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車漸漸放緩了速度。
最後停在距離他們五丈之外。
簾子被一雙無形的手緩緩撩開一條縫隙,正中端坐着一位濃眉闊臉的元嬰初期大修士,面朝裴翊微微頷首:“恩,金光道君可好?”
“家師一切安好。”裴翊上前再行一禮。
“程前輩。”淮離略整衣冠,跟着上前請安。
“哦?淮賢侄。”一瞧見淮離,程不滅原本倨傲的神色陡然添了幾分笑意,“半年不見,淮賢侄的傷勢可有復發?”
“已無大礙。”淮離泯着嘴兒,笑的憨憨厚厚,想起什麼,關切問道,“倒是聽說靈犀小姐遭人奪舍,體內沾染魔氣,不知現下情況如何?”
“發現及時,總算得以壓制。”程不滅嘆了口氣,側目道,“靈犀,還不見過你淮師兄。”
車簾便又自動朝右邊捲了卷,露出一張精緻小臉兒,程靈犀一身綠衣衫裙,表情略有些尷尬,只朝淮離微微一笑,一句話不說,便又將臉轉去一旁。
程不滅再是一嘆,擡手憐愛的摸了摸她的額頭:“我家靈犀此番傷了識海,忘記許多事,許是記不得賢侄了。”
“僅僅失去一些記憶,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淮離輕輕吁了口氣,目光在仙車內不斷跳躍,“咦,靈璧小姐和天養兄弟沒有一起來麼?”
“老夫先前帶着靈犀去了趟丹霞宗,並未與他們同路。”
淮離失望的縮了縮脖子。
程不滅略帶疑惑地問道,“怎麼,他二人還未曾抵達崑崙?”
裴翊徐徐道:“已經來了,傍晚時分到的。”
淮離瞠目結舌的望向裴翊,那小眼神似乎在質問:你爲何不早一點告訴我?
裴翊迷茫的望回去:你可有問過我?
淮離在心中咆哮:裝什麼裝!你不知道我在等程靈璧嗎?!
裴翊就很無辜:咦,你不是口口聲聲在等程前輩?
淮離腳下一滑,氣的險些厥過去。
敢情吹了一夜的冷風,白吹了!!
“程前輩,家師已在殿中等候多時。”肅了肅容色,裴翊垂眸拱手,“晚輩先帶靈犀師妹前往執事堂入籍。”
“也好。”
程不滅恩了一聲,振衣而起,倏忽化爲一道紅光,熟門熟路的便向金光道君的寢殿飛去。他同金光歲數相仿,進階速度也差不多,可以說是老相識了,自然知曉崑崙門規。
一旦越過渡忘川,除卻崑崙長老之外,憑你修爲高低,身份貴賤,一律下馬下轎。
元嬰修士的壓迫一消失,裴翊道:“靈犀師妹,隨我走吧。”
程靈犀磨蹭了好一會兒,纔不情不願的跳下獸車:“去哪裡?”
“北崑崙執事堂。”聲音略略放緩了些,裴翊斟酌片刻,問道,“靈犀師妹,你當真忘記了從前一切?真的,連一丁點兒印象也沒有了麼?”
“怎麼?”程靈犀疑惑着望向他,“我們從前也曾見過?”
“不曾。”裴翊舉目同她對視,許久之後,他緩緩垂下眼睫,嘴角微微彎了彎,“在下只是一時好奇,冒犯了。”
程靈犀正想說話,聽見有人打了個哈欠。
“着實無趣,比着我家慕歌差遠了。”秦崢將含光架在後頸,兩條胳膊則搭在劍上,搖搖晃晃的轉了身,“兩位師兄請慢,我先回去了。”
“等等……”
程靈犀突然出聲。
秦崢滯了滯腳步,略一偏頭,不耐道:“幹嘛?”
程靈犀凝望他的背影,不知爲何總覺得有些熟悉,不由自主的追上前幾步,訥訥道:“我們……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
兩道劍眉嫌惡一蹙,秦崢嗤笑一聲。
理也不理她,只將含光拋上半空,終身一躍,御劍而去。
……
蘇慕歌手中握着桃花扇,盤膝坐在房間內打坐。
修仙者個人意識極強,出門總有設下門禁的習慣,就連秦崢每每前來尋她,也都自覺坐在院中等候。從她住進靈獸閣,門禁從未起過波動,今日卻被一股神秘力量破除了,這不奇怪麼?
“是日曜!”
銀霄從靈獸袋裡跳出來,呲牙笑道,“你是冰屬性,設下的門禁屬於冰陣,就在你推門那一刻,日曜的力量融化了你的冰陣!”
蘇慕歌聽罷,忙從乾坤袋中取出七曜獸魂鈴。
正如銀霄所言,代表“太陽”的那顆鈴鐺果真開始變色。
“它已經甦醒了?”
