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見周氏來了,連守信忙叫了一聲。
周氏看也不看連守信一眼,顛着一雙小腳,飛快地走到跟前。她看清了秤上的斤數,又看見了旁邊的米袋子,臉色越發陰沉了。
“老爺子,你這是幹啥?你把米都稱給他們,咱們不過了?你自己裝好人,給人家溜鬚,你讓咱們一家人喝西北風去?”周氏指着連老爺子,大聲道。
往常連守信來拿口糧,周氏總會對他教訓上一陣。而這次,周氏卻直接對連老爺子開口了。不要以爲這是周氏終於打算要放過連守信了,她只是轉換了戰略,對連守信採取漠視這種冷暴力。
連守信越重感情、心軟,越看重周氏,則周氏這一招的打擊力度越大。不得不說,周氏對連守信的瞭解和拿捏,是幾乎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對兒子恨得下心,下得了手,專門朝兒子的弱處和軟處下手,非要讓兒子完全順從、臣服,否則決不罷休。當然,等兒子完全順從後,她也會偶爾施捨一些溫情。
連蔓兒瞟了一眼連守信,眼神中滿是同情。
“你個老婆子,剛消停幾天才,你又瞎吵吵個啥?”連老爺子不耐煩地道,“這是老四家的口糧,分家的時候說好了的,這包糉子的大黃米,也是口糧裡的。”
“你該幹啥幹啥去,咋就一點做老人的代價都沒有,你看看幾個孩子都咋看你那?”連老爺子又壓低了聲音,勸周氏道,“你咋就一點念想都不給人留。”
若是換做別人,聽了這些話,也就走開了。但是,周氏不是別人。
“他現在發財了,他還在乎這點口糧?狼心狗肺地。非要從我們老的嘴裡挖這幾口吃的。”周氏不看連守信,也不看連蔓兒幾個,故意對着對面的牆拍手打掌地道,“這不都翅膀硬了嗎。看見我,都恨不得我早點死了,一個個地躲着我,怕我吃了他那。心眼子狼,喪了良心的……”
連守信張了張嘴,想要說話,最終卻是無話可說。因爲講道理。和周氏是講不通的。向周氏服軟,只能讓周氏進一步的壓榨他們。而和周氏說硬話,這又是連守信不忍心做的。
“爺,稱好了沒,稱好了,我們就拿走了。”連蔓兒清脆的聲音道。
不能和周氏講理,也不能和她對罵,那麼只有無視她。將她的罵聲當做山歌,該幹啥就幹啥。這是連蔓兒幾個孩子私下裡總結出來的對策。
連老爺子的目光落到連蔓兒的身後,隨後又看向五郎和小七。三個孩子樣子都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害怕,似乎沒聽見周氏的聲音。
連老爺子不由得一震,周氏的話是怎樣的搓火,他一清二楚。就是有些城府的成年人聽見了,只怕也不能忍受。三個孩子不跟周氏頂嘴,這個他並不吃驚。連守信和張氏,將這幾個孩子教養的很好。可是三個孩子臉上竟然一點憤恨都沒有,這讓他很震驚。
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不是沒見過,但是連蔓兒、五郎和小七,最大的五郎今年也不過才十三歲。
連老爺子突然意識道。一直以來,他都忽略和小瞧了連守信和張氏的這幾個孩子。
“稱完了,拿走吧。”連老爺子回過神來,態度更加和藹了,“拿得動不,爺幫你們拿一個袋子。”
“爺。不用了,我們拿的動。”五郎就道。
大傢伙誰都沒有搭理周氏。
周氏對着牆一陣吐沫橫飛,卻一點預期的效果也沒有,她一下子就啞了嗓子。
“你個王八犢子,你心真狼啊……”周氏可不是甘心被忽略的女人,她稍一愣神,就立刻撲向連守信。
連家經常吵架,多隻是嘴上罵的歡,看誰嘴上功力高,自家人從不動手。即便是周氏,也從沒有動手打過兒媳婦,對孫兒、孫女,更不會動手。不得不說,這是比較文明的,同時也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周氏要動手,都只挑兒子動手。連蔓兒曾經仔細地分析過,周氏這些年在連家幾乎能夠做到隻手遮天,與她本能上對家庭中權限和領地的聰明和牢固把握,有着極大的關係。
兒子怎麼打都沒關係,但是要是打了孫子、孫女,那就是徹底侵犯了她的兒子做爲男人的領地,也讓兒子徹底跟他離心。當然,攛掇兒子打兒媳婦、孫子、孫女,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過,起碼在連守信這,在這上面周氏從來沒有成功過。
