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亂輩

李善周曾經無數次試圖打探玉珺的家事,怎奈玉珺除了說過京師有個舅舅,餘下的半絲口風都不肯泄漏。饒是這樣,李善周還是一家家的醫館排查過去,唯恐有所泄漏。誰知道機關算盡,最後玉珺給他的答案竟然這樣精彩。

都說他和玉滿樓十幾年的交情,可一來他是個不擅言談的,玉滿樓是個書蟲,二人見了面鮮少說起家事,二來,玉滿樓每每談及他的姐姐都諱莫如深,他竟然不知道他還有個外甥女,而且她竟然還這樣大了!

他懷着極其複雜的心情走入屋內,一張臉卻看不出半絲的懊惱和沮喪,哪知道剛踏入房門,鄭世寧在他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她牽着玉珺的手朝李善周奴了奴嘴道:“我曾經想過你和你舅舅或許有誤會,只要找到你舅舅,或許就能冰釋前嫌,所以特意拜託了善周哥哥幫我查找。善周哥哥只怕翻了大半個京師也沒想到你的舅舅就在我們身邊!”

“有勞郡主和大公子費心了……”玉珺忙站起來欠身致意,被鄭世寧按了下來,道:“咱們之間不需要這些虛禮。對了,玉珺,你爹也姓玉麼?”

大周有“同姓不通婚”的習俗,鄭世寧這麼問,一是當真存了好奇之心想要問個究竟,二來卻是打探玉珺的父親姓氏。玉珺又怎麼會不懂,當下莞爾一笑,道:“我自小沒見過我爹。我跟我孃的姓。”

“哦。”鄭世寧見她刻意迴避,是以不敢再問。李善周落了座,方纔對玉滿樓道:“玉泉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一向行事穩妥,不問青紅皁白就把人丟出玉府不像是他的作風,更何況如你所說,你尋找你姐姐多年,玉泉自然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又怎麼可能這般隨性?”

“還說呢,他這個人啊,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鄭世寧搶先回答,被玉滿樓眼風一掃,她趕忙住了嘴。揭人不揭短,這個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玉滿樓也是滿心鬱悶。這些年他全心沉浸在醫書中,家中事物全由玉泉打理。若說他在醫術上是個天才,那麼在生活中,他幾乎算是半個殘廢。昨日玉泉一下子就承認是自己的錯,其他的話一句不說,他當時也沒往深處想,只念着玉泉多年來一直幫着他,功過相抵,也只能罰玉泉半年俸祿,趕他走卻是萬萬不能的。當時幸好鄭世寧在場,將他攔了下來,一面呵斥着玉泉一面低聲告訴他關於老六的事兒。他再一聯想到李善週中毒的緣由,頓時覺得後背一涼。

玉珺認親之路的坎坷超乎他的想象,讓他內疚的同時,也讓他無比的憤怒。

“我私下裡問過玉泉,他說那日出了一樁怪事,他原本打算去見玉珺,中途卻被一個人攔住,那人口口聲聲說玉府外來了母女二人,那位母親樣貌同我極其相似,身上也持着同我身上一樣的玉珩,那位母親還自稱是我姐姐。玉泉知道我想念姐姐,是以趕忙去看,哪知道哪位母女胡攪蠻纏了半天不肯放他走,他怒急之下脫身想要去見你,又被另外上門冒認的姑娘纏住,前後總共來了三個,他才被弄得心煩意亂。等到他成功脫身去見你,路上又被絆了一跤,直接跌進了荷塘裡。他原話是讓下人請你明日再來,沒想到你竟在回去的路上就出了事!”

“可是丟我出來的人分明舅舅壓根就沒有姐姐,他的姐姐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玉珺每每想到那個人居高臨下望着她說出那幾句話的神情就覺得噁心。

“問題就在於,玉泉根本不會說這樣的話,他也沒讓人將你趕出門外。”玉滿樓對李善周道:“我知道此事頗爲蹊蹺。所以不敢打草驚蛇,只當已經將這件事瞭解了,好讓那些有心人安心露出馬腳。我問過玉泉,當日行跡最爲可疑的吳勇還在府內,若是從他下手或許能有線索,此事還需拜託你。”

“應當的。”李善周低聲應着。

“真是多虧了你。”玉滿樓含笑對玉珺道:“我和大公子多年兄弟,按理你也該叫他一聲舅舅。他救過你幾回,你原該多謝謝他。還在我也醫治了他多年,兩廂之下也算是清了。你給大公子再磕個頭,這帳啊,就到底爲止了,往後你可得平平安安的,別再麻煩大公子了!”

