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盛夏時分,天色燥熱難當,覺羅府的下人們,發現難熬,主子們臉上越來越寒。
內院正房,喜塔拉氏坐在炕上,手裡撥弄着一串墨玉佛珠,看着窗前遮陰的藤蔓,這還是去年夏天兒媳婦爲了給自己消減暑氣,專門張羅的。
媳婦進門雖還不到兩年,但是喜塔拉氏卻像覺得像是十年八年這麼久,就好像原應是一家人似的。她雖然性格略顯刻板之人,但是對自己相中的這個媳婦卻是打心眼裡滿意。曹家家教好不必說,單說曹頤本人,女紅、廚藝、賬目上都是通的。
正沉思着,就見有個嬤嬤進來稟道:“太太,冬芷傳來了,在廊下候着!”
喜塔拉氏點點頭:“喚她進來!”
那嬤嬤應聲下去,隨後一個身子嬌小、瓜子臉的丫鬟低眉順眼地跟了進來,俯身給喜塔拉氏請安:“奴婢冬芷請太太安!”
喜塔拉氏見她穿着丁香色衣衫,耳朵上還掛着一對瑪瑙墜子,臉色有些難看,並沒有立時叫起。
冬芷身子本就瘦弱,半蹲了一會兒,便有些撐不住,額上現出汗來。
“你主子在服喪,你卻這麼個打扮,這是誰家的規矩?”喜塔拉氏寒聲問道。
冬芷被嚇得一激靈,歪歪斜斜的差點趔趄,忙順勢跪下,顫聲道:“奴婢……奴婢知道錯了,求太太饒了奴婢這遭吧,奴婢再不敢了!”
喜塔拉氏用手指撥着佛珠,看了看地上楚楚可憐的冬芷,心裡嘆了口氣。轉頭對那嬤嬤道:“給她端上來!”
那老嬤嬤開口,想要說什麼,但是見喜塔拉氏的神情,又合上嘴巴,應聲出去了。
不一會兒。老嬤嬤端了碗褐色湯藥過後,將藥碗連着托盤擱在冬芷面前的地上。
冬芷嚇得不行。眼淚已經出來,不停地磕頭求饒:“太太慈悲,饒過奴婢這遭吧!”
喜塔拉氏聽着心煩,轉過臉來。不再看冬芷。
那嬤嬤見了,笑着對冬芷道:“冬芷姑娘快收聲。這是做什麼?太太不過是憐惜你,曉得你昨兒侍候大爺。便叫人熬了補藥。”
冬芷臉上一紅,對這嬤嬤地說法確實半信半疑。她是知道喜塔拉氏對媳婦好的,對她陪嫁過來的侍女也沒特意刁難的道理,便低着頭給喜塔拉氏道謝。
喜塔拉氏卻仍未應聲,那嬤嬤將藥碗端起。送到冬芷面上。笑着勸道:“冬芷姑娘快喝了吧,藥涼了就不好了!”
冬芷勉強笑着接過。偷偷了瞧了喜塔拉氏一眼,哪裡有半分憐惜之意?心下一驚,想起秋萱,手上的藥碗一滑,“吧”落地而碎,湯汁撒了一地,濺到冬芷地衣角。
喜塔拉氏轉過頭來,看看地上的湯汁,開口問道:“瞧你是個伶俐地,爲何做傻事?”
冬芷忙磕頭,哭着說:“太太,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只是手滑……”
話音未落,就聽到院子裡傳來腳步聲,是塞什圖回來了。
見冬芷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塞什圖略感意外,卻也沒有多問。京城曹府這邊,沒有主子在,但是也要換服禮喪,平王爺又隨扈了,他便過去幫着張羅張羅。
給喜塔拉氏請完安後,塞什圖坐在靠着西牆的兩把椅子,就將曹府那邊的事情一一說了。說完曹府,又說自家,作爲女婿,按照麻喪期,他要服喪三個月。雖然是小喪,有些親戚朋友也要通知,不過是些人情往來。
喜塔拉氏邊聽邊點頭,遇到有什麼不周密地地方,便提點兩句,最後方道:“你媳婦昨天開始,就沒怎麼進吃食,你去瞧瞧她,好生勸慰着,別叫她太傷懷,仔細哭壞眼睛!”
