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蘇慕歌瞠目結舌之間,棺材內的屍魁倏地睜開雙眼。凜着一股強大威壓,一瞬迫近蘇慕歌。掌心黑霧繚繞,殺氣騰騰,便要擊落在蘇慕歌靈臺。
“蘇姐姐!”“二姐!”“慕歌!”
幾乎同一時刻,幾個聲音紛亂響起。
但除卻焦急的吆喝一聲,他們根本無能爲力。元嬰期鬼修的氣勁,斷不是他們這點兒微末修爲可以抵抗的。駭人威壓之下,雷婷連劍都舉不起來。
蘇慕歌的識海,有一瞬間空白。
是躲開,還是不躲開。
其實根本躲不開,蘇慕歌直勾勾盯着他空洞的雙眼,大喊一聲:“師叔!”
霸道凌厲的氣勁迎面而來,腳重萬鈞,臟腑俱顫,但她仍然懷有一絲微弱希望。最終,氣勁在距離她靈臺不足三寸的地方,陡然停住。
屍魁原地而立,宛如石化,動也不動。
“師叔……”蘇慕歌鬆懈口氣的同時,心頭爬上一絲竊喜。
“瞎高興什麼?”後腦勺被人朝前一推,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還不速速讓開!”
蘇慕歌微微一愣,一轉頭,只見邪闕前輩正站在她身後。指尖燃燒着一團白色真元之火,虛空指向屍魁的靈臺。始知道竟是這位妖修大能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條性命,他若坐視不理,自己真有可能死在師叔掌下。
算上海船那次,這位前輩已經搭救自己兩次了。
不愧是大能,覺悟真是高。哪怕非親非故,又非同一種族,也不忘提攜後輩。
一時間,蘇慕歌對邪闕好感度倍增。
哪裡知道,邪闕已經暗搓搓的將她視爲兒媳婦人選,怎可能不出手。
換做別人,愛死幾個死幾個,愛死多慘死多慘,他老人家恐怕連眼角都不會擡一下。
“愣着作甚,走開啊!”
“是。”
蘇慕歌回過神,一貓腰,從他二人的真氣團中躲開。
“阿九,你告訴我,這究竟怎麼回事?”
“我……我不知道。”
眼下最震驚的不是蘇慕歌,不是任何人,是九尾。燦金的瞳仁一片混亂,九尾迷瞪着瞧瞧正趴在自己背上的小青木,又瞧瞧已經被邪闕控制住的屍魁,錯愕道,“這、這怎麼可能呢,兩個人氣味一樣,竟然一模一樣……”
一道道灼熱的目光凝視在身上,小青木低頭玩着自己的布娃娃,疏懶的勾了勾嘴角。
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更讓人摸不着頭腦。
銀霄遲疑道:“莫非是分|身?”
九尾爭論:“化神境纔有分|身存在,而且分|身怎麼可能全都是實體?”
銀霄攤開爪子:“那你告訴我,哪個是真的?”
“我想,兩個都是真的吧……”
九尾的聲音越來越小,對於這種推論,自己都覺得不忍直視。
不曾想,邪闕前輩竟證實了它的猜測:“小狐狸說的沒有錯,兩個都是你師叔。只不過,眼前這個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空有皮囊,沒有靈魂。”
蘇慕歌先前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青木是我師叔的元神奪舍重生?但爲何奪舍來的肉身,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奪舍的?”
邪闕睨了小青木一眼:“那是因爲你師叔根本不曾奪舍,他只不過是自我再生了而已。”
“自我再生?”蘇慕歌深攏黛眉,“前輩,人有可能自我再生?”
“人,當然不行。但問題在於,你師叔他並不是人。”
“不是人?!”
