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蔓兒僱了兩輛,都是帶棚的馬車。坐這樣的馬車去縣城,車資自然不菲。連蔓兒摸了摸懷裡飽滿的錢袋,她特意從連守仁捎回來的四百兩銀子中,扣了二十兩出來,作爲他們的討債經費。
“大伯他們這麼愛折騰,肯定是有錢燒的。咱就替他花上幾個。”連蔓兒是這樣對五郎幾個人說的。
“窮家富路,確實是該多帶倆錢。”張氏和連守信也都這麼說,但是他們並不贊同連蔓兒的做法。主要是他們都是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人,這麼花錢,他們心疼。
連蔓兒沒聽他們的。錦陽縣城可不是他們去慣了的青陽鎮,行動怕就要花錢的。把錢帶足了,也免得遇事束手束腳。
關於銀子這件事,同去討債的幾個人裡,除了連守信心疼錢之外,幾個小輩的卻都很贊同。
兩輛馬車,連蔓兒和五郎、小七坐了一輛,連守信帶着二郎和三郎坐了一輛。
連蔓兒這是第一次出遠門,五郎和小七也從沒去過錦陽縣城。馬車裡有軟墊,還預備了一個燒的旺旺的炭爐子,坐在裡面感受不到外邊的寒冷。馬車伕是個愛說話的,知道他們是第一次去縣城,嘴裡就開始說個不停,多是介紹路過的村莊和景緻。
他們是天沒亮就出的門,三十里路,一個多時辰也就到了錦陽縣城門下。
冬天的上午多霧,這個時候霧氣還沒有散盡。連蔓兒掀開車簾,可以看見前面淡霧籠罩下的青灰色的城門和城牆。
城門和城牆都異常的高大、厚實,更顯得樣式十分古拙。走近了,可以看見裸露出來的大青石,上面還有着刀砍斧鑿的痕跡。有一段的城牆頂上,還留着一個鐵鍋大小的豁口。那顯然並不是建造的時候留下的,而是冷兵器血戰留下的印記。
連蔓兒曾聽過,錦陽縣城。是那些有學問的人嘴裡所說的“兵家必爭之地”,在這裡曾發生過無數次的血戰。這城牆外,曾許多次伏屍千里。
周圍的聲音漸漸遠去,灰濛濛的霧氣中,連蔓兒幾乎感覺自己穿越時空,到了古戰場上。
有點冷,連蔓兒的身子往回縮了縮。
就在這個時候,霧氣完全散去了。露出城牆外鬱鬱蔥蔥的松柏,遠遠近近散落的民居,各種聲音重新又在耳畔響起,剛纔那種冰冷、蒼涼的氣氛一下子消失了。
人類繁衍生息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不用滄海桑田,只需要幾十年,便是一番新天地。
進了城,在一處三岔路口,連守信讓馬車停了下來。
“先去你大伯那?”連守信道。從連守禮的口中知道了連守仁的住處,拐進左邊的路口,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不,咱們直接去宋家。”連蔓兒道。
“不先去你大伯那?”連守信遲疑。在他的內心,連守仁做事不地道。他想和連守仁當面理論,能把事情在連家內部解決,就不用鬧到宋家去。
“爹,二伯和三伯來的時候,是等了一天才見到大伯和大伯孃的。”連蔓兒道,“那還是大伯見二伯和三伯有用處。咱是來幹啥的,我大伯能不知道。咱去了。別說等一天,等一個月,都可能見不着人。……高利貸不等人,我爺在家裡也等不了。”
他們要不快點把事情辦完回去,連老爺子着急上火,剛撿回來的命非得再丟了不可。
“行,那就先去宋家吧。”連守信聽連蔓兒說的在理,也就點頭。
宋家住在石獅子衚衕。不用找人問路,兩個車伕就知道怎麼走。
“大叔,”連蔓兒就和車伕商量,“宋家附近有沒有什麼好點兒的茶樓,我們先去那打個尖。”
“這你可問着了。”車伕笑道,“這縣城最好的茶樓。永和茶樓,離宋家就隔了一條街。”
“行,那咱就去那。”連蔓兒道。
他們這輛馬車在前頭走,連守信那輛馬車跟在後頭,就往永和茶樓來。
“蔓兒,咱去茶樓幹啥?”