“不,僅僅是開始甦醒,力量外泄,但妖魂依舊陷入深眠中。”銀霄跳上塌,伸出前爪撥了撥鈴鐺,“想要我們七曜從沉睡中徹底甦醒,必須得以適合我們屬性的法寶爲引,白梅那妖婦爲了喚醒我,用的是東海龍宮鎮族之寶,冰晶玄魄。”
“那日曜是如何醒的?”蘇慕歌詫異。
“你先前去過哪兒?”
“青木長老的洞府。”蘇慕歌沉吟片刻,恍然大悟,“蕭師叔的洞府裡,必定有件至陽之寶!”
“沒錯!”
銀霄摩拳擦掌,很是興奮,“慕歌,你真是我見過氣運最強的修士!”
蘇慕歌狐疑的望向它。
銀霄指着銀鐲子下的一排鈴鐺:“我月曜善於隱身,精通陣法,但戰鬥力和靈力是七曜中最弱的,因此解封我所用的法寶靈器無需太強。接下來,從力量高低排序,依次是辰星、太白、熒惑、歲星和鎮星,它們屬於天階五行獸,一隻比一隻兇猛,故而需要的引子越來越苛刻。但在我們七曜之中,戰鬥力最強悍的,非太陽日曜莫屬,我一直以爲,唯有神器的力量,纔可以將它喚醒。”
“作爲空華師祖最寵愛的弟子,蕭師叔手中,當真握有神器也說不定。”蘇慕歌可沒它那麼樂觀,搖頭道,“但他孤僻的很,即便當着他的面,也絕不肯將神器借給我用的。”
“借什麼?”墨黑雙瞳微微一眯,銀霄嘻嘻笑道,“你之前不過在他洞府待了一會兒,日曜就有甦醒跡象,看來他洞府內早已充斥着神器之力,只要你找藉口多去幾次,多待一會兒,還怕日曜醒不過來?”
“這樣也行?”
蘇慕歌眼眸一亮,借不來,蹭倒是不難。
既已得出結論,她總算是寬了心,便開始導氣入體,嘗試再進一階。
銀霄閒着也是閒着,便悄悄退出房間,縱身一躍跳上房頂,敞開柔軟雪白的肚皮,懶洋洋地曬着月光。寂夜無聲,只聽到它將尾巴甩來甩去發出的沙沙聲響,彷彿是在驅趕夜蟲。
許久之後,半空中有幾名男修士說說笑笑地御劍飛過。
聽到某個敏感詞,銀霄兩隻尖耳倏忽豎起。
竄起身來就朝北崑崙夜奔!
……
體內靈氣循環過一個小週天,蘇慕歌成功突破練氣三層。
呼出一口濁氣,想起日曜的事情,她心中懷有疑問,打算再問問銀霄,神識一窺,才發現它的氣息竟然漸行漸遠。
“銀霄,你前去北崑崙做什麼?”
之前不曾簽訂本命契約,蘇慕歌完全無法感應它的動向。現如今契約已成,不但能夠在短距離內感知那頭淫狼的位置,還可以通過意念與它溝通。
然而銀霄並沒有迴應。
蘇慕歌想起什麼,豁然起身:“你該不是去看程家姐妹了吧?!”
果然,銀霄驚訝的聲音在識海迴盪:“你怎麼知道?”
“速速給我回來!”蘇慕歌震驚之餘,怒喝道,“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程不滅乃元嬰境界,一旦被發現,你還要命不要!”
“你當我的隱身術是擺設不成?”那廂傳來銀霄不屑的冷笑,“就算被發現,他也奈何不得我。”
“他是奈何不得你,但有人奈何得了你!”
蘇慕歌怒不可遏,卻又不知怎樣同它解釋,那老賊手中還有一個痕!再沒有人比她更瞭解痕的神通,當初她會輸給白梅,一是自己修爲太低,二是銀霄已是築基期!
再者,萬一被痕知道七曜在她手中,還不第一個幹掉她?
幹掉她,總比當年幹掉白梅輕鬆多了吧?
“你究竟回不回來?!”
“不回!”
“行!”
見銀霄完全無視自己的訓斥,蘇慕歌牽起脣角冷硬一笑,指尖白光一捻,在胸前畫出一幅太極圖,口中開始唸唸有詞。
她念的是馭獸訣。
銀霄的腦袋就開始疼!疼的滿地打滾!
雙瞳悄然一寒,它仰首一嚎,身體逐漸鼓成一個圓球!
感受到它的抵制,蘇慕歌則加快了速度。
原先她想要以德服獸,但從銀霄身上教她看清楚了一個事實,妖獸就是妖獸,同它們講道理完全沒用,暴力是解決跨物種合作的唯一途徑!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情,她的馭獸訣只有區區一階,而銀霄自帶本命技能啊摔!
等續夠靈氣,銀霄猛地釋放,球狀身軀迅速乾癟下去。
而那些靈力,則劈頭蓋臉的反噬在蘇慕歌身上!
“嘭!嘭!嘭!”
只聽三聲劇烈爆響,若非周遭設有結界,恐怕全崑崙都要聽到了!從一片狼藉中灰頭土臉的爬起來,蘇慕歌氣的簡直吐血!
