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壽萱春永殿。
衆人退出後,屋子裡只剩下太后與康熙母子二人。
太后的臉色泛白,嘴脣哆嗦着,道:“皇帝,哀家失態了,這……這本不該提起,只是只是……”說到這裡,卻是說不下去,只是淚流不止。
康熙上前兩步,在炕邊坐了,拿出帕子來,給太后拭淚。他的右手,卻是因受風的緣故,有些不便利。
太后見他的胳膊顫抖着,心下不忍,伸手從康熙皇帝手中解了帕子,自己擦了眼淚。
“皇帝,事情已經過了這許久,太皇太后已是過世多年,說不定長生天什麼時候也召喚我過去了。當年的事……我也不想多問,只是想知道玉蔭葬在何處,這些年卻是拜祭也不能拜祭她,不曉得她該多孤單……自打進宮,她就沒出過太皇太后宮,就同我一個人好……”太后說着,臉上露出哀傷來。
康熙使勁地賺着拳頭,臉上也是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神色,低聲道:“不是葬了妃園了麼,同幾位皇后一道,受着子孫的貢奉。”
太后聞言,搖頭道:“你別瞞我,當年太皇太后時人看過了,不過是衣冠。太皇太后也記掛着此事,只是不願再提起這……臨去了,也沒有開口過問……”
康熙的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變幻莫測,最後嘆了一口氣,道:“皇額娘,她的骸骨兒子使人化了,骨灰供奉在五臺山……總要一天,我們兩個……”
他的眼睛露出懷念與依戀來,眼前浮現出一個女子的面容……
太后怔住,看着康熙道:“四十多年了,你還記得,這不知算不算玉蔭的福氣。只是別的還好說。李氏是不是玉蔭的女兒……瞧着她眉目……”
康熙點了點頭。太后地身子晃了晃。半晌方道:“既是她地女兒。爲何不放在京裡教養……這般金貴。託付給包衣家。你這……好狠地心……她額娘隱匿身份。一直到死都沒恢復身份。她地閨女。又要如此麼……”
“原是要藉着王兄地名義接她們母女回京地。沒想到卻是難產。她生產前。曾使人打法人給我送信。反對我這個提議。不願她地孩子延續她地命運。一輩子都做別人……”康熙想起那個女子短暫地一生。心裡甚是悽楚。
“這般委屈。這般委屈……”太后叨咕着:“不過。瞧着她倒是個有福氣地。兒子閨女都是好孩子……雖說四十五了。看着卻跟三十多似地……這隨她額娘了。她額娘。就顯年輕。出宮前已經二十來歲。看着還跟十五、六似地……”
康熙坐在炕邊。卻是已經癡了。
她地母親是這個世上最尊貴地女人。她地父親曾是世人交口稱讚地大英雄。
她有兄長。卻無法容忍這個小女孩地存在。她有阿姊。卻是受到父親牽連。遠嫁蒙古。鬱鬱而終。
自打落地伊始,便被抱出宮廷,送到科爾沁,再回來時已經是十來歲的小小少女。
她地名字有“蔭”字,諧“隱”……
那一年,他八歲,她十一。
她幫他整理了衣冠,輕聲道:“今兒開始。你就是皇帝了,往後可不能再哄人了,說話就要算數……”
他拍了拍小胸脯,道:“你放心,我從不哄人,等大了,我娶你做皇后。這宮裡,你想去哪裡玩兒,就去哪裡玩。再也不用避着人……”
那一年。他十二,她十五。
大紅的喜帳。手腕粗的龍鳳雙燭,紅紅地蓋頭下,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做了他的髮妻。
慈寧宮的宮牆外,穿着吉服的少年帝王喃喃道:“我沒想騙你,我想騙你……”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九。
被權臣壓制多年的少年,終於剷除了障礙,露出帝王的魄力。
