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曹寅說自己“一心想着爲主子盡忠”,曹很是彆扭。雖說自己算不上是個花臉奸臣,但是也算不上“一心盡忠”。今兒父親怎麼了,沒得這樣說自己兒子好話的,聽着倒像是討官,在康熙面前有些不妥當吧?
果然,康熙也似察覺曹寅的異樣,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曹,隨後對曹寅說道:“哦,還有這個?這小曹,朕還當他特意尋個僻靜地方偷懶呢!”
雖然康熙仍是溫煦依舊,但是曹的心裡卻“咯噔”一下,只覺得那眼神刀子一般剜人。心裡雖然不曉得父親這樣說的緣故,但是他仍坦坦然然地接受了康熙的注視,略一低頭表示自己的恭敬。
這一年多來,縱然他沒有什麼功績,卻也沒有什麼紕漏。在莊先生與韓、路兩位師爺的幫襯下,衙門的事也處理得井井有條,他並沒有心虛之處。
曹寅從座位上起身,打袖子裡掏出個摺子,雙手奉上,說道:“萬歲主子,這是奴才上供的萬壽賀禮。”
康熙接過,笑着說:“朕倒要好好瞧瞧,你們父子到底淘換了什麼寶貝。”說着,打開摺子看了,面色卻漸漸沉重下來。
看完摺子,他沉寂了好一會兒,對曹道:“十六阿哥在無逸齋,你們也是許久未見,過去說話!”說着,又打發魏珠給他領路。
曹擔心地瞧了父親一眼,尊着皇命,隨魏珠退了出去。
納蘭富森與赫山兩人,見曹自己個兒出來,有些意外。
原本曹還想着問問兩人休沐的日子,改天好一道吃酒去,隨後想着眼下自己也算是“外臣”了,京城又人多口雜。弄出些是非反而不好。因此,他便沒有多說,只向兩人抱抱拳。隨着魏珠往無逸齋去。
清溪書屋在暢春園東路,十六阿哥的無逸齋在西路,中間倒是不近的路程。
曹掏出懷錶看了,已經是卯時二刻(凌晨五點半)。
因是暮春時節,東方漸白,不需要燈盞引路。
想來魏珠已經瞧了曹給的錦囊,面上笑得比方纔越發殷勤,口中道:“多些曹爺厚賞,奴婢跟在萬歲爺身邊侍候。雖說見過不少好珠子,卻只能幹過眼癮罷了。像奴婢這樣的廢人,別人不過是當成阿貓阿狗,只當甩幾個金瓜子,就是給奴婢面子。只有曹爺,倒是拿奴婢當個人看呢!”
說起來,他年紀與曹大不了幾歲。自幼入宮弄了個殘廢身子。雖然他尖着嗓子,行動之間也略顯女態,但是曹卻是隻覺得可憐,並沒有鄙視之心。
聽他說得這般悽楚,曹勸道:“你何必妄自菲薄,這有史以來,以內官身份,青史留名的,也不在少數。就算不圖那些虛名,日子過得自在就是。s做好自己的差事,便是好地,何必理會別人嘴臉。你這個位置,想來背後妒忌的也不在少數,總要越發隱忍纔是。忠奸是非,萬歲爺心裡自是明白。”
這一番話,卻是良言。魏珠正色聽了,隨後很是感激地說道:“曹爺是好人,這些提點,奴婢都記下了!”
說話間。兩人到了後罩殿前,剛好遇到一隊宮人出行,便止了步,退避到一邊,低頭候着。
等她們去的遠了。魏珠方鬆了口氣。對曹道:“是德妃主子,應是往壽萱春永殿給老佛爺請安去了!”
