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簡親王府,上房。
永佳坐在梳妝檯前,對着玻璃鏡子,抿了抿髮角,又低頭理了理領圍子。
雅爾江阿盤腿坐在炕上,視線從福晉身上挪開,落在南窗邊下的座鐘上。自用了午飯後,福晉就開始裝扮,用了將一個時辰。
期間,福晉換了兩次旗裝,手腕的玉鐲也是戴了又退下,退下又戴上。
雅爾江阿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
都說“女爲悅己者容”,可福晉自打嫁過來,就不是在裝扮上心的,尋常楚穿戴也以舒適端莊爲主。
可自打女兒定親,同曹府與曹家幾個姑奶奶往來之時,福晉都裝扮的格外鄭重。
雖說心裡曉得,福晉如此相對,是爲了六格格的緣故,可雅爾江阿還是覺得氣悶,抱怨道:“福晉是不是太鄭重了?雖說是親家,可畢竟早就是親戚,又不是沒招待過?”
永佳轉過身,道:“早先是早先,現下是現下。眼看着真兒出嫁在即,我心裡真是沒底……”
說話間,她面上就帶了憂色。
夫妻兩個難得交流,雅爾江阿軟言勸慰,道:“和瑞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曹家太夫人也是慈和的性子,咱們六額駙雖不能說是人中龍鳳,可見過的人,也都要讚一聲。福晉還有什麼擔心的?”
永佳卻不減憂色,嘆了一口氣道:“我擔心的,正是曹府上下的好名聲……少年人,誰沒有幾分心性,同胞手足之間還有摩擦的時候,更不要說之前完全沒相處過的新婚小兩口。萬一上牙打下牙,有了爭執,在外人看來,曹家上下都是好的,那不好的豈不是就是真兒?”
雅爾江阿聽了,很是不樂意:“這叫什麼話?難道就曹家人和善,咱們真兒就是刁蠻沒道理的?”
永佳苦笑着,沒有說話,望向雅爾江阿的目光,到底帶了幾分埋怨。
她雖一句指責的話都沒說,可雅爾江阿直覺得自己的老臉火燒火燎。
他曉得,福晉是在埋怨自己的名聲連累寶貝閨女。
他心中不服氣,挺着脖子道:“真兒是和碩王府的嫡格格,曹霑那小子敢欺負不成?爺捶不死他……”
永佳瞥了丈夫一眼,沒有搭茬。
若是小兩口真有口角,即便不是真兒的錯,雅爾江阿這樣的阿瑪出面,不是錯也是錯了。
雅爾江阿早年雖行事放蕩不羈,可能深得康熙信任,執掌宗人府十數年,哪裡是草包?
他嘴裡嘟囔着,心裡也曉得自己聲名狼藉,除非是同曹家撕破臉,否則還真不好替閨女出頭,便接着說道:“即便爺不得空,還有永謙、永煥他們,他們兄弟幾個最是疼愛真兒……”
見雅爾江阿如此,永佳低下頭,嘴角彎了彎。
不管丈夫人品如何,疼愛女兒的心卻是真真的。
想着他那般桀驁的性子,若不是爲了女兒的親事,也不會縮起頭來裝了幾年孫子。
就憑這個,她心裡是感激的。
雅爾江阿卻是怔住。
儘管永佳臉上的笑意淡淡的,可雅爾江阿還是看到。
他只覺得,自己的福晉一下子鮮活起來。
他仔細打量自己的福晉,才發現她看起來如此年輕,快四十的人,看着依舊像是三十來歲。頭髮烏黑,身形依舊婀娜,許是心裡想着女兒,眉眼間盡是溫柔。
這讓他覺得陌生。
他的印象中,福晉不是這樣的,就像尋常的宗室貴婦一般無二,端莊是端莊,卻跟佛殿裡的金像似的,少了些煙火氣。
自從真兒親事塵埃落定,福晉的氣色就越來越好,看着也年輕了好幾歲……永佳察覺到雅爾江阿的目光,擡頭望過來,見丈夫呆呆的,眨了眨眼,露出帶了幾分不解。
雅爾江阿“騰”地一下,從炕上下來,口中道:“時辰差不多,客人將到了,爺去園子裡轉轉……”說着,看也不看永佳,大踏步地出去。
永佳雖覺得丈夫的反應有些怪異,可看看座鐘,將到未初,就將注意力轉到迎客上,打發上到前院候着。
雅爾江阿走到王府花園,走到樹蔭下。
這裡擺放着搖椅,還有全套的釣魚傢伙事。
他一個大男人,將自己關在王府幾年,總要尋點事打發時間,就愛上了釣魚。
他使人加深了花園的池塘,引來活水,裡面大魚小魚,每日裡釣魚爲樂。
釣上小魚給閨女做魚醬,釣上大魚清蒸。真兒愛吃魚,這隨了福晉。
先前雅爾江阿還不覺得,現下不知爲何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段舊事。
早在完顏氏被正式指婚給他爲繼福晉的旨意下來前兩年,他就見過永佳。
那是在平王府海淀別院,他當時有事尋納爾蘇,就去了王園。
當時正是一廢太子的時候,他與納爾蘇都是太子的仇人,自是有些私話要說。
爲了防止隔牆有耳,兩人就到園子裡說話,正看到兩個少女在水邊垂釣,其中一個是寶雅,一個就是永佳。
寶雅是出了名活潑嬌憨,哪裡是能坐得住的?
