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老爺子看着連守仁,目光深沉。
連守仁心中就有些打起鼓來,連老爺子的話在他看來,就是一個坑。他一邊揣測着連老爺子的心思,一邊琢磨着合適的說辭。他比誰都清楚,連老爺子是不想分家的。要怎樣說纔不會顯得不孝、不義,而又能達到分家的目的那。
“爹,這個,我這剛捐了個監生,要選出官來,還不知道是啥時候。海龍說的是快,但是這事,誰都不知道,一年半載是它,三年四年也是它。就是宋家,他也不能就打這個包票。”連守仁的兩隻手放在大腿上,兩手的食指和中指下意識地敲打着大腿。“這以後花錢啥的事,怕還有不老少,我這一股,也沒個能幹活的人,還是得拖累爹、娘、老二、老三他們,我這心裡可過不去。”
“爹,就是分家了,咱這情分它不能變。”說完這些,連守仁立刻又誠摯地看着連老爺子,賭咒發誓地說道,“我肯定加倍孝順爹孃,老二、老三他們我也不能不管,我是做大哥的,這我都心裡有數,爹你就儘管放心。”
連老爺子被連守仁的目光望着,不由得眯了眯眼,同時心中一涼。連守仁想分家,甚至連面子話都不肯說了。過去這麼多年,連守仁從來就沒有說過什麼拖累不拖累的話,今天是第一次。現在的連守仁,不僅害怕拖累兄弟,而且還害怕拖累他和周氏了。
連老爺子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扭過身去,慢慢地又裝了一袋旱菸,點火的時候手有些抖,好一會都沒點着。
連守仁湊過來,幫着連老爺子把旱菸點着了。
連老爺子唔了一聲,將菸嘴放進嘴裡,吧嗒吧嗒地連抽了幾口,那一團團的煙都直衝連守仁的臉上去了。連老爺子似乎陷入了沉思,一點也沒察覺。
連守仁悄悄往旁邊挪了挪,連老爺子的旱菸杆也微微動了動,那些煙依舊噴上連守仁的臉上。
連守仁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連老爺子這才暫時放下旱菸袋,開了口。
“一家人,講究個啥拖累不拖累,這些年都過來了,要講早就講了。還等到這個時候?”連老爺子說這話的時候,緊緊地盯着連守仁的眼睛。“老大,做人要講良心。人要喪了良心,那這個人就算完了。周圍人看不起他。老天也不保佑他。我和你娘這還都在呀……”
連老爺子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連守仁的額頭上就見了汗。連老爺子的話,說的很重。甚至比在連蔓兒的事發作的時候,還有高利貸事件中,說的還要重,而且是說在這個當口,連守仁不能不心顫。
“爹,你可別誤會我……”連守仁趕忙解釋。
“老大,你就說,你是想分家自己過。還是不想分家,咱一大家子過?”連老爺子並不想聽連守仁的解釋,他直接問道。
連老爺子幾次逼問,讓連守仁沒了退路,也讓連守仁明白了,連老爺子的決心。
“爹,我、我啥時候想分家了。這不都是……”
“你是說,你不想分家?”連老爺子立刻盯住了連守仁,問道。
“我、我不想。可……”
“那就好,既然大傢伙又都不想分家了,那咱就不分。”連老爺子一錘定音道。
連守仁嘎巴嘎巴嘴,只覺得一股又苦又澀的滋味從嗓子眼裡冒出來,讓他欲哭無淚。
連老爺子又吩咐連秀兒,將在家的幾房人口都叫到上房來。說了這個決定。大家自然都沒話說,一個個臉上帶着笑,只是那笑容裡有幾分真幾分假,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原本放在炕上的幾個禮匣已經被收進了櫃裡,就是連守仁監生的執照和文書,也被連老爺子小心地收在一個朱漆木匣內。放在了屋角一個小佛龕下面。
一大家子過日子,自然還是連老爺子和周氏當家。家中的一切財物,也是由老兩口子分派用場。即便是嶄新的監生老爺和太太也沒轍,因爲論起來,連老爺子和周氏是老太爺和老太太。
“一大家子過日子,勺子沒個不碰鍋沿滴。”連老爺子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誰心裡也不能存疙瘩。大傢伙扭成一股繩,咱這日子纔有奔頭。老大現在成了監生,做不做官這個話咱出去不能說,也別就自高自大的。跟左鄰右舍、鄉里鄉親,咱得比以前還講究,不許端架子、也不許攪擾人家,不能讓人背後指着脊樑骨說道咱們……”
