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漸降臨,蕭俊依然被捆在大樹之上,一陣強烈的山風颳過,林木發出嗚噎之聲,彷彿一羣厲鬼在訴說着冤屈,蕭俊圓睜着無神的雙目,茫然的望着昏暗的天空,白天鄉民們被屠殺、被肢解、被凌辱的情形,反覆的在頭腦中出現,之後便是他這一生當中各種各樣的殺戮的鏡頭,紛紛浮現在腦海之中,軍陣之中,腰斬那周軍都司時的慘狀,五尖山那些被自己殺死的山賊臨死前的悲呼慘號,蒲圻北城,被自己射死的亂民……
殺人如麻,這是蕭俊最後給自己下的結論。當無休止的殺戮成爲一種習慣甚至已經麻木的時候,蕭俊才兀然發現,自己距離正常的生活軌跡,似乎偏離的越來越遠了。
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絲倦意,一種厭倦了這種每日裡見慣了血腥和殺戮,終日籠罩在死亡的陰影當中,以及被人追殺算計的生活,可是那黃家他們會罷手嗎?他實在搞不明白他們爲什麼非得要和自己不死不休?自己雖然躲進了軍營,憑藉着清軍建制混亂,讓他們一時尋不到自己。但總有一天會尋到的。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蕭俊無奈的搖搖頭。
就在蕭俊被心魔所折磨的時候,劉德旺他們卻在分贓,寨子中間的空地上,燃起了幾堆篝火,哨騎們臉上個個帶着興奮的神色,劉德旺則是被圍在了中間。
輕咳了一聲,劉德旺說道:“此次共得銀四千五百兩,糧一百八十石,銀子倒無所謂,關鍵是糧食,在災年可是有價無市的東西,糧食嘛,每人分四石,銀子每人一百兩,老胡死了,按例,給雙份,餘下的糧食和幾百兩銀子,交給老錢帶着,回軍營買通佟爺,討一個到武昌府的押運差事,今年大旱,城裡死了不少人,空出來不少房子,我們也攢了些積蓄,正好回城購置些房產,安置家眷。大夥覺得這樣可以嗎?”
衆哨騎聽聞聽可以帶着糧食回去安置家眷,立刻歡聲鼓譟了起來,角落裡卻有一些婦人的低泣聲不和諧的摻雜在了哨騎們的歡聲笑語之中。
寨子裡原本有幾十頭騾子,寨子外邊還有一條極隱蔽的通往山外的山道,可以行走騾馬。當然這條山道是從鄉民口中審問出來的。
哨騎們得了糧食和銀子,心情大好,紛紛過來“開導”蕭俊,前幾日蕭俊力挽危局,斬將奪旗,還是讓他們頗爲敬重的。
蕭俊畢竟是讀過幾年聖賢書的,又受過於公教誨,對於他們這種等同於野獸和禽獸的“價值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的。若是於公遇到此種情形,必會苦苦相勸,若是剛直不阿的正統儒生,想必會破口大罵,直抒胸臆,但蕭俊既不是於公,也不是正統儒生,在發現自己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之後,他選擇了緘默。
劉德旺見蕭俊一直沉默着,在午夜的時候,終於解開了他身上的繩索,不過武器和三眼銃卻被“保管”了起來。
蕭俊活動了活動有些發麻的手腕,忽然第一次有了一種想要喝酒的強烈衝動。
一隻酒袋恰到好處的出現在了面前,“整兩口吧,這寨子裡的酒不多。”劉德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蕭俊面無表情的接過酒袋,一仰脖便將酒袋裡的酒全部飲幹,劉德旺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蕭俊便感覺到天眩地轉,視線也模糊了起來,藉着酒力,蕭俊搖搖晃晃的走到劉德望身前,大着舌頭商量道:“放過旁邊那些可憐的女子吧?們穿着周軍的甲冑襲擊的山寨,她們不知我們的身份,把我的那份糧米銀子留給她們。”
劉德旺皺了皺眉,目光閃爍了幾下,卻只是沉默。
蕭俊見狀,嘆了口氣,淡淡的威脅道:“你若是不放過那些婦人,除非你今日敢將我殺了,否則我會寫信給兵憲大人,這種事情雖然在軍中時常發生,但傳出去終究是不妥的。”
劉德旺無奈的搖了搖頭,殺害軍中胞澤,是要砍頭的,況且還是個有背景的,周圍又有這麼多雙眼睛看着,他還真沒這個膽量動蕭俊,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這是何必?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此事我答應你。”