塞什圖應了,起身道:“既是如此,兒子就先去看看去,天怪熱地,額娘也犯不着與下人生氣,若是氣着身子,可不是兒子媳婦的不孝!”
喜塔拉氏擺擺手,皺眉道:“大老爺們,別什麼事都摻和!額娘最不耐煩什麼,別人不知,你還不曉怎地?好好地善待你媳婦兒,待服喪過後,早點給額娘添個孫子纔是正經!”
塞什圖笑着抓抓頭,出去到後邊側院廂房看曹頤。
雖然在江寧那頭,曹生前並未認回這個女兒,但是對覺羅家並未隱過其身世。作爲出嫁之女,曹頤要爲父親服喪一年,移出正寢,居堊室。室就是居喪時住地屋子,四面有白灰粉刷,只用普通鋪蓋。
等塞什圖出去,喜塔拉氏方輕聲對那嬤嬤道:“喚兩個人拉了這婢子下去,好好教教規矩!”
冬芷還要在哭着求饒,被喜塔拉氏冷冷瞪過去,立時收了聲。
側院廂房裡,曹頤一身孝衣,頭上帶着白絨花,坐在東牆邊的椅子上,執着毛筆,低頭在寫着什麼。聽到門口春芽、夏芙兩個給塞什圖見禮地聲音,她從座位上起身。
因昨日得了消息後,至今水米未沾,曹頤不由得一陣暈眩,險些跌倒。
塞什圖見她什麼神色不對,忙上前幾步,將她扶穩。
曹頤淺淺一笑,道:“爺回來了?”
塞什圖扶她坐下,打量打量屋子四處,除了一桌兩椅外,在沒有什麼擺設。靠着北牆處鋪着一塊席子,上面是疊得整齊的鋪蓋。不由得皺起眉,低聲埋怨着:“要爲岳父盡孝,心意到了便是,也無需如此!”
曹頤垂下眼瞼,低聲道:“生身之恩,做兒女的,除了這般,又能如何,以寄哀思?”
塞什圖思量了一回,道:“即是如此,這樣也罷,只是直接席地而臥卻是不妥當!雖是伏天,難免有溼氣,記得咱們家庫裡有幾塊羊毛氈子,一會兒我叫人找出來。隔隔地氣!”
曹頤點點頭應下,塞什圖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筆墨紙硯與抄了一半的經文,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將硯臺抄起來
鼻子下聞了。果然有血腥氣。他抓起妻子地手,看針眼遍佈。不由有些惱:“這兩日正是初喪,三餐不時,哪裡還禁得起這個?這喪期還長着,你急着這樣做什麼?”
曹頤輕輕收回自己地手。塞什圖不由一怔,隨後神色有些懊惱:“你到底是怨我!”
曹頤搖搖頭。笑道:“爺說的這是什麼話?爺也沒甚出錯,哪個會怪罪?”
塞什圖見她雖帶着笑。但是渾身確是說不出地冰冷,低聲道:“我真不是有意,那晚我喝多了,纔會作出糊塗事來!就算你惱,這也半年多了。就消消氣吧!”說到這裡。想起昨晚之事,不由得一陣心虛。不過那實不能怨他。這半年來,一直是秋萱照看他的起居,誰會想到昨晚會換了冬芷?待到察覺出不對時,已經是收不住。想來方纔在母親房裡,冬芷便是因這個緣故受罰。
事情還要從半年前說起,去年十二月曹頤查出有喜來。塞什圖身爲獨子,二十多歲,成親便晚,第一次有喜訊,自然心情大好,與幾個朋友同僚吃酒。
深夜回家後,才知媳婦被母親接到前院暖閣去,這邊留着秋萱、冬芷兩個大丫頭帶着侍候他。也是醉酒的緣故,塞什圖稀裡糊塗地就將秋萱拉扯到牀上……
事情揭開,曹頤倒是沒說什麼,只是要將秋萱開臉,給丈夫做妾。還沒等定日子,她這邊便流產坐了小月子。
喜塔拉氏看秋萱還算本分,允她在兒子身邊侍候,但是卻仍是大丫頭罷了。
“爺說什麼呢?”曹頤支着下巴道:“秋萱是我地丫頭,也是爺的丫頭,爺要擡舉她,還能有錯處?就算額娘那裡,爺也無需擔心,我嫁過來許久,還沒有子嗣,別說是丫頭,就是爺想要納個二房,誰來能說出不是來?”