連一隻小狼崽子都收拾不了,讓她顏面何存!顏面何存!
蘇慕歌抹了把臉上灰渣,丟開馭獸訣,直接以意念去操控它!
銀霄則反抗的更爲激烈!
識海驟然一痛,蘇慕歌忙不迭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她愣住了。
銀霄也愣住了。
一人一獸面面相覷。
準確來說,是一人一獸兩縷靈識在一片混沌空間中面面相覷。因爲蘇慕歌的一縷靈識,居然進入到了銀霄的識海之內!
銀霄癔症片刻,立時暴躁道:“你是怎麼進來的!快給老子滾出去!”
蘇慕歌也覺得不可思議。
無論人、魔、獸,識海都是最隱秘的存在,同神魂始終綁定在一起。因此哪怕被奪舍者蠶食乾淨整具肉身,也無法被探知識海,而她居然如此輕易便進入到契約獸的識海內?!
“快出去!”一股深深的恐懼襲來,銀霄故作冷靜道。
“你害怕了?”蘇慕歌可以感受到它的情緒變化,不由冷冷一笑。
整個識海內流光溢彩,漂浮着數以萬計的透明氣泡,每一個氣泡都是一段儲存下來的記憶。蘇慕歌在它識海內站定,伸出一隻手來,便有一隻透明泡泡自動飛入掌心:“嘖嘖,不知裡面記載些什麼,真好奇。”
銀霄恨的直咬尾巴:“無恥!不準看!你算哪門子的主人!”
蘇慕歌指着自己因爲爆炸而燒焦的滿頭亂髮,厲聲喝道:“你他媽現在想起我是你主人了?!”
“我……”銀霄心虛的抖了抖毛,“人家不就想看看女人麼,這你也要管。”
“可以看,但今日不行。”
“今日和明日,究竟有何區別?”
銀霄一句話,將蘇慕歌問的一愣。
沒錯,她躲得過初一,還能躲得過十五麼,大家同在崑崙,其他修士認不出七曜,痕恐怕道聽途說一兩句都能猜出來。
躲避根本不是辦法。
蘇慕歌正陷入糾結之中,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遠遠走來的,正是程不滅和程靈璧。就在父女倆即將邁入洞府時,還沒等蘇慕歌決定跟是不跟,銀霄已經施展隱身術,一個猛子從他們腳邊滑了進去。
洞府石門緩緩落下,程不滅設下結界:“靈璧,半年前淮離前來炎洲時,你可知爲父爲何要放出窮奇傷了他,再救下他麼?”
程靈璧滿臉委屈:“女兒不知。”
程不滅哼道:“還不都是爲了你!”
“女兒實在不喜歡他……”櫻桃小嘴兒一撅,程靈璧鼓着腮幫子道,“又呆又傻,同靈犀那賤丫頭一樣,討厭死了。”
“他呆不呆不要緊,重要的,是他背後的家族勢力。外人只知淮離乃逍遙道君重侄孫,卻鮮少有人知曉,他的淮姓是隨母族。淮氏一族,並不在十洲三島,據說他們身上流着神皇血脈……”
“既然外人皆不知,那您從何得知?”
“爲父……”程不滅噎了噎,眉梢微皺,恨鐵不成鋼的道,“你頂什麼嘴,爲父知道你中意裴翊,但他出身實在是……”
“裴師兄不就是個孤兒麼。”程靈璧小聲嘟囔,“身懷天靈根,崑崙第一天才,有金光道君作靠山,這些還不夠?”
程不滅彷彿沒聽見她的抱怨,命令道,“你只需記着,爲父送你前來崑崙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淮離!若是想進淮氏家族的大門,日後行事且低調,莫要出甚風頭!”
“女兒記下了。”程靈璧收回之前的嬌嗔,正色上前,微微一拜,“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女兒心裡清楚,父親不必憂心。”
“恩。”程不滅終於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程靈璧便退出洞府。
蘇慕歌在銀霄識海內聽的一清二楚,越發覺得自己上輩子簡直蠢鈍如豬。
還想低調?
往後看她怎樣打爛程靈璧的臉!
“嘖,蛇蠍美人。”銀霄饒有興味的打算追出去。
“慢着!”蘇慕歌寒聲開口,“先不要動!”
“怎麼了?”銀霄一隻爪子高高擡起,頓在半空。
“總之不要動!”
“我偏動!”
銀霄承自上古,從未屈服於人,倘若換做平時,它還真不聽話,但一想起蘇慕歌正在自己識海中,心頭就忍不住微微發毛。這個新主人實在不一般,最好還是不要再招惹她了吧。
於是身體不動,只上下左右的轉動眼珠子:“我偏動!我偏動!”
轉着轉着,它雙眼直了。
因爲眼前突然冒出一枚青銅古戒。
古戒內放佛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正在周遭巡視打探。
銀霄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斂聲屏息,再不敢動彈。
程不滅快步上前,弓下脊背,畢恭畢敬地道:“痕大人,您怎麼出來了?”
良久,古戒內傳出一抹輕笑:“無事,我吃飽了,出來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