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楚明開口說他出一百兩銀子的事情,衆人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這可是整整的一百兩銀子,他也不過是一介尋常獵戶,拿的出那麼多錢嗎?
別人不相信,但是顧朝卻相信楚明,這個男人既然會說出這話,必定有他的法子能拿得出這個錢。
楚明撐着虛弱的身體,讓顧城帶他去溫水鎮上的富甲錢莊,錢莊的小廝都是眼尖有精明的人,雖然楚明來的次數不多,但是小廝還是認得出他,就是那個每次捧着一堆碎銀子來存錢的壯漢。
楚明順利的取了一百兩銀子,馬上回了回春堂。
“掌櫃,這是一百銀子,你數數,要是沒錯,就讓林大夫用藥吧。”
這邊楚明把沉甸甸得一袋子白銀放到了藥房掌櫃的手裡,那邊藥房掌櫃已經讓小廝取了野山參送到林大夫面前。
林大夫拿出器具,從野山參的根部,切了四片薄片下來,掐開了顧懷的嘴,把一片薄片壓在他的舌頭底下。
期間,顧朝一直都緊緊地抓着顧懷的手,一下都沒有鬆開過。
“這個參片,每兩個時辰換一片。”林大夫囑咐顧朝道,他捋了捋鬍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對着顧朝說道:“盡人事,聽天命。你懂嗎?”
顧朝紅着眼眶點了點頭。
他怎麼可能不懂呢,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小懷啊,你要爭氣,快些醒過來來。
顧家村今天發生的事情,顧城還需要連夜趕回去善後,他只能把受傷的楚明、昏迷不醒的顧懷、留下來照顧的顧朝都一齊託付給了藥房掌櫃。
藥房掌櫃讓他們進了回春堂的後院,整理一個乾淨的房間供他們休息。
顧懷小小的身子,蓋着厚厚的棉被,躺的平平的,呼吸聲淺淺的,很輕微,就跟他平時睡着了的時候一樣。
顧朝伸手撫摸着他蒼白的臉頰,“之前哥哥跟小懷一起睡覺的時候,都會把小懷抱的緊緊的,因爲小懷的身體好熱好熱,哥哥抱着你的時候,就跟抱着一個暖暖的火爐一樣,大冬天的,哥哥也不會覺得冷。”
顧懷的體溫一直都比尋常人高一些,可是眼下的他,連一般人的溫度都沒有。
顧朝搓熱了自己的雙手,伸手進被子裡,一下一下的搓着顧懷的雙手、雙腿、肚子……
“小懷最喜歡吃哥哥做的東西了,只要小懷能夠醒過來,哥哥一定做好多好吃的給小懷吃。”
楚明躺在屋子裡的另一張牀鋪上,他的身體依舊虛弱,眼皮沉沉的往下垂,耳邊是顧朝的喃喃自語,他被子裡的手,不禁拽的緊緊地。
如果他能把顧懷護的更好些,顧朝就不會這麼傷心了。
沉黑的深夜,兩人都各懷着心思,祈禱着,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希望能夠帶來好的消息。
顧朝只覺得肩膀上一沉,他的身子渾身一震,像是在黑暗中一下跌落了谷底,他驚恐的慌忙張開眼。
他的雙眼又幹又澀,腫的厲害,剛睜眼的時候,視線有些模糊,朦朧中映出楚明剛毅的五官。
隨着他起身,蓋在他肩膀上的被子滑落了,是他在給他蓋被子?