塞什圖聽着她這般說着,口氣就像說外人地事似的,臉上訕訕的,低聲道:“頤兒……”
“頤兒?頤兒?”曹頤喃喃道:“我是曹頤呢?還是劉萍?若是沒有遇到哥哥,我今天又是什麼模樣?”
塞什圖聽得糊塗,只聽曹頤繼續道:“說起來,我也是丫頭養的,我娘是太太地陪嫁,讓老爺擡舉了……太太不容,尋人伢子賣了,當時肚子裡已經有了我……待到七歲,娘沒了,養父爲了娶填房,又叫來人子……若沒有遇到哥哥,被父親母親認在膝下,或許到現下骨頭渣子都沒了……”
成親將近兩年,塞什圖還是頭次聽聞,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曹頤低頭笑着說:“將心比心,我又怎麼會去爲難秋萱?爺不必顧及我,就算是爲了孝敬額娘,也該早日繁育子嗣!”
“額娘那麼疼惜你,早就給……”話未說完,就是曹頤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塞什圖忙扶住,這才發現她臉色什麼時候開始紅得駭人,人已經昏厥過去。
塞什圖連忙抱起妻子,出了廂房。春芽、夏芙兩個,見曹頤這樣,唬了一跳,說話已然是帶了哭腔:“姑爺,姑娘這是怎麼了?”
塞什圖抱着妻子往正房來,邊走邊吩咐跟過來的春芽、夏芙去稟告太太,另尋管家去請大夫來。
幸好無大礙,只是有些着涼,大夫給開了幾副退燒地藥。
喜塔拉氏口裡唸叨着“阿彌陀佛”,眼睛卻狠狠地瞪了兒子幾眼,隨後打發人奉了診金,送走大夫。
喜塔拉氏坐在炕邊,拿帕子將曹頤額上的汗擦拭了,又叫人投了塊溼毛巾,放在她額頭上。又將她身上的薄被掖了掖,吩咐春芽、夏芙兩個好好照看,才起身到了外廳。
塞什圖見母親寒着臉,忐忑地跟了出來。喜塔拉氏耷拉着臉,一言不發,直到回了自己院子,打發侍候的跟都下去後,方轉過身來,看着兒子。
“額娘……”塞什圖小聲道:“大夫都說頤兒沒事,額娘寬心……”話未說完,只聽“啪”的一聲,臉上已經落了重重地一巴掌。
喜塔拉氏指着兒子,厲聲道:“你阿瑪沒時,你也十來歲了,什麼不記得?額娘過得什麼日子,眼睛裡地淚哪天止過?現下,你卻要讓你媳婦遭同額娘一樣的罪?爲了不讓你們姐弟吃虧受氣,額娘地心腸何曾軟過!你阿瑪口口聲聲罵我‘毒婦’,若不是你的叔伯攔着,早已休了額娘!你說,媳婦哪點不好,哪裡配不得你?你這是瞧額娘一個人唸佛悶,想要想要將她也逼成‘毒婦’嗎?”
塞什圖早已跪倒在地,哪裡敢辯解,連聲道:“額娘勿惱,兒子知錯了,兒子知錯了!”說到這裡,也是哽咽出聲:“都是兒子不孝,額娘要打要罵都使得,只是彆氣傷了身子!”
喜塔拉氏瞧也不瞧兒子,走到炕邊坐了,交代道:“先前咱家清貧,日子卻過得舒心,現下雖是你升了官,親戚們湊趣的也多了,卻沒什麼滋味!如今你大了,再不是小時跟在額娘身後的毛頭小子,額娘也管不住你。若是你喜歡這份熱鬧,想學別的男人風流快活,那明兒我們娘倆就回老宅去,給你倒出地方,省得礙你的眼!”
塞什圖哪裡還敢再說話,只是磕頭不已,“砰砰砰”,擲地有聲,額上頓時青紫一片。
“行了!”喜塔拉氏皺眉道:“原想着你大了,額娘不願插嘴,卻沒成想你還這般沒個大人樣!冬芷的丫頭,不像安分的,額娘處理了;就是秋萱,也不能留了,明兒叫人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