然許久,孫劍鋒終是上前一步,扯掉了寧清卓嘴裡的布。
寧清卓語調無波道:“你可知道你殺死了誰?”
孫劍鋒心中暗道:管他是誰。口中卻答話:“知道,陳晉安。”他一路追查來,碰到了好些陳晉安安排的雜碎,在房間外,他還與陳達交手了。這個光着身子想要非禮寧清卓的男人,不是陳晉安,還能是誰?
寧清卓緩緩閉了眼:“你殺了三殿下。”
孫劍鋒終是低頭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便是一皺眉。他將佩劍往牀上一扔,幾步行去三殿下身邊蹲下,確定這人不是僞裝,神情便凝重起來。
卻就是此時,房間外有喧囂聲傳來。孫劍鋒再不猶豫站起,大步行去牀邊,胡亂給寧清卓套了件外衫,又用棉被整個裹住她,將她從窗戶扔了出去!
寧清卓只覺身體騰空,而後便重重落了地。因爲棉被的緩衝,她並沒有傷着,只是在地上滾了幾滾,擡頭纔看清自己在客棧後院的馬廊裡。
樓上的房間“嘭”地一聲大響,想是有人破門而入,可是隨後,便有接二連三的慘叫聲響起。不過片刻,孫劍鋒也從窗戶中跳下,一把撈過寧清卓,將她倒扛在肩,縱身躍上了屋頂!
嘈雜聲被留在了房間裡。有人驚呼:“三殿下!三殿下受傷了!快來人!”有人大喊:“兇手是錦衣衛的孫劍鋒!快去抓住他!快點跟上去!”
孫劍鋒發足狂奔,那些聲音終是小了。他繞入小巷,在衚衕中悄然而迅速地穿行。他知曉事態嚴重:他殺了聖上最寵愛的三皇子,他得償命。現下他唯一的生路便是逃,逃出京城,最好是逃出大啓,自此隱姓埋名。
可沒有跑多遠,孫劍鋒便覺辛苦,喘氣粗重。今早他還覺得身輕體健,可是很顯然,好心情只能支撐他一時,卻沒法長期負荷他傷痕累累的身體。
他胸口曾被寧清卓刺傷,可沒等康復,他便急急前去營救沈鴻銳。關外處處危機,他斷斷續續受了好些傷,可不拿到證據,他便一刻不能停。真拿到證據後,他又着急要與寧清卓成親,是以,從關外回京的路上,他也不曾歇息。
拖到現下,他胸口的傷都開始潰爛了,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本來以爲他有時間。等到成婚後,他可以慢慢休養慢慢恢復,卻不料,屋漏偏逢連夜雨。
孫劍鋒心中隱約知道,這種身體狀態,他十之□□逃不了。他覺得萬分遺憾:他還沒有娶到寧清卓。他離他想要的生活只差兩天,兩天而已。
可同時,他又覺得慶幸:至少,寧清卓與他在一起。他會帶着她一起逃亡,即便要死,他們也死在一起。既如此,又有何不甘,有何畏懼?
孫劍鋒低頭看了寧清卓一眼。女子被他倒扛在肩上,頭垂在他的腰側,長髮隨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孫劍鋒忽然憶起她很討厭這個姿勢:她說這讓她頭暈讓她想吐。可是這麼一路逃出來,她卻根本沒有出聲抗議。
孫劍鋒將寧清卓一個翻身抱在懷裡,問道:“你可是在害怕?”
寧清卓果然很不舒服,臉都憋青了,卻只是咬牙道了兩個字:“快逃。”
孫劍鋒不吭聲了:無怪她沒有抗議,她只想好好配合他逃亡,她太想活命。上一世,被他那般折磨,她都捨不得死。和他不一樣,她對於未來,總是有很多很美好的期許……
孫劍鋒心中,第一次生了猶豫。他真的應該拖她一起逃亡一起死嗎?和之前寧清卓碰上困境他打算劫獄不一樣,這一次,惹上麻煩的人是他。剛剛在客棧時,他及時將寧清卓扔出了屋,並沒有人看見她,只要他不說,誰都不會知道她與三殿下之死有關係……
他其實可以救她。只是……放她一人在這世上生活?