怨不得魏珠這般緊張。雖然後宮位份最高地是貴妃佟佳氏,但是管理宮務的卻是惠、榮、德、宜四妃,又以宜、德兩妃爲主。
兩人過了後罩殿,行了沒幾步,就碰到了十六阿哥身邊的太監趙豐迎面走來。
看到曹,趙豐笑道:“果然是曹爺到了,我們主子方纔得了消息,說是曹爺跟着曹大人遞牌子,還不信來着,打發奴婢去打聽打聽!”說着,給曹與魏珠兩個打千兒。
曹卻是想起一事來,無逸齋是十六阿哥在這邊的住處,不曉得有沒有女眷在。大清早的,自己這樣過去,不知方便不方便。
魏珠見曹沒有應聲,笑罵道:“行了,你這猴子,如今也學起規矩來,忘記早年同我摔跤的時候了!”
趙豐笑道:“就是怕總管大人記仇,小的纔要越發費心巴結,來,再給您打個千兒!”說話間,真要俯身下去。
魏珠笑着擺擺手,說道:“別扯這些,小時候玩色子,你可沒少蒙我銀錢。等哪時我這邊有空了,自少不得要尋你贏回來。”
趙豐道:“那敢情好,小的也手癢癢呢。”
說了兩句,幾人往無逸齋去。
清溪書屋裡,西暖閣。
屋子裡只剩下君臣二人,康熙陰沉着臉,揚了揚手中的摺子,道:“上面所記,卻是屬實?這……是你親自操辦?”
曹寅躬身回道:“是奴才親自操辦地,因沒有主子旨意,沒有章程,並不敢肆意張揚。”
康熙皺了皺眉,說道:“牛馬是畜生,豈能與人同類?這牛痘之說,或許是無稽之談。”
曹寅道:“不只主子爺,就是奴才初聽聞時,也只當是妄談,隨後走訪了一些地方,對那些牛倌等人,也都仔細詳查,倒是也有些收穫。但仍是放心不下,畢竟是人命相干的大事……”說到這裡,頓了頓,道:“請主子先赦奴才大不敬之罪!”
康熙正聽着“牛痘”之事,突然聽曹寅來了這一句,擺了擺手道:“你同朕君臣了一輩子,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且說無妨!”
曹寅猶豫了一下,稟道:“那奴才便寬衣了!”
康熙雖是意外,但是也曉得他不是胡鬧之人,便點了點頭。
曹寅去頂戴與外頭官服,只着了中衣。隨後將袖子捲起,露出左臂來。只見上面一塊泛紅的疤痕,拇指蓋兒大小。
這些年。宮裡也有種“人痘”的,康熙當然曉得這疤痕是何物。他立時打炕上下地,臉上卻是罩了一層寒霜,指了指曹寅道:“你……你……這是用到自己個兒身上了?”
曹寅放下袖子,回道:“總要有第一個試的,若是這方子得用,真防了天花之患,利於民生繁衍,亦是主子爺的恩德。咱們大清朝。疆域遼闊,民以萬萬計,主子地偉業早已超過前朝歷代君主,千年萬年後,定會仍爲世人傳誦。”
康熙見他瘦骨伶仃,站在那裡,如風中秋葉。終是不忍,按捺住心中怒意,道:“穿了衣裳說話!”
等曹寅穿戴整齊,康熙才冷哼一聲,道:“就算是爲朕攢功德,你便要舍了自己的性命?修身齊家平天下,就算不愛惜你這身子骨,也要爲曹他們母子想想。朕地臣子千萬,表忠心的還差你一個不成?就是人痘方子,當年經過死囚反覆試過的。這事兒你也該省得,爲何還要糟蹋自己個兒?”說着到裡,站在曹寅面前,喝道:“朕待你如何,你不知嗎?你拍拍良心,問問自己個兒,你到底在怕什麼?難道便認定了朕是寡恩之君,不能保全你們曹家到底?”