“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我是大清之主,這天下再也沒有可束縛我之人……”少年滿心歡心,直直地看着她道:“我是皇帝,金口玉言的皇帝啊……”
她露出恬靜的笑容,靜靜滴聽着他沒完沒了地嘮叨。
他在說什麼,她是聽什麼,怕他們自己也是糊塗着……
那一年,他十七,她二十。
他已經有着帝王的威嚴,漸漸褪去少年的青澀,使得覺得天威難測。她卻是已經被指了婚,又沒了未婚夫,成了望門寡。
“皇上,您是帝王,您的心胸應該像草原一樣遼闊,那人也是您的臣民,您是帝王……”她的聲音還是那般溫柔,臉上卻添了苦澀。
他仰着脖子,絲毫沒有愧疚之處,道:“朕曉得,朕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爲臣子,怎麼……怎能惦記……朕的……”
那一年,他十九,她二十。
小別卻成久別,她最後送來的信中,這樣寫着“生男,不爲王公;生女,不撫蒙古”,還提到“不願生在帝王家”。
這卻是在答覆兩人的離別時提及地話,他曾說過,雖不能立她爲後,卻能將這萬里江山留給兩人的兒子。
要是她生下的是男孩,那就爲大清的太子。
她在信中專程提到皇后赫舍里氏,道“皇后賢德,承祜嫡子可爲嗣”……
她去了,承祜次年也夭折了,他廣納妃嬪,同他的皇后亦是舉案齊眉,卻是越來越覺得孤獨……
這一別就是四十五年……魂牽夢繫,卻是連面容都想不起了……好像是刻在骨子裡,又像是早已忘得乾淨……
十六福晉已經打發人將寶音送回她們在園子中的住處,跟在王嬪招待李氏婆媳。
雖說是親戚,倒是尊卑有別,李氏帶着幾分忐忑與不安。
初瑜見婆婆如此神色,稍加思量,問王嬪娘娘道:“娘娘。方纔瞧着太后有些不對,是不是將我家太太錯認成別人了?”
雖說聽不懂太后剛纔問康熙的蒙語,但是之前太后說的那兩句漢話,好像是錯認李氏爲故人之女。
王嬪心神一鎮,看着李氏同自己個兒有些相似的容貌,想起這些年來同康熙之間地相處。卻是越想越心驚。
康熙同她問地最多的,就是她未進宮前地趣事。
就是跟着表姐學做針線,繡的鴛鴦像鴨子,使得她苦悶不已。幸好表姐開解,又將她地“鴨子”後添了柳枝,使得這針線活也能見人,她才破涕爲笑。
諸如此類,不可勝舉,康熙卻是聽得津津有味。
王氏過去只當是帝王寵愛。心裡只有歡喜的,如今看來,其中卻是另有深意。
自己。莫非,做了傳聲筒麼?
她同李氏雖說名分上是表姊妹,但是並沒有血緣干係。
她的姑姑王氏是李家過世的老太爺的原配夫人,兩家結成姻親時,李家老太爺還不姓李,而是姓姜,是山東昌邑望族的少爺。
王家雖不必姜家,但也是書香門第,這門親事也算是門當戶對。
當初地鄉間俚語。“昌邑縣,姜一半,天地不變姜不亂”,原是說姜家在當地的顯赫,沒想到卻成了是偈語。
待到八旗軍入關,改天換地之際,姜家爲了守衛昌邑,死了無數族人。李家老太爺當時才二十多歲,失去父兄。與髮妻離散,在破城之際,被掠爲養子。
幾年後,李家老太爺以才學卓越選官時,身邊已經又有了正頭妻文氏。
待到夫妻團聚,李家老太爺對王氏甚爲內疚,終其一生,對王氏族人都甚爲照拂。
王嬪父親就是受了李家老太爺的提攜,才得意選官的。後來病故在任上後。妻女又被李家老太爺接到身邊照看。
李氏這邊。名分上是李家老太爺的嫡親侄女,實際上是其養父的孫女。並不是血親。
王嬪比李氏四歲,當年都在李家老太爺身邊長大。
兩人不只感情好,而且容貌輪廓還有幾分相似,手拉手出現的人前時,常被人認作是親姊妹。
王嬪只當是兩人的姊妹緣分,心裡待李氏也是親姐姐一般。
想着方纔太后情急之下問出的那一句,王嬪卻是胸口“撲通”、“撲通”地,心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一般。
太后口中那位“五姑母”,莫非就是康熙三十九年病逝京城地固倫淑慧長公主?