他真的不願意。
…………
寧清卓不是沒有想過勸孫劍鋒將她藏起,保住她的命,至於他,愛逃哪去就逃哪去。可念及孫劍鋒變態的佔有慾,她卻懶得多費脣舌,遂只是默默配合,希望孫劍鋒能躲過追兵。
她被倒扛了許久,孫劍鋒終是覺察到她的不適,將她順抱在懷裡。胃裡總算不再翻騰了,寧清卓臉色好了些,卻感覺孫劍鋒腳步漸行漸緩,最終頓住,片刻竟是掉頭,朝來路行去。
寧清卓心中奇怪,卻忍耐沒有發問,只是閉了眼:她相信對於逃避追捕,孫劍鋒定是比她高明。
兩人穿過了幾個小衚衕,竟是來到了雲霧閣後門。孫劍鋒見四下無人,騰身跳進了院牆。本該無人的院落中竟是有一個男人,正坐在石桌邊擦拭臉上的血跡。那人暼見孫劍鋒出現,便是一聲冷笑:“喲喲,孫大人怎麼又掉頭回來了?我都說了,我不知道清卓在哪裡……清卓?!”
寧清卓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終是睜眼,便見到了沈鴻銳。男人嘴角裂了,臉上有幾塊青紫,一臉震驚。
孫劍鋒幾步行到沈鴻銳身前,站定,看他片刻,猛然將寧清卓戳去了他懷裡。
沈鴻銳一呆一愣,本能擡手,接過寧清卓抱住,話卻結巴了下:“怎、怎麼回事?”
寧清卓卻是明白過來,不敢置信扭頭,看向孫劍鋒。
孫劍鋒垂頭回望,情緒層層疊疊,眸中沒有光亮。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默立許久,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他只是擡手,摸了摸寧清卓的頭,然後轉身,跳出了院牆。
寧清卓看着孫劍鋒的身影消失,回不過神。她能明白孫劍鋒此舉的含義:他將她託付給沈鴻銳,一個人去逃亡。她只是不敢相信。上一世,不論她如何央求反抗,他都要將她困在身邊。他的執念如此之深,以至於她相信孫劍鋒能爲她殺人,能捨命救她,卻不相信他會放了她。
可半個時辰後,沈鴻銳領着她避過搜查來到沈府,與此同時,大批京營軍整裝追出城去,寧清卓才終是相信,孫劍鋒真的一個人離開了。他曾經說過,他若要死,定是會拉上她,可在分秒必爭的緊迫逃亡中,他卻選擇了掉頭安置她,給她生機。
寧清卓神思恍惚過了一夜,次日再轉醒時,心中忽然有種仇恨逝去的淡然與平靜。她第一次認識到,或許,孫劍鋒真與上世有些不一樣了。只是她的憎惡蔽眼,讓她無法看見他的轉變。
而現下,不管孫劍鋒能否逃過追捕,將來都再無法對她構成威脅。她的腦中轉着許許多多過往,心中卻是想着:就這樣吧……那些憎恨,便忘了吧。上一世他囚禁她害她慘死,這一世他放了她救她性命,那麼這兩世……他們便算扯平了吧。
而無關仇恨的事情是,寧清卓希望孫劍鋒能逃過追兵。畢竟,她清楚孫劍鋒的真實願望,她怕再給孫劍鋒一次機會,他會改變初衷,拖她下水。只是事與願違,三日之後,孫劍鋒被京營軍抓住,押解回京。
