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都是什剎海里的屍骸。有說是十數具的,有說是幾十具的,還有說是上百具的,都說的有鼻子有眼。
如今,誰家的孩子淘氣了,當娘都只要說上一句,“再哭就丟海子邊了”,孩子立時就消停了。
二月二十七,北城兵馬司馬進良“人甚糊塗事多差錯”,革職查看。
二月二十八,宗人府題:輔國公賴士不安靜守分,令其太監李壽串同內太監在各處探聽信息、佈散流言,行事甚屬不端,又指使人殘殺門下長隨常五,應將賴士之公革退、監禁,徹去所屬佐領人員。
康熙在摺子上御筆親批:賴士著革退監禁,其公爵與應襲之人承襲,所徹屬下佐領人員給與承襲公爵之人。
聰明些的官員,都看出來了,清理什剎海是幌子,整肅內城是真。
早先惦記這步軍都統衙門與順天府衙門的缺,想要落井下石的那些人也都老實了。只有幾個書呆子御史,還傻乎乎地要彈劾隆科多與王懿的“失察”之罪。
在打撈上來的屍骸中,就有幾個月前失蹤的李鼎。
李宅大管家管家錢仲已經帶人辨認了屍首,通過身上的服飾、還有遺留的腰牌,確認這就是其少主人李鼎。
只是因屍首已經不全,在水裡久了,多是腐爛,被魚蝦吞食,如今只剩下骨頭與殘餘的皮肉,實是無法辨別其死因。
消息送到曹府,曹少不得又要往西直門那邊走一遭。
因是少年橫死,李鼎的後事到底如何操辦,錢仲身爲下人。無法做主,已經使人送信往蘇州去,要等李煦示下。
看着李鼎屍骸不全的慘狀,曹也不禁唏噓兩聲。倒不是他作僞,而是這樣子實是太駭了些,味道又薰得人作嘔。
既已經在順天府與步軍都統衙門都成疑案,那大管家錢仲還能指望什麼呢?他只能寄希望與蘇州那邊,看老爺是不是英明神武。尋出李家的世仇來。
曹離了李家,立時掏出香包,放在鼻子下使勁地臭了幾口,胸口才算是舒坦些。這是初瑜親手縫製的,裡面裝了大黃與蒼朮兩味散發香味的草藥。
二月裡城裡掏深井暗溝的多,馬路上嚐嚐臭氣熏天,那些掏水溝地掏夫經常被薰倒,死人的事情也常有發生。經常外出的人,多帶着香包醒腦。
魏黑騎馬跟在曹身邊,見曹這般神態。不禁“嘿嘿”笑了兩聲,道:“聽說城裡人家如今沒人敢吃魚了,魚販子都賠得哭爹喊娘呢!”
曹纔好些,聽到魏黑提到“魚”,在想着李鼎被啃得差不多的屍身,胃裡不禁作嘔。
“這陣子餑餑鋪子可以火了。不少人家吃素祈福呢!”魏黑見曹臉色泛白,不再逗他,岔開話。
“哦!”曹聽了,心下一動:“只是魚罷了。怎麼連帶豬肉雞肉都不成了?”
魏黑笑道:“百姓無知,都傳着什剎海里有冤魂,借了鮎魚肚子顯世。想要昭雪沉冤。在海子那片住着的百姓,怕被冤鬼纏身,都在家裡請了神佛,備下私供鎮着。”
曹心裡算算日子,這距離上次同韓江氏說起點心鋪子,已經過了好幾日,不曉得韓江氏考慮的如此。不管她做不做。曹對這點心鋪子的生意已經是上心了。
“稻香村”啊。這後世紅火火的老字號,就要提前兩百餘年提前樹牌子。想想也讓他生出幾分期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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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稻香村,又想起什麼六必居、全聚德、內聯升來着。不過,曹家畢竟是官宦人家,也不可太貪多,否則御史那邊卻是不好應對。
如今,府裡地孩子多,往後只會越來越多,家裡有個點心鋪子,沒事給孩子們制些新點心,也是挺有樂趣之事。
想到這些,曹的心情好些,不再去想李鼎之事。
李鼎的兄長李鼐,是個性子仁厚之人,只希望李煦能少折騰點,多多倚重這位長子,應該會有福緣吧。
對於李鼎之事,曹半點不曾後悔,也不會假惺惺地自責。再來一次的話,他亦是同樣的選擇,誰讓他是個惜命之人。
殺身成仁的,那時佛爺,不是曹。
回到曹府,曹剛在門口下了馬,便見門口出來一人,單膝跪倒在地,口稱:“小的見過大爺!”
