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朵兒一直跟在蔣氏的後面,不過卻並不主動做事,而是蔣氏吩咐一句,她才肯動一動。如果用周氏的話來說,那就是撥拉她一下,她才轉一轉,而且還絕不肯多轉。
一屋子,幾乎都是她的長輩,但是因爲別人坐着,她站着,而且還要“伺候人”,連朵兒那臉上就一點笑容都沒有。要知道,她出生的時候,連守仁就早已經是秀才了,她比連花兒在村裡老宅住的日子還要短,幾乎就是生在、並且長在鎮上的。
連朵兒自己的認知,她可不是什麼莊戶人家的丫頭。她是尊貴的、秀才老爺家的二姑娘,和城裡那些大戶人家的姑娘小姐們是一樣的。
像今天這樣的場合,晚輩的小姑娘出來倒茶,說說吉祥話,一般人來看,是極體面,也正是顯示聰慧、能幹的機會,可在連朵兒看來,這就是卑賤的活計,是辱沒了她,讓她受了委屈。
尤其是一向和她不對盤,她看不起的連蔓兒還那麼光鮮地坐着,這讓她的心理更加的不平衡。
連朵兒遞茶給連蔓兒,連蔓兒也有些吃驚。不過,也就是吃驚而已。而當看到連朵兒擡起眼,臉上還露出一個笑容的時候,連蔓兒的心裡頓時警鈴大作。
連蔓兒瞭解連朵兒,如果說連朵兒在迫不得已的時候,端茶給她,這或許還有可能,可是讓連朵兒這麼做的時候,還對她露出笑臉,這根本不可能。
而連朵兒也並不是個善於掩飾自己真實情緒的人,她的笑容傳遞出來的不是自然的善意,而是顯得很突兀,讓人心生警覺的惡意。
連蔓兒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飛快地思索着對策。
說時遲,那時快,連朵兒的茶離着連蔓兒將將有半臂遠,在旁邊倒茶的蔣氏就斜着身子攔在了連朵兒和連蔓兒之間。
蔣氏的動作似乎有些急促,因此小臂就正好碰在了連朵兒端着的那盞茶上。
茶水就潑濺了出來,一些潑濺在蔣氏的胳膊上,一些則是潑濺在連朵兒的手上。
蔣氏是用剛燒好的滾水泡的茶,因此茶水很燙。蔣氏穿着棉衣。還不覺得怎樣,連朵兒卻被燙了個正着,一下子,手就紅了。
她是嬌養長大的。性子又傲慢,受不得苦,就驚叫了一聲,立刻鬆開了手。茶杯落在地上,立刻就摔成了兩半。
大過年的,摔碎了東西,這本就不是什麼好兆頭。而且,在連家,打破碗盞。是一項極大的罪。連蔓兒原身還留有些模糊的記憶,其中最爲清晰的,就是曾經有一次打了個碗。
她記得,她被周氏幾乎罵死,連續幾頓被周氏惡狠狠的目光盯着,都不敢吃飯。最後,那個碗被埋在了後院的牆角。從那以後。她不論拿什麼東西,都戰戰兢兢的,生怕有點差錯。她寧願摔壞了自己,也不敢讓手裡的東西有分毫的損失。
幼小的她,有很多事情都不懂。認爲摔壞了碗,是一件大壞事。而做了這件事的她,是個很壞、很壞的孩子。因爲周氏,以及家裡大人們的態度。摔碗這件事,甚至還蒙上了一層恐怖、神秘的色彩。
後來,那個連蔓兒大了一點,就覺得那是生活貧苦的緣故。
當然,現在連蔓兒的身體裡換了另一個人,她也早就明白了。周氏那樣對待她,並不是生活貧苦的緣故。
現在,連朵兒摔壞了茶杯,這是一套白瓷的茶杯,是連老爺子特意買來,過年待客的。
周氏從炕上探身,看見茶杯碎了,立刻就變了臉色,指着連朵兒的鼻子就罵開了。
“……喪門星,白吃飽的丫崽子。吃啥啥沒夠,幹啥啥不行。一點也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讓你乾點活,你總的要點手工錢兒。老連家養活你這個廢物,賠錢的東西!你不用拿你那大白眼珠子翻了我,肉尖心,和你那娘一模一樣,一點都不帶差的,以後,也是個禍害。”
連朵兒的手燙的有些疼,可沒得到安慰,卻迎面就被一陣痛罵。連朵兒氣急,可她嘴上卻並不伶俐,而且還有些懼着周氏,就不敢還嘴,就一邊擡起手臂抹眼淚,一邊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周氏就更生氣了。
“你還腆臉哭,黑心尖沒安好下水的討債鬼。摔,把那些好盤子好碗都拿出來讓你摔,你也不看看你那樣,賣了你都換不來一個好碗……”周氏越罵越氣。
“得了,得了。”連老爺子見周氏有罵起來沒完的趨勢,就擺了擺手道,“趕緊把東西收拾了,一會還得來人那。”
“爺,奶,這不怪朵兒,是我,是我……”蔣氏忙就解釋道。
“我都看見了,你別淨護着她。”周氏就道,“木橛子似的,讓她乾點活,一點會來氣兒都沒有,拉着一張臉比馬臉都長,誰欠了她多少吊錢,一臉討債鬼相。”