邪闕咂咂嘴,一面輕鬆愉快的制止住屍魁,一面揣測道:“本源如果是妖,那你師叔可能就是一顆能量核。本源是人,那你師叔可能就是一團神識體。”
本源,能量核,神識體……
超出理解範疇,幾隻小崽已經完全懵了,齊刷刷的注視着邪闕。
“這麼跟你們解釋吧,你們看,這是老子的內丹。”邪闕今兒心情不錯,清清嗓子,擺出一副爲人師表的架勢,一手放在丹田處,“咔”一聲,從紫府內掏出一顆桃核大小、流光溢彩的絢爛珠子。”
一直冷眼旁觀的玄機真人,此刻看的眼睛都直了。
喉結上下涌動,口水快要滴落下來。
這樣一顆妖丹下肚,簡直堪比仙丹,能讓他分分鐘結成元嬰啊……
“作爲妖修,修煉到老子這個境界,肉身任何一個部分分離出來,都是可以當成法寶使用的。而對於妖修來說,力量最強的,無疑是妖丹。”邪闕將珠子隨意向上一拋,珠子彷彿長了腳一般,在空中跳躍浮動,“若是有一天老子死了,妖丹沒有被摧毀,沒有被煉化,沒有被吸收。待過上千百年,它便宛如一顆種子,可以自行生出魂魄和肉身來。”
“我明白了。”
其他人還處於茫然狀態時,蘇慕歌已經領悟他話中精髓,沉沉道,“如果是位人修大能,力量最強的,乃是識海。這位大能因故隕落,若是恰逢時機,他的神識不曾散去,便會凝結成神識團。久而久之,這股神識團便會生出屬於自己的魂魄和肉身。”
“正是這個理。不過有個前提條件,本源的力量必須非常強大,才能擁有如此強悍的神識體或者能量核。並非隨隨便便哪位大能,都有這種逆天能力。”邪闕真是越看蘇慕歌越順眼,吸回自己的妖丹,笑眯眯地道,“方不方便告訴叔叔,你師叔是怎麼死的?”
“師叔在五百多年前便受過重傷……”
難得這尊大神心情愉快,蘇慕歌忙不迭將蕭卿灼這些年的經歷敘述一遍。
豈料邪闕聽罷,反而皺起了眉:“若你師叔幾年前死了,至少需要九千至一萬年,纔有可能再次凝結成新的肉身。短短几年之內,在被煉化的情況下,竟用自己的肉身作爲暖牀,再行復制一個自己。看來,你這位師叔的本源,來頭恐怕不小啊,至少也得是……”
在蘇慕歌說起師叔生平時,小青木並沒有多少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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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緩緩擡了頭,瞳孔浮出一抹幽光。
邪闕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勾了勾脣角:“這個屍魁,殺不殺?”
“不能殺,那是我的主人!”九尾想要撲上前,但一想起自己背上還有一個主人,頓時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不斷嚷嚷,“不準殺我主人!”
蘇慕歌心頭也是一堆亂麻。
她甚至都不願再轉頭看那具屍魁一眼。
一想到那個曾經爲她綰髮,告誡她欲修仙、必修身,對她關懷有加的長輩,現如今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心口就像壓了一塊兒重石,喘不上氣。
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具皮囊,根本不具有什麼意義,就像自己換魂之後,肉身被另外一個人佔據,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心疼。
但換做師叔,她就是有些不忍心。
天知道自重重背叛、種種欺騙中重生之後,她對這個世界的敵意有多大,對她人的防備之心又有多重。這一世,她等於是在師叔身邊長大的。師叔從來沒有刻意,一言一行,卻如春風化雨,一點點的,讓她重新拾起了一些信任,一些希望。
“殺了吧。”
沉默之中,說話的卻是小青木,皺起小小的眉頭,一副厭煩的模樣,“蕭卿灼不過是我的一個殼,而且是我非常不滿意的一個殼。真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這幅模樣,看着就討厭。”
邪闕望向他:“你可曾想起你的本源是誰?“
小青木微微搖頭:“我只記得我叫青木,懂得一些法術。過去應該活了很久,是個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其它一無所知,包括屬於蕭卿灼的一切,全都沒有什麼印象了……”
話未說完,只見邪闕一揚手,虛空一抓,突然將他抓在手中,拇指按在他耳後的一處位置。
“主人!”兩個主人都被這隻大妖怪控制住,九尾這次沒了顧慮,便要撲上去。
“稍安勿躁。”蘇慕歌雖然揪心,但還是攔下它,“邪闕前輩應該沒有惡意。”
只不過須臾片刻,邪闕哈哈一笑:“原來如此。”
小青木被掐的很不舒服,微微蹙眉:“怎麼,你窺出我是誰了?”
“沒錯。但我不會告訴您。”邪闕再是一揚手,將他扔回狐狸背上,難得正色,卻是傳音,“青木前輩,不知道對您而言,應該是件好事情。今後該吃吃,該喝喝,該殘忍就殘忍,該殺人就殺人,不必守什麼清規戒律。”
“我知道。”小青木脣角一勾,以意念回他。
“希望您這一次,慎重拜師,慎重交友,慎重修行。不要再傻到自斷經脈,自毀丹田。”
“我記下了。”
“那晚輩便替您毀了這具軀殼。”
邪闕言罷,指尖白色真元之氣暴漲數倍。
正要注入屍魁體內之時,突聽天際一聲巨響。
“轟——!”
指尖真元之氣瞬間便滅了,邪闕心急火燎的抱着頭:“啊呀,打雷了啊!”