片刻也不肯老實,不僅自己坐不住,還不停地去騷擾永佳。
永佳卻是能做的住的,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
實在寶雅鬧得厲害,永佳就擡起頭,看她幾眼,面帶溫柔,嘴裡說着什麼。
寶雅立時老實,消停好一會兒……雅爾江阿與納爾蘇站在遠處,看着這天真爛漫的一對少女,壓抑的心情也舒散不少。
聽納爾蘇說,雅爾江阿知道,寶雅格格身邊那個少女,是伯爵府的嫡長孫女,本是內定的十四皇子福晉人選,因病耽擱了選秀,才被堂妹頂了位置。
雅爾江阿原本覺得“人以類聚、物以羣分”,既然眼前這個少女是寶雅格格的至交好友,臉上的笑容又那麼溫柔,當是善良單純的性子。
聽了她的身份,他立時就皺眉。
不管是皇子嫡福晉,還是親王郡王嫡福晉,他見的太多了。
想想完顏永佳曾是內定的皇子福晉,那所謂的“規矩”、“教導”就少不了,雅爾江阿就心生厭惡,還不忘提醒納爾蘇看顧妹子,別讓人哄了。
納爾蘇卻爲完顏永佳辯白兩句,只說她與十四福晉不同,性子純良。
雅爾江阿嗤之一笑,有十四福晉那樣的妹子,這堂姐還能純善起來?
他心裡越發覺得完顏永佳內藏奸詐,認定其主動接近納爾蘇兄妹,八成是看上納爾蘇,畢竟納爾蘇的相貌,在宗室諸王中是出挑的。
沒想到,過了一年半,自家繼福晉的人選指下來,不是旁人,正是自己曾鄙視厭惡過的完顏永佳。
雅爾江阿雖在女色上不怎麼上心,可到底是嫡妻人選,不能說完全不在意。
他心裡不屑一顧,冷眼旁觀,想要看着完顏永佳如何像她堂妹似的,外裝賢量,內有丘壑,在簡王府殺出重圍。
畢竟十四阿哥偏寵兩位側福晉之事,在宗室不是秘密。可十四福晉進門不過三、五年,就徹底收服十四阿哥,在阿哥所站穩腳跟。
果然完顏永佳冷冷淡淡,臉上沒了早年的溫和從容。
自己府上,有髮妻嫡子,還有掌家的側福晉,繼福晉擺出不爭不搶的模樣,倒是“以退爲進”的好手段。
若是心中沒有算計,哪裡會做出這麼周全的選擇?
雅爾江阿自然同繼福晉“相敬如冰”,心裡也多了十分提防……沒想到十多年過去,福晉始終如一,自己終於看明白,壓根就沒有“以退爲進”,福晉也從沒有爭什麼。
除了真兒,怕是福晉壓根就不在乎其他人,自然也就沒有想爭的。
自己的名聲,那個時候是最壞的,行事也最是放蕩。
而且繼福晉進門沒兩年,又趕上完顏家大變,自己那個時候,正冷眼等着繼福晉的手段,心裡哪裡將完顏家當成岳家?