連朵兒哭的更厲害了。
“還戳在這嚎啥喪!”周氏就又罵道,“滾遠點,別在跟前礙眼,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蔣氏就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地上的茶杯碎片,拉着連朵兒出去了。
很快,蔣氏又回來了,並給連蔓兒換了一碗新茶。
“……剛纔都是我不小心……”蔣氏還跟連蔓兒解釋。
“多謝大嫂了。”連蔓兒笑着接了茶,向蔣氏道謝。
剛纔的事,離的遠的或許看不真切,但連蔓兒卻看的清清楚楚。是蔣氏的眼角餘光瞥見了連朵兒的動作,那個時候,蔣氏就變了臉色,然後,飛快地隔在了連蔓兒和連朵兒之間,甚至因此還撞翻了連朵兒手裡的茶杯。
蔣氏是個聰明人,見機的快。
這邊廂,女眷們都沒什麼話說,因爲周氏太難討好了。誰也不願意去觸黴頭。連蔓兒倒是知道說什麼話能討好周氏,不過,她不想那麼做。而連老爺子那邊,卻和連守信、五郎嘮的挺熱鬧。
“一會從這出去,還上哪去?”連老爺子問連守信。
“先哪也不去,得先回家。……有來拜牌樓的,得接待接待。下晌再接着出來拜年,這一早上。我們就只上這來。”連守信就道。
說到拜牌樓,連守信就站起了身,向連老爺子和周氏告辭。
因爲連守信的話,連老爺子也就不好阻攔。
一家人就從屋裡出來。連老爺子和周氏還是坐在炕上沒動,別的人都送了出來。走到外屋,坐在竈前燒火的古氏就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臉上帶着謙卑、討好的笑。
“……朵兒毛手毛腳的,沒傷着你吧,蔓兒。蔓兒,你別和朵兒一般見識。她呀,連你一個小手指頭都跟不上……”
連蔓兒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腳下不停地往外走。現在。古氏在連家的地位很尷尬,要跟古氏說話,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纔好。
“……你幹啥那,又想憋啥壞主意。以爲巴結上誰,你就能咋地了!”周氏突然從屋裡探出頭來,原來她見連蔓兒一些人走了,也從炕上下來。就聽見了古氏和連蔓兒搭話。
“幾天沒讓你推磨了,骨頭又癢癢了是不,不識可憐見的東西!”周氏又罵古氏道。
周氏罵人,是一年無休,十二個時辰隨機發動。
連蔓兒一家人,連守信和張氏都是好脾氣,一家人遇事都是有商有量的,從沒爭吵過。更沒人會罵人。她們也習慣了這樣溫煦的家庭範圍,因此對連家老宅這樣的氣氛,可以說是毫無好感,且十分討厭的。
大家就都裝着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加快腳步。從老宅出來,直接回了家。
……
大年初一,連蔓兒家賓客盈門,連枝兒和連蔓兒跟着張氏在後宅,招待來訪的女眷,直到過了晌,才得空吃飯。
初一,大家相互拜年,一般都不會在別人家吃飯。
而這一天,一般的人家也都不怎麼開火,因爲有許多團年飯剩下來的菜,還有包的餃子。連蔓兒家就簡單地熱了幾道菜,又將茴香大肉餡的餃子下油鍋煎的油汪汪、香噴噴地,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吃飯。
“娘,早上連朵兒要給我端茶,你看見她那眼神沒,一看就沒安好心。”連蔓兒跟張氏閒聊。
“我看見了。”張氏的注意力立刻就轉到了連蔓兒的話上面,“還是多虧了繼祖媳婦。……朵兒那丫頭,心太窄,犯壞。咱這沒招她沒惹她的。”
“蔓兒,你以後少上那頭去,就是去,身邊也多帶倆人,別讓她往你身邊靠。”五郎就道,“小七,你也是,咱都防着點那邊的人。”
“嗯,哥,我知道。”小七吃的腮幫子鼓鼓地,點頭應承道。
五郎只提醒連蔓兒和小七,並沒有提醒連枝兒。這也有個緣故,因爲在外面行走的,多是連蔓兒和小七,連枝兒輕易並不出門,即便出門,也不會是一個人,多是和張氏、連蔓兒在一起。
“早上,我看着……她那臉上都不是人色了,怕是……”張氏突然開口道。
同一時間,老宅上房也擺了飯桌,大家都在吃飯,不過,有兩個人並沒有上桌。
“你這孩子,你差點闖禍了,你知道不?”外屋,古氏站在後門邊,低聲地訓斥連朵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