“打雷怎麼了?”雷婷擡頭看看天。
“打雷了打雷了!”邪闕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哪裡還有先前大能的樣子,簡直是抱頭鼠竄,“打雷了,又打雷了!怎麼好端端就打雷了!”
蘇慕歌皺眉:“前輩,只是普通雷雨,瞧上去並不像雷劫。”
“哈哈……”
籠子裡的小兔子突然大笑起來,“你說也沒用,這老妖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媳婦和打雷,一點兒出息也沒有,啊哈哈……”
“滾!”邪闕一腳將籠子踢出去幾丈遠,滴溜溜滾在蘇慕歌腳邊。
“你……!”
紫琰滾的暈頭轉向,待籠子被一隻腳踩住,他雙眼冒火的就要跳起來。一仰頭,卻打了個寒顫,因爲幾人幾獸幾雙眼睛正居高臨下,神情各異的盯着自己。
尤其是蘇慕歌,一腳踩在籠子上,臉上那怪異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紫琰仙君?”
紫琰兩隻爪子捂住三瓣嘴,使勁兒搖頭。
蘇慕歌將籠子提起來:“你方纔不是會說話?”
紫琰心急之下,發出一句:“喵……”
玄機真人看笑話看的興起,邪闕陡然轉頭,衝他咆哮:“讓你去啓動陣法,你耗子一樣蹲在角落幹什麼?!還不趕緊去!”
“是是是!”玄機真人一個激靈。
先前已經搗鼓了一大半,眼下只需要激活能量柱,就可以將傳送陣啓動。
普通傳送法陣,只需要十二根能量柱。
而北麓屬於高等修真界,必須割裂三重虛空才能入內,需要的能量柱便多了幾倍,整整一百二十六根。
一行人走入法陣中央,等待離開。
除了在外控制住屍魁的邪闕。
待能量柱差不多亮起一百根之時,邪闕再次釋放真元之氣,準備摧毀屍魁。
突然間,一個低啞沉悶的聲音由上空壓了下來:“前輩,我煉屍宗您想闖便闖,我師父您想打便打,如今連元嬰屍魁您也想殺便殺,也未免太過隨意了吧。”
蘇慕歌猛地一怔,這是浮風……也就是裴翊化魔後的聲音!
果然不錯,只見一道光束降落在煉屍冢上,一道虛幻之影若隱若現。
邪闕眯起眼:“本體不過築基,分|身竟已經結丹,不簡單。”
“多謝誇獎。”裴翊微微欠身。
“但你那元嬰師父我想打就打,這元嬰屍魁我想殺就殺,你區區一個金丹真魔,能殺的了我?”邪闕“嗬”了一聲,“虧得老子現在脾氣好些,若擱在早些年,敢讓老子仰着臉同你說話,你早就趴下了。”
“可我煉屍宗,不能讓您白闖。我師父,也不能讓您白打。”
“趕緊離開,再給你一千年你也不是老子對手。”
“晚輩的確殺不了您,也沒想過殺您。”裴翊沉沉一笑,“但噁心您一下,還是成的。”
一語畢,雙手倏地結印。
背後一個八卦圖“嗖”的升空,在半空中炸開:“陣,起!”
無涯島周遭海域登時巨浪滔天,一波連着一波。
“轟……!
天道風雲際會。
“又是引雷陣!”邪闕真是無語了,這下屍魁是不能殺了。屍魁剛進階元嬰,正是該渡雷劫的時候,眼下他一動手,立刻就會將天雷引下來。
“原來你一早算到邪闕前輩會從此地離開。”蘇慕歌擡頭望着裴翊,“所以這幾日,你一直都在無涯島上佈陣。沒想到,你除了是真魔,還做了宋珈嵐的徒弟,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將青木交給我。”裴翊不答,只說,“他對我師父而言,非常重要。”
“不可能。”蘇慕歌眼眸一沉,“師叔對我而言,也很重要。”
“先是秦崢,後是蕭卿灼,你爲何處處同我作對?”裴翊面具下的一張俊臉,線條越繃越緊,“程靈犀,不要讓我後悔當初所作的決定!”
“如果你寧願顧着你師父,也不考慮我的想法,那對不起,你必定是會後悔的。”蘇慕歌將籠子遞給雷婷,祭出鐮刀,飛身跳出法陣,“道不同不相爲謀,你我之間只有一個解決辦法,你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
便在此時,一百二十六根能量柱全部激活。
玄機真人一拍巴掌:“成了!”
“嘭!”
沒想到其中一根能量柱竟然爆炸,傳送陣的光芒黯淡下去。
“走!”