曹寅見他漲紅着臉,瞪着眼睛,確實惱了。忙跪下,一邊磕頭,一邊道:“主子爺息怒,奴才包衣下賤,能有今日地體面。都仰仗着皇恩浩蕩。就是粉身碎骨亦難報主子的天恩,怎會生出別個心思?只是而今風燭殘年。沒有什麼能爲主子進忠的,也請主子成全奴才的拳拳之心。”
康熙的臉色漸漸平復,對曹寅道:“行了行了,這話卻是說得遠了,起來回話。”
曹寅站起身來,康熙往炕上坐了,皺眉問道:“這方子,又是小曹弄來地嗎?差點斷送了自己個兒的老子的性命,哼哼,他還真是個大孝子!”
曹寅回道:“奴才不敢欺君,卻是曹無意聽說的。去年下半年,淳郡王府小阿哥見喜,郡主擔心幼弟,惴惴難安。曹不知哪裡聽說這方子,心下便當了真。只是沂州山多田少,耕牛不多,他怕出什麼紕漏,便寫信給奴才,請奴才在江寧這邊查詢牛痘之事。奴才不敢小覷,走訪了江南幾個州府,訪過牛戶千戶,栽花大夫百餘人,方算是踏實些。”
說了着會兒話,康熙地怒氣漸漸平息了,他喝了一口茶,也曉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曹寅的性子他是省得的,帶着幾分執拗,忠心可嘉。
想到這“牛痘”若是真能得法,使得百姓衆生免除“天花”之禍,康熙的心中不禁也有幾分雀躍。不過,想着塞外的蒙古人,他又沉思起來。
蒙古人不敢輕易南下,也同畏懼“天花”有些關係,若是免了“天花”之禍,那蒙古人往後會如何?八旗勁旅進關不過六、七十年,如今已經糜爛的不成樣子,幾十年後,上百年後如何抵擋蒙古人地鐵蹄?
他放下茶盞,對曹寅說道:“這份賀禮,朕收了!你且安心休養,想學佛也好,想論道也罷,朕還想在耄耋之齡,與你一道說古。”
曹寅俯身領旨,只聽康熙又道:“剛剛你誇了曹那些好話,可是心疼在外任上辛苦,想要求個恩典,將他調回京來?”
曹寅躬身回道:“奴才不敢有徇私之心,只是擔心他年紀閱歷有限,怕他有什麼閃失,對不起主子地提點。”
康熙微微皺眉,看了曹寅好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道:“曉得了,朕想想,你先跪安吧!”
與清溪書屋中君臣的應答相比,無逸齋裡的氣氛則要好得多。
十六阿哥剛好要用早點,便拉了曹入座。這邊只是他的臨時住處,福晉、側福晉地都在宮裡,只有兩個宮女在這邊侍候,並不需要避諱什麼。
其中一個,看着有幾分姿色,十六阿哥還特意叫她過來,給曹見禮。
曹見她雖然是宮女服飾,但是看着有些面熟,又一時想不起哪裡見過。她臉色帶了幾分羞澀,望着十六阿哥時地眼神也柔情的要擰出水來。
等那宮女退下去,十六阿哥才眉飛色舞地問曹道:“如何,瞧着她像不像李氏?倒像是親姊妹兩個,往後到宮裡,指定能嚇她一跳!”
李氏是十六阿哥的側福晉,他最寵愛之人。
曹想起之前往來的信中,聽十六阿哥說過,側福晉懷孕之事,便問道:“幾月地產期,太醫那邊可診得了?”
十六阿哥笑着說:“六月,不過百十來天了,我就要做阿瑪了!指定是個小阿哥,小傢伙整日踢他額孃的肚子,忒調皮了,還不知往後會淘氣成什麼樣子。”說到這裡,斜了曹一眼,道:“別瞧你兒子比我兒子生的早,到底輩分在那裡擺着!”
曹笑笑,懶得與他說這些,這孩子哪裡有當爹的樣子?
十六阿哥胡亂用了些點心,見曹吃的也不多,便放下筷子,起身道:“走,咱們去瞧瞧你父親,若是陛見完了,使人先送回去,咱們兩個進城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