他眉眼俱笑地說着,玉珺卻聽得心驚膽戰。在場除了鄭世寧還在雲霧之外,連李斯年都是心裡咯噔一跳。這話什麼意思,一句話就是,你和大公子之間糾糾纏纏就到底結束了,回見吧您誒!你倆最不濟還隔着輩分呢!

一句話幾乎判了李善周死刑。玉珺面上不動聲色,心裡早已經打起鼓來,心中再是不願,仍舊起身,兩手一擺正要躬身伏下去,李善週上前就扶住她,冰涼的兩雙手碰觸在一塊兒,皆是冬日裡冰一樣的透心涼。

“你這話說的可不對。我同你多年兄弟,可我同玉姑娘更是朋友,朋友之間哪裡來的欠與不欠。這話說多了生分!”李善周帶了幾分笑意,面上看不出惱怒,可握着她的手卻怎麼都不肯放,恨不能就勢將人攬過來,藏起來。

玉珺手上吃痛,四目相對時,李善周早就暗自沉了眸子,白色的眼仁墨色的瞳,裡面全是她的臉。她的心莫名就動了一動,暗暗用力將手往回拉,他卻徹底惱了,徑直握住了她的手將人拽了起來。

李斯年心裡叫了一聲“哎呦我的主子人家舅舅還在呢別把人當死人”,一邊和了稀泥道:“按我說,相逢都是緣,端看緣深緣淺了!玉大人同我家公子是好友,玉姑娘又是我家公子的紅顏知己,這緣分追到上一輩兒都深厚着吶,一時半會算不清!”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李斯年一個勁兒地朝李善周使眼色,盼了好一會,他後背的汗都快滲透外衣了,李善周方撣了撣前襟,道:“也不知怎麼了,總覺得身上的餘毒未清,說上兩句話便有些頭暈。方纔一下子犯病,竟是站都站不穩,”

“那可得好好休息休息!”鄭世寧總算看出點門道來,心裡先是驚喜李善周多年頑石開了竅,一邊埋怨玉滿樓不該剛剛認回外甥女兒就要棒打鴛鴦,趕忙衝上去將玉珺拉開,岔開話題道:“你和你舅舅從未見過面,大約還有什麼話要說,要不我們先出去,你們先聊?”

“不用了!”玉滿樓沉聲道:“玉珠兒是我玉家的人,自然該回玉府住!我今日來,就是來迎她回府的!”他望向玉珺,“府裡爲你備好了一切,只等你回去。你可願意?”

“何必如此着急!”李善周和玉滿樓兩人臉上的表情越發凝重,空氣中飄揚着一股一觸即發的火藥味,李斯年慌慌張張地帶上笑容攔着,等話出口才覺得自己沒了立場,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很難看,可沒法子,爲了主子的幸福,他睜着眼也只能說瞎話,“玉大人,您今天看黃曆了麼?您看,您甥舅二人團聚可是大事,迎小姐回府也得選個良辰吉時啊!可今天日破大凶,諸事不宜!要不然咱們緩緩,請個高人再挑挑日子?”

他幾乎是帶着虔誠的眼神看着玉滿樓,哪知道玉滿樓挑了挑眉毛斜睨他一眼,道:“我玉府的人命硬,從不信這些鬼神之說!有句話還說,選日不如撞日,在我看來,今天就是黃道吉日,上上上等的好日子!玉珠兒!”他揚聲喚了一聲,道:“咱們現在就回家去!”

“玉姑娘還有東西沒收拾,郡主若是得空,不妨去幫幫她。”看玉滿樓的態度,今日之事怕是沒有迴旋的餘地,李善周就像一隻被丟在岸上的魚,潮汐漲落,他也浮浮沉沉,“回家”二字像是當頭棒喝,讓他猛然清醒過來。

鄭世寧察言觀色,趕忙應了一聲“好”,拉着玉珺就出門,遠離了兩個男人的戰場,李斯年也適時退下。屋子裡終於只剩下兩個突然變幻了身份的至交好友,劍拔弩張地站着。

“你我認識多少年了。”李善周率先開了口。

“自我十一歲認識你,已經十五年了。”玉滿樓道。

“十五年。”李善周望進他的眼睛,“你我認識十五年,你應當知道我的爲人!既如此,你爲什麼還要處處阻撓我,處處提防我?”

“正是因爲認識你太久,所以我纔要告訴你,我不同意。”玉滿樓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姐姐臨終將玉珠兒託付給我,就是希望我好好照顧她。我不求她什麼,只希望她嫁個家境殷實、背景普通的人家,安安穩穩平平淡淡的過完一輩子。這個人是誰都行,獨獨不能是你。善周,你捫心自問,你的日子何曾安穩,何曾平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