自孫劍鋒進京那刻起,寧清卓的心便懸了起來。由於案件牽扯到天潢貴胄,審理自是秘密進行,沈鴻銳託人多方打探,好容易得到了孫劍鋒的供詞:三殿下其實是斷袖,多次欺辱孫劍鋒。孫劍鋒不堪忍受,前些日三殿下再次欲行不軌時,孫劍鋒憤然將其殺死。
誰也沒料到,孫劍鋒會用這種藉口來解釋三殿下那天爲何會光着身子,進而掩蓋寧清卓的存在。可古往今來,情愛秘聞最能混淆視聽,孫劍鋒的藉口更是將這一道理運用至極:男男情愛本就是遮遮掩掩的秘密,衆人信與不信另說,可其中真假,卻沒人說得清。
嚴刑拷打之下,孫劍鋒只是咬緊牙關不改口,寧清卓終是安然逃過一劫。供詞上呈天聽,聖上怒極攻心,當場暈了過去。他讓人審訊孫劍鋒,本是想多拿些證據說事,方便他將孫劍鋒處以酷刑,卻不料,孫劍鋒竟然信口雌黃污衊三皇子。
可君要臣死,自然是有無數途徑。三殿下之死不便再提,就怕事情鬧大了,人多口雜,對天家的名聲不利。但孫劍鋒身爲錦衣衛指揮僉事,難道會沒做過違法的事情?這個時候,刑部主事廖浩南適時站出,上呈了一塊玉佩,並帶着羅家大小,指認孫劍鋒殺害了羅三爺。
證據鑿鑿之下,孫劍鋒的罪名被坐實。又自有聖上的心腹口誅筆伐,羅列了孫劍鋒十大罪狀,一紙奏摺呈了上去。
聖上總算舒了心,硃筆一揮,下旨判孫劍鋒凌遲之刑,次日執行!
寧清卓得到消息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塊玉佩真的成爲了壓垮孫劍鋒的最後一根稻草。可這個曾經她萬分期盼的結果,卻沒法再讓她開心。
初春的夜,風中都是寒意,寧清卓一人守在沈府的大堂裡。沈鴻銳依舊認爲寧清卓喜歡孫劍鋒,於是自孫劍鋒被抓回京後,他便開始奔走,像曾經孫劍鋒營救他一般,試圖減輕孫劍鋒的罪名。
寧清卓對沈鴻銳的努力並不抱希望。陳晉安的計策太狠太徹底,將聖上直接牽扯進來,任誰也沒有回天之力。她知道孫劍鋒死罪難逃,而她心中沒有言說的想法是,似孫劍鋒那種作惡多端的人,落個悲慘結局……其實也是天道報應。她並不擔憂,並不難過,並不同情,可她也沒有阻止沈鴻銳去努力。她的心中無波無瀾,異常平靜,彷彿她只是在等待一個結局。
在她出神之際,家丁卻帶來人前來求見。竟是那一直幫孫劍鋒操辦婚事的校尉。他見到寧清卓,直挺挺跪了下去:“寧姑娘,孫大人想見你。”他伏地叩首:“求你成全。”
寧清卓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大禮。她起身,繞去校尉身前摻扶,低頭看他:“孫劍鋒已無翻身餘地,你又何必再爲他盡心。”
校尉不肯起。他直起了身,仰頭回望寧清卓:“孫大人是我良師,亦是我的益友。寧姑娘,他待你也有情有義。”
寧清卓便笑了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是孫劍鋒這種陰狠之人竟然也有忠誠的朋友?還是在笑那句“有情有義”?可她自顧自笑了一陣,卻是垂眸嘆道:“好,我隨你去見他便是。”