曹一看,卻是鄭虎來了。
他忙翻身下馬,拉了鄭虎起來,笑道:“自打接了信,曉得你要來,便算着日子,這可是到了!”
跟着鄭虎出來的,還有年前押送年貨回江寧的曹方。
曹方上前給曹請安,曹問道:“老爺、太太他們可都好?上次父親的信中說是要往蘇州去,去了麼?”
曹方回道:“老爺太太帶着五爺同大少爺二月初五起身去地蘇州,小的們也是初五上京!”
曹點點頭,又問道:“老管家身子骨可硬朗,有沒有說到京城養老來?”
曹方之父曹福是江寧織造府的老管家,因上了年歲,管家之位由其長子曹元接了,現下已經在家養老。
曹方是曹福次子,如今闔家跟在曹在京中當差。去年除了幫主家送年貨外,曹方也想着看看是不是能接老父親到京城儘儘孝心。曹方回道:“謝大爺惦念,小的老父親還算硬朗,但是在南邊住慣了,不願往北面來,說是到北面來後,給老爺太太請安不便宜。”
曹見他面露惆悵,勸道:“老人家不願背井離鄉也是有的,你有這番孝心,老人家也欣慰了。待過兩年看看,實不行的話。等小滿大些,接了你地差事,你回南邊府裡去。”
曹方聽了,忙搖頭道:“大爺切莫如此說,小的受大爺提挈,還沒有什麼盡力之處,豈能因私忘公?況且小的父親身邊,有兄長侍奉。並不需要小的費
說話間,衆人進了院子,曹同曹方說完江寧家事,又問鄭虎道:“你妹子出嫁了麼?是在廣州那邊定居,還是要跟着你妹夫回山東老家?”
鄭虎前年臘月曾送年貨到沂州,當初就想留在曹身邊當差。因他妹子與王家地親事才定,還要準備嫁妝什麼地,曹便沒有留他,讓他南下將妹子的大事操辦好再說。
鄭虎搓搓手,笑了兩聲。道:“小地與王全泰的意思,都是想要定在年前的,偏生小的妹子不肯,說要到今年臘月再說!到時候他們從廣州回來,或是回山東老家,或許進京來。”
鄭沃雪比曹大兩歲。如今已經二十三了,這已經是大姑娘了,爲何婚期又推了一年?
曹算算日子,心裡頓悟。
楊明昌是前年九月沒的。二十七月的孝,剛好是今年臘月出孝。就算他生前拋妻棄子,但是鄭沃雪仍是要堅持給父親守了二十七月地孝期後再嫁。這就是無法割捨地血緣牽繫。
曹見鄭虎與曹方身上地衣服皺皺巴巴,兩人面上都隱隱有些乏色,顯然是到府不久,還沒來得及梳洗休息,便對兩人道:“你們先下去梳洗,好好歇會兒,一會兒使廚房那邊備菜。晚上給你們接風!”
兩人應聲下去。曹沒有立時回梧桐苑,而是先去了榕院。尋莊先生說話。
莊先生坐在廊下的椅子上,一邊眯着眼睛曬太陽,一邊教妞妞背唐詩。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他搖頭晃腦地,也頗有幾分老夫子的架勢。
小妞妞坐在小杌子上,也跟着搖頭晃腦,小模樣煞是招人稀
妞妞先是學舌地跟着說了一遍,隨後莊先生再讓背誦時,嘴裡卻只剩下一句“粒粒皆辛苦”了。
曹站在院門口,看着莊先生如此悠閒自在,有些不忍拿這些瑣事擾他,便止步不前。
小妞妞卻是眼尖,瞧見了曹,立時從小杌子上起身,飛也似地衝曹撲過來:“哥哥,哥哥抱!”