原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顧朝就這樣趴在顧懷的牀邊睡着了。
“吵醒你了?”楚明輕聲問道。
“沒有。”顧朝搖了搖頭,是他心裡掛懷着顧懷,本來睡得就淺,他看了眼窗外,外面已經有隱隱的亮光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他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顧懷,還是跟昨晚一樣,很輕微的呼吸聲,稍微偏涼的體溫,睡得很安靜,一動不動的。
顧朝的心裡有喜有悲,比起昨天,今天他的心裡似乎穩定很多了,他的嗓子很乾澀,不待他下牀去倒水,楚明已經端着茶杯遞到了他的跟前。
楚明穿着是藥房小廝臨時借給他的衣服,這衣服對於高大的楚明來說,顯得小了,他沒有扣扣子,衣襟敞開着,顧朝一眼就能看到他露出來的白色繃帶。
“你的身體好些了嗎?”顧朝拿着茶杯,溫熱的茶水,不知道楚明是什麼時候弄來的熱水,他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小聲的跟楚明說着話。
“睡了一覺,覺得好多了。”楚明的氣色依舊不好,但是比起昨天連說話都輕緩的樣子,的確好很多了。
“昨天,謝謝你。”顧朝揚着清秀的小臉,他本就膚色偏白,昨天一整天意外重重下來,今天他的氣色比楚明這個病人顯得更差。
顧朝沒有刻意的去記得自己曾經跟楚明說過多少次謝謝,可是無論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的沉重,楚明救回來的何止是顧懷的性命,也是他的性命啊。
可是楚明想聽的,一直都不是謝謝,看着顧朝臉上憂愁慢慢的模樣,他的心裡也沉甸甸的。
顧朝突然覺得眼前一道黑影閃過,一股力量從他的肩後把他往前一壓,他的臉貼在了楚明的胸前,溫熱的體溫,胸膛的一起一伏,他都能清楚感受到。
“朝哥兒,沒事的,一切都會變好的。”隨着楚明的說話聲,他的胸膛嗡嗡的震動着。
楚明的聲音低低的,穩穩的,重重的敲在顧朝的心坎上,心裡一緊,雙目一陣酸澀。
顧朝伸手環住了楚明的腰,把自己的臉完全埋進了他的胸口,看不見外面的一絲光亮,他像是找到了完全的避風港灣,悲傷和眼淚找到了決堤的出口一樣,一下噴涌而出。
顧朝剛開始只是小聲的嗚咽着,隨後微微啜泣轉變爲了嚎啕大哭,他昨天也哭了,但是那種是安靜的、默默地流淚,今天的他,像一個不懂世事的孩童的哭法,想是積壓太久,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宣泄掉。
楚明也環着顧朝的肩膀,把他紮紮實實的完全抱在身前,他的眼淚,他的哭聲,都掩藏在他的胸膛裡吧。
顧朝哭了很久,以至於後來哭的眼淚沒了,聲音啞了,鼻頭紅紅的,還打着哭嗝,瘦弱的小肩膀一聳一聳的,楚明看着心疼,一杯杯的倒水給他,還不停的給他拍背。
緩了好久,顧朝才恢復了鎮定,問着楚明關於那一百銀子的事情。
那一百兩銀子,是楚明近幾年的全部積蓄。
顧朝詫異,看不出楚明的收入居然如此豐厚。楚明說,當初被他獵下山的猛虎,他就賣了五十兩銀子,平常給各家酒樓送野味,收入也頗豐,他光棍一個,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最多就平常給寧大夫買些東西,除此之外,也無花銷。
幾年下來,就不知不覺的存了這麼多,真想不到,楚明居然還是一個隱形富豪。
“那一百兩銀子,我一定會盡快還你的。”顧朝紅着眼說着。
楚明沒有吭聲,只是靜靜的聽着,他的心裡,自然是不要顧朝還這個錢的,比起還錢,他更想……
“哥……”
微弱的聲音從兩人的身後傳來,顧朝的瞳孔微張,黑亮的眼眸裡閃過一道明亮的光,帶着詫異的喜悅,連蒼白的臉都浮動起了神采。
“楚明,我剛剛不是幻聽吧?”顧朝心裡雀躍着,可是又怕這只是虛幻的泡泡。
楚明也是一樣的激動,但是一聲哥哥,他是真的聽到了的。
“哥哥……”
像是要證實兩人並非出現幻聽,昏迷中的顧懷又喃喃了一句。
這一天,一改昨日的陰沉和壓抑,是個意外的好天氣,陽光燦爛。早晨初升的太陽高懸,溫暖的光線從屋外斜斜的撒進屋內,亮堂堂的一片。