那位公主,先後嫁了兩位駙馬,卻是命運多艱,做了半輩子寡婦。
要是表妹的真是那位公主的女兒,那爲何要隱匿身份養在李家……
當年李氏出嫁時,王嬪還沒有進宮,那令人眼花繚亂地陪嫁物什,如今想想,卻是藏着什麼蛛絲馬跡一般……
經過太后宮中的異變,心中震驚的不只是王嬪,還有同樣聽得懂蒙語的德妃與宜妃。
兩人心中都是納罕,但是回到各自住處,卻是行爲有所不同。
德妃是拿着佛珠,坐在炕上,思量了半晌。對於太后所說的“五姑媽”,她卻是沒有想到固倫淑慧長公主身上。
固倫淑慧長公主雖說在京城住了多年,是太皇太后嫡出之女,但是同太后關係只是平平。
她在八旗入關時,就嫁到蒙古去了。太后卻是定都北京後,才從草原嫁到京城來的。
再說,長公主病故,墓地營葬都有定製,太后也不至於巴巴地問起葬在何處。
雖說已經事隔多年,但是她還影影綽綽地有些印象。
根據傳言,康熙九年追封爲“慧妃”的那位科爾沁王公之女,是先前老皇爺病着時進宮的。
當初不多十來歲,原是要給老皇爺做妃子的,不想老皇爺駕崩了。
那位博爾濟吉特氏便被太皇太后撫養在身邊,是給萬歲爺預備地嬪妃。
卻是不曉得是何緣故,名分始終未定,後來指婚了臣下,沒出嫁又守瞭望門寡。
太皇太后不願意委屈了這位格格,說是要收這位格格爲養女,甚是禮遇。
不想,這位格格卻是命薄,沒兩年就病故了……
雖說有追封下來,但是卻也有傳言,這位格格沒有死。
因爲當初太后宮裡,還有位貴女,有人看到,兩人一道出宮去了。
要是當初的傳言是真,那李氏的身份呼之欲出,德妃手中撥了着念珠,情緒漸漸地平復下來。
這時,便聽有腳步聲起,德妃的臉上已經露出幾分慈愛來。
雖說還沒見人,但是當額孃的,哪裡聽不出這是自己個兒子的動靜。
“額娘安!”十四阿哥大踏步進來,挑了挑前襟,已經單膝跪了下去。
德妃忙起身,上前親自扶起,心疼地說道:“也沒有外人,折騰這個做什麼?瞧你這滿頭汗,這是打校場過來?”
嘴裡問個不停,手中已經拿着帕子給兒子拭汗了。
十四阿哥雖說已經年近而立,都快娶兒媳婦抱孫子了,但因是幼子的緣故,他還像孩子似的,帶着幾分撒嬌道:“額娘,真熱啊,有西瓜沒有?兒子正渴得厲害,這會兒能吃大半個。”
德妃笑眯眯地攔着兒子到炕沿坐下,道:“瞧這饞樣子,也不怕弘春、弘明他們看了笑話?”
十四阿哥只是笑,德妃到底捨不得駁他的意,吩咐宮女下去準備西瓜。
少一時,宮女送上切好地西瓜,十四阿哥拿起一片送到德妃嘴邊,道:“額娘先吃一口,兒子再吃。”
德妃擺擺手,道:“你自己個兒吃,我才從太后那邊喝過茶。”
十四阿哥聞言,這纔將西瓜送到自己口邊,一邊吃着,一邊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額娘打太后那邊回來?兒子剛纔來時,聽說李氏同大格格進宮了。怎麼聽說,皇阿瑪也過去了?”
德妃似笑非笑,將屋子裡的幾個宮女內侍都打發去了,隨後才伸出手來,戳戳十四阿哥的額頭,道:“你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想什麼額娘還不知道?別這這裡裝犢子,想問什麼就說,不過拐這七個彎八個彎的!”
十四阿哥將西瓜皮撂下,腆着臉道:“還是額娘知道兒子,兒子是想問問,就額娘瞧着,皇阿瑪待曹家人是真親厚,還是就是個過場……不是說太后惱了麼,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德妃見十四阿哥眼神亂轉,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不由皺了皺眉,道:“萬歲爺對他們真親厚又如何,假親厚又如何?你已是大了,不是小孩子,這交際往來只分得用的,不得用的,豈能爲了不想幹的人輕易與人結怨?曹家那小子,是你地親侄女婿,聽說還是你大舅子地至交,這兩下里正應多親近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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