天牢之中,寧清卓見到了孫劍鋒。不過幾日時間,她卻幾乎要認不出他。男人靠着牢房壁坐着,衣裳破破爛爛看不出顏色,一身血污。寧清卓停了腳步,站在牢房中央,一時猶豫,而那個男人坐直了身體,盯着她道:“過來坐。”
坐?寧清卓四下掃過。男人身前擺着一張小几,小几正中有三碟小菜,一碗米飯和一壺酒,一側疊放了一套乾淨衣衫。除此之外,滿室都是潮溼的泥土,再無他物。
這實在是個古怪的開場白,可寧清卓卻因此能確定,面前看不清面目的人真是孫劍鋒。她行去小几前席地坐下,與孫劍鋒面對面。沒有人說話。孫劍鋒的目光仿若有熱度,貪婪而不捨將她纏繞。寧清卓靜靜垂眸任他打量,臉上沒有表情。
這種安靜持續了好一陣,守在牢門外的校尉忍不住打破了靜默。他本來背對着牢門而立,此時卻轉身朝着孫劍鋒躬身一禮道:“孫大人,我去外面守着,你們有話儘快講。”
說完這話,校尉大步行開。很顯然,牢中的兩人不着急,他卻着急。他好容易爭取來這些許時間讓兩人見面,可不是隻想讓他們相對默然。
孫劍鋒被這麼一提醒,終是收回目光,片刻開口道:“陪我喝酒。”
這個提議也實在古怪。牢裡沒有杯子,孫劍鋒便拿了那飯碗,將米飯倒去了菜盤裡。飯碗內粘着飯粒,他有心將它們抹乾淨,卻發現他沒法繼續。
寧清卓便看見孫劍鋒雙手血肉模糊,十指指甲都被齊齊拔掉了。她的目光向上,又看見了他身上數處被烙鐵灼傷的焦紅皮膚。孫劍鋒注意到了寧清卓的視線,卻沒有多說,只是將碗遞給她。寧清卓便擡手接過飯碗,用袖子抹乾淨碗中飯粒,然後拿起桌上的酒壺倒酒。
那酒壺太小,寧清卓倒了半壺酒,飯碗中的酒水纔剛剛沒過底。她看孫劍鋒一眼,停了動作,將剩下的半壺酒送至他面前。她則端起半空的飯碗,輕輕碰了下他手中的壺身。
孫劍鋒便扔了酒瓶蓋,對着瓶口直接灌下。寧清卓也收回手,端着飯碗,將酒水一飲而盡。
孫劍鋒酒量向來好,這麼半壺酒根本沒法盡興,可此情此景,他也沒法多做要求。喝完了酒,又餘一室靜默。孫劍鋒便將酒壺放下,繼續盯着寧清卓看。
寧清卓主動開了口。她的聲音平靜無波:“爲何要救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很複雜,可孫劍鋒顯然不需要思考:“上一世,是我欠了你。”他沉默片刻,又道:“我本以爲,上天讓我們一併重生,是爲了全我的情。卻不料,是爲了還你的債。”
寧清卓復又默然。倒是孫劍鋒鬆了身體,倚靠在牆上問:“清卓,如果我不用死,你可是會愛我?”
寧清卓迎上他的目光,平緩搖頭:“不會。”
孫劍鋒得了這殘忍答案,臉上也沒有什麼失望之情,他只是繼續問道:“你不愛我,是因爲我不是好人嗎?”
寧清卓便笑了。愛與不愛的原因,誰又說得清?他們糾纏了兩世,期間有太多的錯誤與傷害,寧清卓已經不想再探討,遂道:“或許吧。”她暼一眼一旁小几上的乾淨衣服,岔開了話:“你不換上麼?”