蕭俊聞聽此言,臉上現出一絲笑意,隨即草草的包紮了一下胸前的傷口,隨便尋了個角落,便昏睡了過去……
…………
數日後,南漳通往武昌的官道之上,一隻小規模的軍伍在緩緩的移動着,錢大壯回到營房後,迅速找到了佟爺,遞上了糧食和銀子,戰時物資運送頻繁,因此第二天便領到了一份差事,錢大壯將哨騎所有的馬匹全部帶進了山中,一百多石糧食,長途運輸可是極難的,哨騎們三匹馬,每匹馬馱了一石糧食,餘下那石,則是放在寨子中的騾子身上,哨騎們則只能步行了。
那些可憐的女子終於被留在了寨子中,並且將蕭俊那份糧食和銀兩留給了她們,不過錢大壯卻從打點佟爺的糧食中留出了四石送給了蕭俊,蕭俊雖然沒有拒絕,卻付給了錢大壯二十兩銀子,算作是買的。錢大壯只好先收下銀子,隨後卻又悄悄的塞給了柳雷。
如今已近正午,陽光很強烈,蕭俊和柳雷各自牽着飛霜和大青馬,肩並着肩,默默的行走着。
“秀才,你是個有功名的人,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不過這軍營之中最忌離羣,莫要和兄弟們弄得太生分了。”柳雷拭了拭臉上的汗水,在一旁勸慰道。
柳雷的話,蕭俊自然是懂的,軍營之中,若是太過於孤立的話,那結局只能有一個,在某次戰陣廝殺之中,因沒有人照應和援助,最終死於亂刀或者亂槍之下,一個人可能有一次甚至數次好運氣,就象自己陣斬都司那次,但運氣這東西絕對不可能每次都有的。
蕭俊並非魯莽之人,這些哨騎們身上帶着很重的綠林草莽氣息,自己和他們之間的分歧,在於不滿他們屠戮劫掠百姓,佔了一個“義”字,也佔了一個“理”字,因此倒不會產生什麼隔閡。從這幾天劉德旺和錢大壯對自己的態度就可以明顯看出來。
“秀才,我把家眷接出來後,打算送到黃州,那兒的院子肯定會比武昌便宜些,而且你在那裡還有些人脈,多少還會再便宜些。我們兩家做鄰居怎麼樣?”柳雷詢問道。蕭俊的真正底細在軍營之中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蕭俊沉默着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們時常做這種營生嗎?”
柳雷微微一愣,馬上便明白了蕭俊的意思,說道:“也不多,我投軍一年,算上這次,總共也只幹了三回。”
再次沉默了片刻之後,柳雷忽然嘆息道:“你這人就是心太軟了,這亂世之中就屬人命最不值錢,那些手無寸鐵的婦人,沒了男人的保護,若是被其他山匪或是跑單幫的發現,仍是免不了被人凌辱糟蹋而死,還不如現在給她們個痛快。”
蕭俊嘆了口氣,淡淡的說道:“攻寨的時候,我殺了幾個無辜的鄉民,救下這些婦人,心裡多少會好受些,我畢竟讀過幾年聖賢書,和你們不一樣的。”
柳雷咬了咬嘴脣,低着頭半晌才道:“其實良心這東西我多少也有些的,你和我們確實不是一路人。”
蕭俊將目光投向遠方,思慮了片刻,卻忽然轉移話題說道:“戰陣之上,兇險萬分,我們兩個要相互照應些,到黃州之後,我幫你做一杆燧發的三眼銃,你多買些上好的燧石,要最好的,有多少買下來多少,不要吝惜銀子,這燧石必須得時常更換才能保證瞬發。”
柳雷聞聽此言,眼前一亮,隨即臉上卻帶着歉意說道:“那天我暗算你,你不介意吧?”
蕭俊搖了搖頭說道:“都已經過去了,不管怎麼說,你也是出於好意。”
隊伍又行了幾日,終於來到了洪山大營,各自將家眷接了出來,柳雷的家眷倒是極多,有柳雷的奶奶、母親、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有一個體弱多病的父親。這些人擠在一間小小的屋子內,當聽到柳雷要買一棟大院子時,都是一付興高采烈的模樣,紛紛誇獎柳雷能幹。
蕭俊望着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暗自嘆了口氣,他們若是知道柳雷爲了賺這幾百兩銀子是如何的“能幹”,卻不知會作何感想。
柳雷將家人和蕭俊引見了之後,這才僱了輛馬車,和蕭俊一起向黃州府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