顧懷在那兩聲微弱的“哥哥”之後,又沉沉的陷入了昏睡中,林大夫將他裡裡外外檢查一遍,身體已經開始恢復正常,體溫也漸漸回升的。
但是顧懷已經是沒有醒過來,顧朝心裡懸着的石頭還是沒辦法放下,依舊是隔着一段時間就往顧懷嘴裡塞參片,一刻不離的守在顧懷的身邊,等着他早日甦醒。
兩天後的一個傍晚,在接近日落時分,各家都生了竈火,做好了飯菜,等待回家的人一起吃飯的時間。
顧懷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哥哥……我餓了。”顧懷的聲音很輕很輕,略帶乾裂的雙脣一張一合,很緩慢。
“好,哥哥給你做好吃的去。”
顧朝抓着顧懷的手,眼眶微紅,泛着水潤的水汽。
在顧懷醒了之後,顧朝依舊不放心,又在回春堂多住了五天。
就像是陰霾之後的陽光一般,顧懷康復的相當快速,第三天已經可以下牀,第五天已經恢復到行動自由如初了。
結清了醫藥費,顧朝帶着顧懷,兩人終於回到了顧家村的家。
雖然不過五天,但是再看到熟悉的門扉,熟悉的桌椅,心裡卻異常的覺得親切。
隨着顧朝回到顧家村,村子另一邊的兩戶人家,也把虎視眈眈的目光瞄準了顧朝家。那兩家,正是楚明的兩個舅舅顧大山和顧大川家。
前幾日,楚明在回春堂大手筆的花了百兩銀子替顧懷買藥的事情,早就傳回了顧家村,顧大山和顧大川向來貪財,連侵吞親外甥的房子和田產的事情都做的出來,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
沒想到十年前那個他們誰都不願意收養的楚明,居然這麼有錢,拿得出一百兩,怪不得都餓不死他,怪不得那個狡猾老頭子顧寧會願意收養他,看來那小子身上的錢財不少。
顧大山和顧大川的心裡,早就存在了陰暗的想法。
一百兩銀子,都夠包下小倌子裡頭牌一個月了,想怎麼就怎麼玩。
兩人見錢眼開,一拍即合。
顧朝回到顧家村還沒多久,顧大山和顧大川就找上了門,
“顧安家的小爺兒,是叫顧朝沒錯吧。”顧大山身形肥碩,臉上是如此,滿臉的肥肉把的雙眼擠成了一條細縫。
“是的。”顧朝推了一把他身後的顧懷,讓他回屋子裡去,顧大山和顧大川來者不善的氣息,他感覺到了。
“聽說我們家楚明借了你一百兩?”顧大山再問道。
顧朝雖然不知道楚明什麼時候成了顧大山家的人,可是他還是老實的點了點。
“哼,承認就好,欠債還錢,可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顧大山輕蔑的斜視着顧朝。
“就是,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欠了錢當然要還的。”一旁的顧大川也幫着腔。
“楚明答應我說,可以讓我分期還的。”
“呵呵,分期,分幾期,利息怎麼算?小娃娃,這可是整整一百兩銀子。”
“你一個月掙的了多少銀子,一百兩你估計一輩子都換不起!你家裡還有多少銀子,先全部都拿出來交給我們。”
“我們家楚明可還沒娶夫郎的,我作爲舅舅的,當然要把幫他把這個錢看牢了,替他存好了,等着他以後娶夫郎的時候用。”
“對對對!楚明從小就沒了爹姆,我們做舅舅的不幫着他,還有誰會幫着他。”
顧大山和顧大川兩人一唱一和的,堵的顧朝連插嘴的機會都找不到。
顧朝自然是懂得這兩人說的並非是楚明的意思,楚明要是真捨不得這一百兩銀子,當初也不會這麼慷慨的拿出來了。
可是這兩人畢竟還是楚明名義上的舅舅,也不能跟他們直接撕破臉皮。
顧朝正思量着應該如何處理,籬笆外傳來一串急促腳步聲。
“楚明,你來了啊,舅舅們正幫你要錢呢,等舅舅們替你討到了這個錢,一定好好給你存着,留給你以後娶夫郎了用。”顧大山臉上堆着諂媚的笑,好似很滿意自己找到的這個藉口。
楚明走進顧朝家的小院,站到了顧朝和顧大山之間,把兩邊的人隔了開來,“舅舅,我娶夫郎的事情不勞你們操心。”
楚明已經不是十年前的那個無依無靠還沒長大的小孩了,他站着顧大山前面,還比他高出半個頭,臉上崩的緊緊地。
“楚明,怎麼跟舅舅說話的,娶夫郎可是大事情,沒有舅舅幫忙怎麼可以。”顧大山有些心驚楚明的冷臉,但是陪着笑臉。
“楚明啊,舅舅們可都是爲了你好,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呢。”見情況不對,顧大川也開口道,那模樣,好似楚明是他們一手養大的親密孩子一般。