孫劍鋒沒甚興趣:“爲何要換。”
寧清卓想說:你都要上路了,至少穿齊整些吧。可孫劍鋒向來不是在意顏面之人,寧清卓看了看男人無法蔽體的衣裳,終是站起身道:“我幫你穿。”
孫劍鋒便再不問爲什麼了。寧清卓行到他身旁,將他披散的頭髮全部捋起。手中的頭髮乾硬結成了團,寧清卓用手指幫他稍稍理開,然後盤在頭頂,勉強也能看得過去。沒有發冠,她便拿了根筷子做固定,卻聽孫劍鋒道:“你以前幫我梳頭,總是扯掉我好多頭髮。”
寧清卓將筷子插在他的發裡,淡淡道:“我是故意的。”
孫劍鋒勾起了嘴角:“我知道。”
寧清卓盤好了頭髮,又問:“你站得起麼?我幫你穿衣。”
孫劍鋒便撐着小几蹲住,然後扶着牆壁慢慢站起。寧清卓將他身上大片散碎的衣裳扯下,一些衣裳粘在肉裡,她便放着不管。有時扯下衣裳時,會連帶扯下皮肉,孫劍鋒倒沒什麼受痛的表情,只是忽然問了句:“看着嚇人麼?”
寧清卓知道他是說他這一身傷。她扔掉手中殘破的褲腿,躬身去拿小几上的乾淨衣裳:“上一世被你關在天牢時看多了,也就習慣了。”
孫劍鋒默然片刻:“……也是。”
衣裳穿好,孫劍鋒便支撐不住坐下了。他在小几底下一番摸索,尋到了什麼東西,擡手遞給寧清卓:“送給你。”
寧清卓低頭看去,便見到了一塊玉佩。她記得這東西,前世,孫劍鋒得了兩件靈隱寺住持的開光物,這玉佩便是其中之一,他一直帶着身邊。現下看來,這習慣他保留到了今世。
寧清卓拒絕道:“我不要。這輩子碰見你就夠讓人難受了,我不會再留着你的玉佩,時時提醒自己。”
孫劍鋒並不收回手:“前世我抱着你死時,身上便帶着這塊玉佩,依稀見到了它發亮。這一世重生回兩年前,這塊玉佩本不該在我身邊,卻也提前出現了。”他的聲音低沉:“我懷疑我們會重生,是它的原因。”
他抓了寧清卓的手,將玉佩塞去她手中:“收好。你這麼留戀這個世界,將來若是不小心上了絕路,帶着它,不準還能碰上奇蹟。”
寧清卓向來不敬鬼神,自是不相信他所言。她低頭打量手中玉佩,又看向孫劍鋒:“既然你覺得它有此功效,不如自己留着。”
孫劍鋒垂下了手:“不必了。再活一世,我也不會是個好人。”他靠去牆壁上,一扯嘴角:“便到此爲止吧。”
這話的言下之意讓寧清卓無言以對。卻就是此時,那校尉行至牢門口:“孫大人,有人來了。”又朝寧清卓道:“寧姑娘,我帶你離開。”
寧清卓沉默片刻,將玉佩收入懷中。她朝牢門行去,聽見孫劍鋒在她身後問:“清卓,明日行刑,你可會來?”
寧清卓停步,垂眸答話:“自是要的。不見着你死透,我怎能安心。”
她沒有回頭,只聽見孫劍鋒笑了一聲道:“甚好。”
寧清卓回到沈府時,沈鴻銳已經回來了。他以孫劍鋒查出了陳大學士私售武器給蒙國爲由,於國有功,請求聖上從輕發落。軟磨硬泡之下,聖上最終鬆了口,同意不對孫劍鋒處以凌遲之刑,改爲明日午時斬首。
聽到消息,寧清卓的反應甚是平靜。她謝謝沈鴻銳的奔波,又幫他喚下人準備晚飯,待他吃完後,還與他道了晚安才分別。第二日上午,她換了套女裝,梳了個髮髻,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便去了菜市口。
沈鴻銳擔憂緊張跟着她。菜市口熱鬧,他們還碰見了熟人。羅家數十人穿紅戴綠喜氣洋洋,佔了菜市口邊的茶棚,正在談笑,其中一些人手中還拿着樂器。見到寧清卓出現,衆人竊竊私語冷笑連連,卻也並不上前招惹,就這麼放任寧清卓和沈鴻銳行了過去。
邢臺邊圍了一圈官兵,寧清卓行到他們身邊,方纔站定。沈鴻銳早就被寧清卓的詭異表現驚得焦慮,見狀拖了她的手:“清卓,我們離遠些吧。你站這麼近……血都會濺到你。”
邢臺上打掃衛生的小兄弟聽言不樂意了:“哎!你這人怎麼說話!我師父手工可好!殺人那叫個利索,刀鋒過頭顱落,人都還直直跪着!那血都是朝天噴的,怎麼會澆到你!”他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再說了,今日殺是個大惡人,就算你被血濺到,也是去了晦氣!”