邪闕席風而過,抓住蘇慕歌的肩膀,重新回到法陣中,“小魔頭,這點小把戲,還真噁心不到老子!聽話,乖乖回去,多練上幾年再說吧!”
他威壓一散,炸掉的能量柱碎片竟然重新凝結,法陣再次光芒大熾!
“嗖——!”
一陣白霧過去,陣法中的一行人消失無蹤。
玄機真人擦擦汗,指着裴翊道:“行了,趕緊走,別擾我清淨。”一面返回後洞,一面唸叨,“真是自不量力,那大妖怪也是你能惹起的?”
裴翊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望着陣法中央好一陣兒出神。
她說,他不考慮她的想法。
他若是不考慮她的想法,早幾天就可以搶人了。
她就看不出來,他今天所表現的一切,不過是走走過場,回去能給宋珈嵐一個交代麼?
宋珈嵐是他復仇的一柄利劍,他不能惹怒她,也不想惹怒她。
他去在乎別人的想法,可誰又在乎過他的想法?
裴翊有些無力的坐在棺材上,捏了捏眉心。
自從融天洞答應放走秦崢,他就知道,他將會徹底失去父親的魔核。後來,他無數次的詢問自己,當時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殺死程靈璧,一定得答應她的條件麼?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當然有辦法。
但他下意識的,屏蔽掉所有可行之策。
在魔核和她之間,心裡的天平終究是偏了一些。
每當想到這一層,裴翊就會生出一絲恐懼。實話實說,他已經有一些後悔當初帶她回來,他就算自己回來,程靈犀還是在的,也不可能消失,還會向從前一樣愛慕他。
但他爲何那麼想不開,非得帶一個擁有記憶的人,同他一起走這一段溯世路?
真是自作自受。
“哎呦……”
一側的坑洞內,傳出一個聲音,“這裡不能使用靈力,拉、拉我一把。”
裴翊回過神,袖中抽出一條藤蔓,扔進坑內。
天絕長老爬啊爬啊,也不知爬了多久,人已經累到沒氣,停下歇歇:“浮、浮風,那個孩子抓到沒?”
裴翊抿着脣:“走了,不過你回去告訴我師父,我會前去抓他回來。
“你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恩。”
“那就好。”天絕長老終於快要爬上來,憤恨地道,“記得活捉那個叫做蘇慕歌的賤丫頭,老、老夫一定要拿她煉屍!”
裴翊垂了垂眼睫。
坑內隱約可見一條鮮血淋漓的手臂,快要扒上坑沿:“煉屍之前,老夫得先剝了她的皮,再抽了她筋……啊……啊!”
這一次也不是他要拖長音,主要是裴翊不小心扯斷了藤蔓。
“長老,這藤蔓用久了有些不結實。你稍安勿躁,待我抓了人回來,再去尋一條結實的。”
北麓境。
一行人掉落在一片樹林中。
“轟隆隆——!”
整個傳送過程,一直伴着陣陣雷聲,傳送結界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
因此一落地,邪闕便扔出一張符籙丟給蘇慕歌:“老子這次躲不過,恐怕得找個地方飛昇去了,麻煩你將這小兔崽子送去明光山永夜殿,交給他姐姐夙瑤。”
蘇慕歌在巨大的嗡鳴中,還不曾反應過來:“明光山永夜殿?”
“這張符籙,是用來收拾他的,防止他不聽話。”邪闕又從妖鼎內摸出兩本書簡,“這有兩本秘籍,一個是《太古觀氣術》,你現在就可以學。一個是適宜冰系靈根修煉的功法《冰清訣》,等你將人送去,秘籍封印自會解開。”
蘇慕歌接過手中,神識在《太古觀氣術》內一掃,便知妥妥的好東西啊!
幸福來得太快,不過送個人而已,這禮也未免太大了吧?!
“老子走了!”
沒等蘇慕歌問一句明光山在哪兒,人已經消失無蹤。
這廂籠子“蹭”的漲開,一個男人從籠子裡滾出來。灰頭土臉的,不是紫琰是誰。
蘇慕歌得了寶貝,笑眯眯的收進乾坤袋內:“紫琰仙君,真的是你啊。”
紫琰拂了拂袍子上的灰,一派高貴的道:“你是誰,我們認識麼?”
說完掉臉便走。
蘇慕歌捏着靈符喝了一聲:“蹲下!”
紫琰倏地就抱頭蹲在地上:“蘇慕歌,你……”
“滾一圈!”
“蘇慕歌,你膽敢如此對待……”
“閉嘴!”
“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