“娶夫郎的事情,我已經拿定主意了。”楚明說着,轉過了身,微微低下頭,目光灼灼的看着顧朝。
顧朝被他盯着有些不好意思,臉上覺得一陣溫熱。
“你願意收下這一百兩,就當做是我給你的聘禮嗎?”一直藏在楚明心裡的話,這一回終於說了出來。
顧朝的雙眸微微顫動着,眼眸印着楚明誠懇的眉眼,臉上露出一個明媚的笑。
他用力的點了點頭。
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沈宅。
雕欄玉砌的深宅之內,沿着九曲迴廊而入,兩邊是初春的假山流水,綠意盎然,景色秀麗。但是疾步快走在迴廊上的人卻無暇欣賞眼前的美景。
陸玖之走在最前面,身後跟着四五個穿着一樣藏藍色長衫的下人。陸玖之清雋的臉上難得流露了一股慌張。
“這麼大的事情,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陸玖之神情嚴峻,臉上鬢角帶着連夜趕路的風霜,他腳下的步子沒停下來過,一邊快步向前,一邊斥責着身後的下人。
“陸……陸少爺,大少爺不讓小的通知您。”其中一個較爲年長的下人怯生生的回答道。
“混賬東西,我當初走的時候是怎麼吩咐你的,你家大少爺要是有任何異常,都必須馬上通知我!”陸玖之冷冽的雙眸瞪過那一羣下人,原本如玉如春風的臉上凝着一層寒霜,嚇得衆人皆不敢言,只能低着頭跟在陸玖之的身後,不停的往前走。
走過迴廊,穿過一個拱門,又過了一片竹林,纔到了一座小樓之前。
陸玖之在門前停下了腳步,整理一下自己因爲充滿前行而凌亂的衣衫,再擡頭,他的臉上已經藏起了剛纔的怒氣,輕輕的推開那一扇門。
開門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三個大大的書櫃,上面放滿了各式藏書,這些都是主人家的精心收藏。
一打開門,陸玖之就聞到了濃重的藥味,烏黑的雙眉不由的收緊。他大步走進書房的旁廳,一張軟榻之上,躺着一個年歲尚輕的少年,面容清秀,膚色是不健康的慘白,雙脣都不見幾分紅潤。
看着一臉病容的少年,陸玖之的雙眉蹙的更緊了。
“我出門不過才十日,你怎麼就中了那些小人的詭計!”陸玖之站立在軟榻之前,目光上上下下的來回打量的少年,擔心有什麼他從表面上看不出來的傷。
軟榻上的少年見了他,嘴角微微向上翹着,放下了手裡的書,“玖之,這一次出門玩的開心嗎?別掛心我,沒事的。”
“怎麼會沒事!你這回中的可是可以致命的□□,要是沒有我給你背的還魂丹,你這條小命,說不定早就被閻羅王收回去了。”陸玖之氣急的甩了一下袖子,壓低着自己憤怒的聲音,就算再生氣,他也不忍對着這個少年撒氣。
“這些年來,我中過的毒還少嘛?這回也一樣,沒事的。”少年輕聲安慰着氣急敗壞的陸玖之,像是想到了什麼,嘴角的笑容更燦爛了,“我有比閻羅王更厲害的玖之在,他收不走我的小命的。”
那笑容,如寒風中的臘梅,是陸玖之想要呵護而又留不住的寶貝。
“你居然還笑的出來。”陸玖之的怒氣在少年的玩笑話下,漸漸消散。
“玖之,你的來信我收到了。”陸玖之是在回來的半程中,才接到少年中毒的消息,才棄水路改陸路,他寫的信,顯然是比他更早到。
“恩。”陸玖之應了一聲,目光掃到少年身邊的茶几,上面放着黑乎乎的藥汁,他端了起來,還是溫的。
“玖之,我好想去見見你說那個人,去看看那個地方。”
“你這樣的身子,還想出門,別做夢了,先好好養好身子吧。”
“玖之,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要相信我。”
陸玖之望着軟榻病態而蒼白的少年,抿緊了脣,“你哪一次不是這麼說,可是一直都失言。”
“這次不會了,我一定會斬、草、除、根。”少年白皙的臉龐上閃過的是從來沒有的殺意,是跟他年紀不相符的戾氣。
陸玖之卻毫不意外少年的變臉,端着藥碗,把烏黑的藥汁一勺一勺的喂進少年的嘴裡,低低的說道:“我早就叫你這麼做了。”
“玖之,藥好苦。”
“那也必須喝。”
“玖之,能夠認識你,真好。”
……
“玖之,等我身體好了,我想去見見那個人,你帶我去好不好,我想看看,那個人,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模一樣。”
“等你身體好了,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