沈鴻銳在一旁聽着着急,正打算反駁,卻見寧清卓緩緩翹起了嘴角,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嚇了回去。他一橫心,不管不顧用力就扯寧清卓:“清卓,不看了!我們回去!”卻聽見幾聲鑼響,囚車行了過來。
人立時聚齊起來,堵住了他們的去路。孫劍鋒昨晚的乾淨衣裳白換了,一身髒亂,原來是遊街時被人扔了許多爛菜葉和泥土。可他並不介意,只是在人羣中搜索,目光很快落定在寧清卓身上,咧嘴露出了一個笑容。
寧清卓沒有笑,只是注視他從面前不遠處行過,最後站去了邢臺上。行刑官宣讀了孫劍鋒的十大罪狀,日頭便爬上了正中。劊子手此時上了邢臺,是個中年壯漢。初時那打掃邢臺的小兄弟站在寧清卓身旁,低低朝着兩人介紹:“看見沒!那就是我師父,他都殺過百來人了!此番斬首,聽說是當今聖上親自點他的將……”
孫劍鋒被人按住跪在地上,卻依舊直勾勾看着寧清卓。寧清卓在那小兄弟的聒噪聲中,安靜回望。劊子手朝着大砍刀噴了口酒,雙手握刀高高揚起!
寧清卓沒有閉眼。可一旁的沈鴻銳猛然擡手,用力遮住了她的眼!
砍刀落下的尖銳風聲自耳邊劃過,寧清卓的眼睫微不可察顫了一顫。她看不見,卻能聽到人羣中傳來一片驚呼聲,隨後,小兄弟在她身旁小聲道:“這、這是意外!我師父殺了百來人,從來沒失手過!這是意外!”
他的話語頓住,因爲尖銳風聲第二次響起。寧清卓方纔知道,劊子手沒有一刀砍掉孫劍鋒的頭。很顯然,聖上雖然應允不凌遲孫劍鋒,可卻暗地裡卻叮囑過,要讓孫劍鋒死前受些零碎折磨。
第二刀下去,人羣中一片靜默。小兄弟聲音愈小:“……這次也是意外……啊!”
他低低驚呼了一聲,似乎是被人揍了。沈鴻銳的手掌微微顫抖,低低喃語:“清卓,別看……”
那聲音滿滿都是心疼。可寧清卓卻只是靜默而立。她的心中甚至想着:聖上此次真是多此一舉。似孫劍鋒那種瘋子,這麼多砍幾刀,他哪會在意?
當尖銳風聲第三次響起時,人羣中一片舒氣聲。與此同時,有人的長呼伴着嗩吶的聲音響起:“爹爹——你可以瞑目了!”