曹蹲下身子,將小妞妞抱起,掂了掂道:“妞妞這是吃什麼好吃的了,怎麼又重了?”
小妞妞嘻嘻直笑,摟住曹的脖子,奶聲奶氣,道:“二哥送的餑餑,妞妞愛吃呢!”
曹摸了摸她的小辮子,道:“嗯,愛吃就吃,要挑幾樣不甜地,小心壞了牙!”
小妞妞扳着小手,笑着點點頭:“妞妞曉得,孃親同姨娘整日裡說這個,哥哥就別說了!”說到這裡,壓低音量道:“妞妞偷偷吃,不讓孃親同姨娘瞧見,哥哥不許說去!”
曹見她鬼精鬼精的模樣,也跟着笑了,道:“嗯,好,都聽妞妞的!”
莊先生已經從椅子上起身,見曹這般寵溺妞妞,不禁搖頭道:“她都夠淘氣了,你還這般慣着她!”
曹聽着這不負責任的話,對莊先生道:“先生這是說我呢?是哪個整日裡跟在閨女屁股後,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的?那不叫慣着,我這當哥哥的,多讓吃幾塊點心就是慣着了?”
莊先生被噎得沒話,自己也笑了,道:“這兒女就是債,天佑不在你跟前,你不覺得。等郡主肚子裡地這個小的出來,你便也要去摘星星、摘月亮了!”
見曹還穿着官服,曉得他剛打外頭回來,指定是有事要說的。莊先生便喚了個丫鬟,抱着妞妞去找兩位姨娘。
妞妞捨不得曹,初還不肯,賴在曹身上巴巴地看着父親。莊先生佯裝板臉道:“要是不聽話,那杏仁酥可就沒有了!”
妞妞聽了,這纔不情不願地放了手。像是也察覺出自己不仗義,她略帶些許歉意對曹道:“哥哥,杏仁酥可好吃了……
看着她這般稚氣可愛的模樣,曹笑着點點頭:“嗯,知道了,妞妞快去吃吧!”
待到妞妞被抱下去,莊先生又使人拿了椅子過來,兩人便坐在廊下說話。院子裡地人都被打發到後頭屋子去了,只有他們兩個在,說話也沒有顧忌。
最近,總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曹心裡有些沒底兒。他對莊先生說出心中所惑,有些不敢相信外界所傳的,八阿哥就要失勢之事。
這才康熙五十三年啊,十四阿哥至今絲毫不顯,這個時候八阿哥就要倒臺了?
莊先生聽了曹的疑惑,長吁了口氣,道:“萬歲爺老了,無法容忍任何對他有威脅地勢力存在。自打當年一廢太子後半數朝臣舉薦八阿哥時起,兩人便斷了父子情分。在萬歲爺眼中,八阿哥已經是勢不兩立的敵人,不再是兒子。
只是萬歲爺也越來越謹慎了,對大阿哥如此,二阿哥如此,對八阿哥亦如此。都是先剪除羽翼,待到其只剩下孤家寡人,再給定個罪名圈着。
八阿哥同大阿哥與二阿哥又不同,那兩位佔長佔嫡,又有各自的外戚相扶持。八阿哥太愛名了,盛名所累,門下反而是魚龍混雜,並不如大阿哥與二阿哥當初那般實力雄厚。
八阿哥在萬歲爺眼中,只是個調劑的獵物吧,見鬧騰的歡實了,便琢磨着修理一下;等他消停了,便容他一段日子。只是這般下來,使得八阿哥有如驚弓之鳥,反而行事越發漏洞百出,萬歲爺想容也容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