也許,正是因爲連守信的這一點堅守,讓周氏始終不敢跨過這條界線。
周氏撲向了連守信,但是撲的並不成功。連守信因爲周氏對他的冷暴力,心裡不舒服,巴不得快點拿了糧食走,所以一等連蔓兒和連老爺子說完話,他就對周氏和連老爺子招呼了一聲,將糧食背到背上,往外就走。
結果,周氏的巴掌沒拍到連守信,只拍到了糧食口袋上。
“幹啥那你!”連老爺子見了,忙大步上前,一把將周氏拉開。
連守信、連蔓兒、五郎和小七各自拖着大大小小的糧袋子魚貫而出。
背後,是連老爺子壓低了聲音在訓斥周氏。
“爹,快點走。”連蔓兒小聲催促。周氏要和連老爺子吵,就讓他們自己吵去好了,他們快點走,就能早點離開是非之地。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周氏本來就是連老爺子的責任。
連守信這次也沒犯傻,步子邁的飛快。
那一天,連老爺子和周氏最終也沒吵起來,連蔓兒想,應該是因爲他們已經離開了,周氏就是吵鬧,也達不到什麼目的的緣故吧。
………………
端午將至,天氣已經有些小熱。要過節了,孩子們總是最高興的人羣。
連蔓兒一家提前坐在一起,商量出了一張長長的採購清單,這天一大早就趕着小牛車到青陽鎮上趕集。
她們先將小牛車寄存在相熟的糧店。就進了集市。要包糉子,首先得買糉葉。莊戶人家包糉子的糉葉,大都是循環使用的。也就是說,今天用過之後。洗乾淨,晾乾,明年再接着用,直到不能用了爲止。
可是連蔓兒家是分家出來的第一年,給了她們口糧,周氏就在心疼了,她可不會那麼好心。再分給她們糉葉子。所以她們只能買。
自家的二十斤糉子,再加上鋪子裡打算賣的兩百斤,張氏算計着,買了好幾捆的糉葉。接着娘幾個又去買了雞蛋、鴨蛋。在集市裡轉了一圈,將幾個籃子都裝的滿滿的,娘幾個才又出來,返回了糧店裡。
她們相熟的糧店是王記,因爲開着早點鋪子。需要的糧食量很大,她們挑中了做生意規矩的王記,約定了較爲優惠的價格。作爲她們的定點糧店。
連記是大主顧,掌櫃的和夥計們見她們來了,忙殷勤地招呼,又是倒茶又是拿點心,聽說她們要買江米和大黃米,又忙讓她們看米。
“……大黃米就是咱本地產的,比別的地方的粘還香,……這些江米是剛到的,從江南運過來的,是今年的新米。您瞧瞧,這一粒是一粒……”
“這種上好的江米要一百二十斤,那邊那種大黃米要九十斤。”連蔓兒挑好了之後,就對王記的掌櫃道。
掌櫃的連忙點頭。
“馬上,馬上我就打發夥計給送過去。”
從糧店出來,她們又到了紙紮店。買了幾張彩紙,最後一站是肉鋪,跟張屠夫定好了過節要的肉,這才趕着小牛車回家。
她們要等米到了,才能開始泡米,準備包糉子,不過在那之前,她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張氏帶着連蔓兒和連枝兒坐到炕上,將大紅的、大黃的,大綠的等幾樣彩紙展開,摺疊,拿了剪刀飛快地剪裁起來。
天氣暖和了,幾扇窗戶都大開着,往外看去,是滿目翠綠,一陣陣帶着清新氣息的暖風從外面飄進來,穿着單衫坐在炕上,連蔓兒覺得愜意無比。
平安、喜樂,越來越富足,這樣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個季節都是最好的天,最好的季節。
“蔓兒,這一疊給你,都疊燕子。”張氏將裁成正方形的一疊紙遞給連蔓兒,說道,又將另一疊遞給連枝兒,“這個疊葫蘆。”
“我要疊葫蘆。”連蔓兒故意道。
“愛疊啥疊啥。”張氏笑。
快到端午了,三十里營子的莊戶人家,家家都會用彩紙疊些燕子和葫蘆,掛在房樑下。燕子,自然就是那個冬天去南方過冬,春天有飛回來的燕子。葫蘆,則寓指藥葫蘆。
端午節,有的地方有佩戴艾草,或者喝雄黃酒等習俗,爲的是驅蟲防病,而三十里營子這裡,疊藥葫蘆掛起來,爲的也是同樣的目的。
連蔓兒坐在炕上疊了一會,就說要去疏散筋骨,從西廂房裡走出來。
院子裡靜悄悄的,連家的人上工的上工,下地的下地,在家的幾個,應該是在上房也準備過端午節的東西。
連蔓兒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將要往大門外跑的兩隻小母雞趕回院子裡,就打算回屋。她走到門口,下意識地一擡頭,不由得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