在羅家人敲鑼打鼓的歡慶中,沈鴻銳終是放下了手。邢臺上的男人身首異處,沈鴻銳以爲寧清卓會哭,可他看去,卻只見到寧清卓緩緩仰頭望天,眼中無波無瀾,一片乾涸。她只是在正午刺目的陽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孫劍鋒死後第二日,京城便下起了雨。春雨淅瀝,一日雨水沖刷,邢臺上再不見新鮮血跡。菜市口依舊熱熱鬧鬧,人來人去。
陳晉安便是在這樣一個雨天被押解往邊疆。如寧清卓所言,他逃出了京城,卻沒有逃過追兵,不過幾日,便被抓回了京城,扔去了天牢裡。孫劍鋒要護住寧清卓,便沒法提及陳晉安,於是陳晉安的確沒與三殿下之死扯上關係。可即便如此,陳大學士的案件審理完畢,陳晉安也被判了發配充軍。
在牢中呆了月餘,陳晉安的狀態很不好。他臉色泛黃,頭髮散亂,衣裳也髒污不堪。可他依舊挺身踱步走在路上,從容不迫的模樣絲毫不似人犯。他猜想,今日出城,他很可能會遇見寧清卓:他害得孫劍鋒慘死,寧清卓定是記恨他,不准她此時便在路上候着,等着他經過,看他的難堪。
陳晉安對此並不憂心。他不過是被髮配充軍,孫劍鋒卻是死了,兩相而較,他還贏了一籌。他相信,真與寧清卓對上,那個被傷到心裡流血的人也不會是他。
他走了一段,快要出京城時,果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嘴角便是一翹。
那個女子撐着把傘,手中抱着一個油紙包,正在朝街上張望。陳晉安行近了,看清了那人柔和的眉眼,腳步放緩,心中疑惑:怎麼好像是……寧如欣?
女子此時微微偏頭,露出了大半個側臉,果然是寧如欣。陳晉安停步,看向她手中的油紙包,見裡面似乎裹着什麼熱騰騰的吃食,一時怔忡。
陳晉安以爲寧如欣是來送他一程的。在他看來,京城如此之大,寧如欣卻偏偏出現在這,還捧着一包裹的吃食,實在不做他想。相較兩人分別時,女子似乎胖了些,氣色也好了許多,陳晉安無法剋制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對他欽佩愛慕,待他體貼溫柔。而他不想寧清卓時,兩個人的相處其實很舒心。
沒有緣由的,陳晉安的心忽然柔軟了下去。他對不起她,虧欠於她,可她原諒他,絲毫不與他計較。今日他被髮配出城,根本沒有人來相送,只有她在這候着他……
被深埋的良知理智突然翻涌出來,陳晉安不自覺退後一步:他沒臉見寧如欣。可身後的官差卻催促出聲:“喂!你倒是走啊!停在這作甚?!”
寧如欣被這聲叱喝吸引,扭頭朝他們看來,便見到了陳晉安。陳晉安無法,只得含笑與她招呼:“如欣。”
寧如欣明顯一愣,呆了片刻方纔點點頭,也喚了句:“晉安。”
陳晉安卻只覺心中一沉:寧如欣這反應不對!她根本不料會在此處見到他。這說明……她不是來送他的。那她在這等誰?
彷彿是爲了回答陳晉安心中的疑問,不遠處行來了一個眉目端正的青年男子。他一眼就看到了陳晉安,也是一愣,卻沒有多說,只是行到寧如欣身旁道:“如欣,那家鋪子正巧沒了酸梅,我付了錢,讓他們一會送去府裡。”他扶住寧如欣,擡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關心道:“還是犯惡心麼?”
寧如欣便不再理陳晉安,轉頭朝那男子歡喜一笑:“現下感覺還好。說來真巧,剛剛我在這等你時,有個賣包子的老頭路過,他賣得酸菜包子和盧陵的味道一樣!我買了好多,打算帶回家吃。”她微微蹙起了眉:“不過我應該問問他住哪裡的,萬一以後碰不上他,豈不是吃不上了?”