連老爺子這樣說,大家都點頭應承。
“爹,這可是咱家的大喜事,該給爹打二斤酒慶賀慶賀。”等連老爺子說完,連守義就陪笑着道。
“是你又饞酒了吧。”連老爺子瞪了連守義一眼道。
“爹,這不是大喜事嗎。”連守義也不太爭辯,只是咧着嘴笑。
“給孩子們拿錢,買就買肉,晚上大傢伙好好吃一頓,把里正、春柱他爹、吳家兄弟……都請來。”連老爺子說了一串的人名,然後又說道,“老四一家也讓他們來,飯菜做的豐盛點。”
一家子人就都各自忙活開了。
連守信和張氏聞訊從鋪子裡回來,連蔓兒正站在西廂房門口,夫妻倆本來要去上房,就拐了個彎先回自家來了。
連蔓兒就將發生的事情和他們都說了一遍。
“花兒的女婿來,給你大伯捐了監生,還說就要有官做,結果這個家就不分了?!”張氏聽後,就道。
“嗯。”連蔓兒點頭,雖說過程比較曲折,但總體來說,“就是這麼回事。上房我爺我奶這就要操辦飯菜那,晚上請了老些人來家裡吃飯。有吳三叔,還讓咱一家也都過去吃。”
“這老些年,以爲沒指望了,突然又成了。老爺子這下心願達成,這是要讓大傢伙都知道知道那。”連守信就說道。
“爹,我大伯這監生是捐的,還是宋家給捐的。”連蔓兒轉了轉眼珠,低聲說道。
“這咱自己說說行,在你爺跟前可千萬別說。在外邊,更別提這話茬。”張氏忙道。
“對。”連守信也道,“蔓兒,你還小,不知道你爺有多不容易。再說,想捐監生,也不是誰都能捐的了,還是得你大伯有這個底子。”
連蔓兒眨了眨眼,連守信和張氏夫妻兩個,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爹、娘,這不用你們囑咐,我心裡明白啥話能說,啥話不能說。這事,咱不說,可咱心裡得明白。”連蔓兒就道。哄着老人高興。家醜不外揚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心裡得清楚,不能最後把自己個也給哄了。
“家裡人都幹啥去了?”連守信往外看了看,就問道。
“有的買菜去了,有的請人去了,家裡就我奶帶着人準備做飯啥的。”連蔓兒就道,“我爺也在。”
正說到這,就聽見院子裡腳步聲,是連老爺子從上房出來了。
連蔓兒心中就是一動。
“爹、娘,咱們是不是……”連蔓兒就附在連守信的耳邊,飛快地說了一句話。
“這話……”連守信有些遲疑。
“爹,這是爲我爺,爲一大家子好的好。這話咱不說,誰說?”連蔓兒就道,“正好趁現在大傢伙都不在,請的人也沒來,我把我爺請進來,爹你跟我爺說。”
“好。”連守信想了想,就點了頭。
連守信就出去,將連老爺子請進西廂房裡坐下了。
“老四,你有話說?”連老爺子有些納悶地問。
“對,”連守信就在連老爺子對過坐了下來,“爹,我大哥捐了監生,聽說還有官做。這是好事。別人來了,當着爹和大哥的面,肯定都是好話。我有兩句不太好聽的,爹你聽了,對不對的,你老別生氣。”
“老四,你有話就直說。”連老爺子不由得仔細看了連守信一眼,他這個少言寡語的四兒子,現在說起話來,也一套一套地,有禮有節了。
“爹,過去的教訓,咱不能忘了。”連守信就道,“以前我大哥是秀才,就在咱這鎮上,最遠也就是縣裡頭。闖的那些禍,咱好歹都收拾了。這以後,我大哥成了監生,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再出點啥事,憑咱,怕是就收拾不了了。”
連守信的話,讓連老爺子的臉色就是一僵。
“爹,孩子他爹是個實在人。這咱是自家人,纔敢說這話。”張氏在忙就道。
“老四,你是好樣的。你看我現在好像挺高興,我這心裡,沒糊塗。你擔心這事,我也在尋思。”連老爺子苦笑了一下,“咱肯定得吸取教訓。過去,我對你大哥是管的鬆了。他一開始考上秀才那會,可不像後來那樣。”
似乎是想到往事,連老爺子的臉上露出一絲悵惘的神情。
“你大哥心腸不壞,他就是耳朵根子軟。我這以後,就打算盯着他,有我在,就不能讓他再犯渾。”連老爺子道。
“爺,那你多辛苦啊,真能看住嗎?我大伯要去這去那的,爺,你能哪哪都跟着嗎?”連蔓兒眨了眨眼,說道。
“別擔心,你大伯,我還看得住他。”連老爺子低頭看了連蔓兒一眼,笑着說道。
“爹。”隨着說話聲,連守禮掀門簾從外面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