雅爾江阿的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他的繼妻,擔心他的名聲連累女兒,她的心裡是不是也瞧不起他……*前院,二門外。
聽丫鬟來報,瑞和郡主到了,永佳親自到二門外出迎。
兩人見面,各自摸了摸鬢角見過。
初瑜見永佳出迎,有些不好意思道:“大節下,前來叨擾已是不該,怎好勞煩嬸子……”說到這裡,卻是戛然而止,面上帶了尷尬。
這還是接親前的舊日稱呼,可現下就不好再叫“嬸子”。
自打曹家下小定後,這是親家兩個第二次見面,上次是在大半月前,曹顒夫婦剛從盛京回來後。
只是上次造訪,初瑜因丈夫“重病”,耽擱兩家聘嫁之事,心裡多少有愧,懇切地賠了不是,議了聘期延後,就以不放心丈夫爲由,告辭離去。
落在永佳眼中,不過是曹顒病的真不輕,才使得初瑜神情恍惚,行事失了平素穩重。
兩人說也沒顧得上稱呼之事,今日才反應過來。
永佳將初瑜引到上房,使丫鬟上了茶,才說起彼此稱呼之事:“不管以前輩分怎麼論,現下到底做了兒女親家,不好再差着輩分。若是郡主不嫌棄,就叫我聲‘福晉’。”
都是宗室貴婦,自然不會像鄉間婦人一般,叫對方“親家母”。
可兩人的關係不近不遠,還到不了直接稱呼名字的親密。
要是按照誥命封號稱呼,“和碩簡親王福晉”與“和瑞郡主”則顯得太過疏遠;去了封號,鄭重中也帶了幾許親近,剛剛好。
初瑜抿嘴笑道:“就聽福晉吩咐……”
稱呼之事既告一段落,兩人就談起正事。
聽說曹家要將下大定請期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八,永佳這邊也是意外。
她本以爲不是八月底就是九月初,沒想到是四日後。
下大定雖比不上正式婚嫁時熱鬧,可也需要一番張羅,合族齊聚。
這四日裡,還有一箇中秋節,未免太過倉促。
初瑜自不好說明,堂小叔子中秋後就要罷官,未免橫生波瀾纔想着早點確定婚期,便將事情斂在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說道:“是我迫不及待,盼着媳婦早日進門……不是我對着福晉道辛苦,只是我們老爺這場大病,將我嚇到了,加上我們老太太上了年歲……我想着媳婦早日進門,將家務交出去,我就抽出身來,孝敬我們老太太,給我們老爺好好調理調理身體……”
永佳曉得曹家的情形,老大老,小的小,初瑜這個當家主婦確實辛苦。
是八月中旬下定請期,還是八月底下定請期,又有什麼區別?
她爲了女兒,想着交好親家,自然不會再這些事情上與曹家斤斤計較。
只是沒同丈夫商議,她也不能直接點頭,便說了待問詢過丈夫後,再給曹府消息。
初瑜見她並沒有延後的意思,心中不由鬆了一口氣,說起十月裡孩子大婚之事。
十月裡適應婚嫁的日子,曹家早就圈出來,只等下定後,得了六格格小日子,再從中挑個合適的出來。
算下來,就剩下三月的功夫。
雖說兩人都帶着笑,可心裡都有些酸澀。
這個想着,自己的寶貝閨女就要出門子,往後自己從早到晚的日子該怎麼熬?除了盼着真兒早點生下小外孫,似乎自己也沒別的盼頭……那個想着,媳婦進門,兒子就要分人一半,不,是分人大半……往後兒子媳婦關起門來是個小家,自己連着府裡其他人都要靠後了……因覺得被妻子鄙視,心中惱怒的雅爾江阿,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一個人出了王府,走到東華門轉悠一圈。
他穿着常服,身上也沒系黃帶子,一個人在那裡轉圈,不免引得門口侍衛側目。
若不是他轉悠一圈,轉身就走了,且走的比較快,怕是就要被侍衛拿下盤查。
待到了戶部衙署外,他就止住腳步,望着衙署的方向,冷哼了好幾聲,到底沒有直接闖進去。
他攔住個要進衙署的小吏,摸了快金元寶遞過去,道:“爺是你們曹尚書的故舊,勞煩你替爺傳句話給曹尚書,就說雅爾江阿有事過來,在外等他。”
他雖常着常服,到底氣勢不同。
小吏地位卑下,最是有眼色,當雅爾江阿攔住他時,他便察覺出其身份不同,態度就比較恭敬。
待聽到是找自己頂頭上司的,他的心就跟着砰砰亂跳。
待聽到“雅阿江阿”四字的時候,他強忍着,纔沒有叫出聲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