那個男子便柔聲安撫寧如欣,只道定是能找到包子老頭。陳晉安呆呆在旁看着,心中的酸楚悲苦一陣陣往上冒。
他知道這青年男子名喚餘宏朗,前些日子娶了寧如欣,而且……寧如欣真的懷孕了。他知道餘宏朗待寧如欣很好,是真心的好,而寧如欣很幸福,是真正的幸福。於是,她根本都要忘記他了,他卻還自作多情,以爲她是來送別自己……
陳達死時,陳晉安不曾後悔;被押解回京時,陳晉安不曾後悔;在牢中悽苦度日時,陳晉安也不曾後悔……可是現下,他卻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悔恨。
陳晉安的心中忽然有種清晰的疼痛:他都做了什麼啊?!他拋棄了已有的美好與幸福,任執念將他拖入無底深淵。於是他失去了他的如花嬌妻,失去了他的家族他的財富他的名聲他的地位,就連一直對他忠心耿耿的陳達……也爲了救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寧如欣的幸福彷彿在提醒他,他曾經的堅持是如何愚蠢,他選擇的生活是如何自取滅亡。
餘宏朗與寧如欣輕聲細語說了一陣話,便禮貌與陳晉安告辭離去。陳晉安失魂落魄立在原地,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街道的茶樓包廂,有人輕輕關上了窗。
包廂裡,校尉與寧清卓分坐茶几兩旁。校尉將茶杯放下,措辭道:“寧姑娘,你有你的方法,我有我的路數。你覺得讓他痛苦活下去便是對他的懲罰,可我卻覺得,不殺了他爲孫大人報仇,難消我心頭之氣。”
寧清卓一聲輕嘆,也放下了茶杯:“既然你依舊堅持,那我不再阻攔你。”
校尉便拿起茶几上的佩劍,站起身,朝着寧清卓一禮,告辭離去。寧清卓還在茶樓中坐了一會,這才下樓,上了後院的馬車。
車廂裡,沈鴻銳眉眼彎彎湊上前:“清卓清卓,現下可以回府了麼?”
寧清卓一把推開他:“我要去上個墳。”
沈鴻銳一聲輕哼,撇了撇嘴,卻是朝着車伕道:“去城外亂葬崗。”
半個時辰後。寧清卓抱了一罈酒,一人進了亂葬崗。她在橫七豎八的屍骨與墳堆裡找了一陣,終是在一個半新的墳頭站定。春日萬物復甦,不過一月有餘,墳頭的土上便發了新芽,一眼望去,星星點點的綠。
寧清卓躬身,將酒罈放在墳頭:“陳晉安判了發配充軍,今日出的城。我把姐姐哄去買酸梅,讓他倆見了一面……”她沒有說下去,只是微勾起了嘴角,可那笑容尚未明朗,卻又變成了一聲嘆息:“你教出來那手下死心眼,還是要去殺陳晉安爲你報仇。我管不了,你若有能耐,自個去保他平安吧。”
她蹲下,順手拔了幾叢雜草,這才站起,從懷中摸出了一塊玉佩。剛擡起頭,卻不意見到亂葬崗的樹林裡有個熟悉人影閃過:竟然是沈鴻銳不放心,偷偷跟了過來。
寧清卓便是一聲輕笑:“這一次來,主要是還你玉佩。這一世有他,我覺得挺圓滿,再重生什麼,我沒興趣。”她扒開了一些黃土,將那玉佩埋入土裡:“過些日子,我便要與他成親了。玉佩我不留了,免得往後他看見,還要鬧心。”
做完這些,寧清卓彎腰拿起那壇酒,拔了瓶塞,自個灌下一口,復又澆上些許在墳頭。她這麼一邊喝一邊倒,很快酒罈子便空了。寧清卓抹乾淨了嘴,抱着酒罈佇立於墳頭:“你知道麼?”她停頓半響,終是將空酒罈子倒扣在墳包頂,輕聲道:“……我原諒你了。”
說完這話,她沉默了許久,方纔拍拍手上的泥土,轉身離去。墳頭的雜草隨風輕動,女子的話音悠悠飄在空中:“來年你的忌日……若是雲霧閣生意不忙,若是我還記得你,若是還能找到你的墳……我便再來陪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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