“打尖,喝杯茶吃點點心啥的。早上心慌,沒吃好。”連蔓兒答道。
“哦。”五郎就有些無語。
“咱這也算是姻親第一次登門,不能讓人小瞧了。”連蔓兒道,“咱在茶樓歇一歇,拾掇拾掇。”
五郎恍然大悟,心說果然是女孩子心細,他就沒想到這一層。
馬車在永和茶樓前停下來,連蔓兒跳下車。果然是縣城,只看永和茶樓的門臉裝潢的氣派非凡,就不是青陽鎮上的茶樓、酒樓可以比的。
茶樓的夥計見來了客人,忙上前來招呼。
“領我們去雅間。”連蔓兒脆生生地道。
永和茶樓的雅間也是設在樓上,小夥計在前面領路,剛走到樓梯口,正巧有幾個客人從樓上下來。小夥計側身讓了讓,連蔓兒這一行人就都停在了樓梯口。
“石太醫!”連守信擡頭一看,忙奔上前,屈膝就跪了下去。
連蔓兒這個時候也看見了,下來的三個人中,有一位正是石太醫。
連守信心中感念石太醫救了張氏的命,才保全了他這一個家,後來想去答謝,卻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石太醫。現在突然看見石太醫,簡直跟天上掉下來的一樣。他是實誠人,也顧不得這是大庭廣衆之下,一個響頭就磕了下去。
石太醫一愣,然後看到連蔓兒幾個,才露出恍然的表情。
“快起來。”石太醫就道。
連守信連磕了三個頭,才被旁邊的夥計拉起來。
“石太醫,”連蔓兒向石太醫行禮,“我們是三十里營子連家的,多虧您救了我孃的命。我爹幾次去您府上磕頭,您都不在。”
“我記得。”石太醫道。
連蔓兒慢慢站起來,衣袖下垂,一張大紅燙金的帖子滑了出來,掉在地上。
石太醫的目光落在帖子上,就往前走了一步。
連蔓兒哎呀了一聲,忙將帖子拾起來,小心地放回袖內。
“爹咱們請石太醫喝茶啊,”連蔓兒笑着道,“石太醫,我們在樓上要了雅間。”
“對,對,請石太醫一定賞臉。”連守信道,恨不得將石太醫給供起來。
石太醫想了想,就扭頭和身後的兩個人說了兩句,那兩個人就先告辭離開了。
“前頭帶路。”石太醫對領連蔓兒上樓的夥計吩咐了一句,便當先往樓上走去。
在雅間坐定,自然是石太醫坐了首座。連守信就又要給石太醫磕頭,被石太醫攔了下來。
“你們進城來幹什麼?”石太醫問,“是去王家?”
連守信不明白石太醫爲什麼這麼問。
“石太醫,我們是去宋家。”連守信老老實實的道。
石太醫哦了一聲,眼睛在連蔓兒身上打了一個轉。
“不是去王家啊。”語氣中似乎有些失望和……不滿。
說完,又看連蔓兒。
就是連守信都看出石太醫似乎有話要和連蔓兒說。
“我們是去宋家,想見見沈老夫人。”連蔓兒嘻嘻笑道,“不瞞石太醫說,我們從鄉下來的,怕高門檻難進,嗯,幼恆哥給了我們一張帖子,說是能幫上忙。”
連蔓兒說着,就把袖子裡王太醫的名帖拿出來,晃了晃。石太醫的目光黏在那帖子上,也跟着晃了晃。
連蔓兒就將帖子收了起來。
“哼。”石太醫冷哼了一聲,轉開眼去。
這時就有夥計將連蔓兒叫了幾樣茶點都送了上來。
“……王太醫真是個好人,沒有半點架子,扶老濟貧的,人都說醫者父母心,石太醫和王太醫您們兩位,都是菩薩一樣的人。”連守信一邊讓石太醫吃茶點,一邊說道。
張氏垂危,因爲王幼恆才請到的石太醫,其中的細情有些複雜,連蔓兒也是猜測,所以沒有和連守信說。連守信一直以爲王太醫和石太醫是要好的朋友,所以將兩個人一起誇讚。這一點也沒違揹他的心意,石太醫是救張氏的恩人,王太醫和王幼恆在他眼裡,同樣都是大大的好人。
石太醫哼了一聲,捏起一塊點心,又放下。
“你們去宋家,那姓王的帖子可不管用……”石太醫看着連蔓兒,“我倒是能幫上忙。”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連蔓兒總覺得石太醫的目光落在她的衣袖上。
連蔓兒把王太醫的名帖又拿了出來,石太醫的眼睛一亮。
連蔓兒又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將名帖放回袖子裡。
石太醫的眼神一暗。
連蔓兒悶頭喝茶,石太醫的意思她大致猜到了。可她不能把王太醫的帖子給他。
石太醫盯着連蔓兒,連蔓兒喝茶、吃點心。
石太醫哼了一聲,起身告辭,大家忙送了出去,連蔓兒因爲會賬,落後了一步。等她走到茶樓門口的時候,石太醫已經走了,連守信衆人正在等她。
“蔓兒,石太醫咋好像生氣了?”連守信有些鬱郁。
“蔓兒,石太醫把咱的馬車借走了。”五郎道。
“啊?”連蔓兒吃驚,石太醫不像缺馬車用的人。難道因爲她不肯將王太醫的帖子給石太醫,石太醫生氣了,所以報復他們?這個報復,僅僅是借走馬車嗎?
“不會吧!”連蔓兒撫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