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那邊,周氏從來都是以她的一手好針線而頗爲自傲的。她曾經誇耀過,就半天的工夫,就能爲連秀兒裁製出一套美麗的衣裙。
而男人的衣裳,比女人的還要簡單些。從剪裁到縫製,有周氏和蔣氏完全就足夠了,如果再加上何氏和連芽兒幫把手,做做紐襻之類的活計,在這段時間內,給四郎做一套衣裳完全不成問題。
就是鞋子,如果有現成的鞋底子,鞋面又不用繡花,也可以很快地做好。
若是放在一般的人家,家裡的孩子要出門做工,就是點燈熬油地熬一宿,這新衣裳也得給做出來。男孩子穿鞋費,四郎這個年紀,腳還在漲,這備用的鞋底子也應該有現成的。家裡人手不夠,還可以請左鄰右舍親近的媳婦們幫忙。
連守信相信,這樣的事情如果放在自己家,張氏是無論如何都會這麼做的。
可老宅,就不同了。
“……到了那,好好幹,別小瞧紙紮鋪子的活計,真學成了,你這輩子也不用愁了。”因爲心裡對四郎有了些同情,連守信的語氣就柔和了許多。
“四叔,我肯定好好幹。”四郎就道。
“你這兔崽子,攤上你四叔,你是有福了。沒聽見你四叔說嗎,你往後那就是有靠了,你四叔虧待不了你。”連守義就咋咋呼呼地道。
連守義的話不好聽,連守信懶得和他計較,乾脆就裝沒聽見。
“老四,我今天送你枝兒去上工,順便給大姐家送凍豆腐和餑餑。咱爹孃讓我過來,跟你打個招呼。你要有啥給大姐捎的,我們爺倆給你帶過去。”連守義見連守信沒搭理他,他也不上臉,接着又說道。
連守信微微一愣。隨即恍然大悟。連守義和四郎到他這來打招呼,不僅僅是因爲四郎要去上工。
連老爺子和周氏這是讓他也給連蘭兒送年禮!
“時辰不早了,你們趕緊上路吧,我這沒啥可捎的。”連守信就擺了擺手說道。
連守義和四郎站在那,還猶豫了一會,纔將包袱和麻袋又重新背起來。
“那這個話,我可給你捎到了。”連守義又對連守信說道。
“四叔,這跟我們沒啥關係。是我爺我奶……”四郎就道。
等一家人一起吃早飯的時候,連守信就說起了這件事。
“前兩年咱也沒給送啥,不是啥也沒說,咋這回突然又提起來了?”張氏就奇道。
“我猜啊。那邊肯定是想,四郎這以後要是住過去了,那不得麻煩人家?四郎去城裡,那不是咱們給安排的活計嗎?”……所以,這個人情、這個責任,連守信她們就得跟着承擔一部分。首先的表現就是給連蘭兒送禮。
當然,這樣做也有趁此機會,讓連守信一家與連蘭兒一家恢復來往的意思。
連老爺子爲了平衡,只得同意四郎去連蘭兒家借住。這無疑惹惱了周氏。不過。如果連守信這一股人能夠給連蘭兒送禮,恢復來往,那麼也就可以平衡了周氏惱怒。
其實,在家庭中這種平衡之術本身是沒有錯的。可是,當出發點不那麼經講究的時候,後面就只能越來越歪。
連蔓兒如今對老宅衆人的心思,可以說是揣摩的十分透徹。
吃過了早飯。連守信就讓大家都等一會不要散。
“……我想去看看老爺子,昨天說老爺子犯病,恐怕是真的。……不管咋說,老爺子老了,沒幾年活頭了。”連守信就跟幾個孩子商量道。
連蔓兒幾個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
“我這心裡頭,啥都明白。那邊有啥不講理的要求,我不會答應的。我就是想去看看,儘可能讓老爺子過的好點……省得以後後悔。”連守信就又道。
所謂的血脈親情。打斷骨頭連着筋,說的就是這樣吧,連蔓兒心裡想。當然,這也因人而異。如果連守信不是這樣的品性,老宅如今不會有這樣的好日子,如今她們與老宅兩不來往也是有可能的。
這種血脈親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東西。血脈相連,共同生活,這期間不可能只有痛苦和折磨,或多或少總會有一些溫馨的。而在連蔓兒一家與老宅的關係中,無疑連守信是享受到最多溫馨的人。……在張氏還沒嫁進連家之前,連蔓兒這幾個孩子還沒落生在這個世界之前,在她們母子們沒有看到的地方。
連守信對老宅的感情,與張氏和幾個孩子對老宅的感情,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
可是,不能就因此說連守信是幸運的、幸福的。他甚至比妻兒更痛苦。因爲張氏和幾個孩子可以不在乎的,他不能夠不在乎。
因爲有的時候,這種血脈親情也最能傷人。因爲是這樣近的親人,在她傷害你的時候,你會最痛。可是人都有老,都有走的那一天。當她老了的時候,看着她的老態,你還是會不忍。而當她走了的時候,你更多的會想到那些溫馨,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它也會被無限的放大。
連蔓兒不敢說每個人都會這樣,但是她肯定,連守信肯定會這樣。
恩怨糾纏、愛恨糾結,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選擇,而連守信從來就沒有什麼別的選擇。這不是客觀條件決定的,而是連守信的性格決定的。
“爹,你想去,就去唄。”連蔓兒、五郎和小七三個對視了一眼,就對連守信說道。
即便是很多的事實擺在眼前,即便連守信也有抱怨、不滿,可連守信眼中的連老爺子和周氏,絕不會是連蔓兒她們眼中的那個。
就比如說連守信這個人,在自己的孩子眼中的形象,肯定與在其他人眼中是不一樣的,因爲有感情因素在裡頭。
一個融洽快樂的家庭中,是不該有不快樂的人的。因爲這一個人的不快樂,會傳染給其他人,讓大家都不那麼快樂。
爲了滿足連守信的情感需要,爲了讓他以後不後悔,幾個孩子決定讓連守信去做他想做的事情。畢竟,如今的連守信也不是以前了。如今的連守信看透了許多事,他在對待老宅、對待連老爺子和周氏的問題上,也有了堅守的原則和底線。
盡力孝敬老人,但不是無原則的縱容,不合理的事情決不能答應。
“把李郎中也給請上吧。”連蔓兒就道。聽了昨天連葉兒的話,連蔓兒也認爲,連老爺子昨天是真的犯了病。
“李郎中這兩天去閨女家了,聽說最早今天下晌才能回來。”張氏就道,“李郎中的閨女剛又添了一個小子,我讓人給捎了一份禮。……人家李郎中可沒少忙活咱們家的事。”
“那……”連守信就道。
“那就等李郎中回來吧。”五郎就道,“我爺一直都是李郎中給看的,沒誰比李郎中更熟,所以還是讓李郎中給看最好。”
連老爺子昨天既然緩過來了,今天早上也沒聽連守義和四郎說什麼,而且連老爺子還能想到要暗示連守信給連蘭兒送東西,那麼也就是說已經不要緊了,不在這一天半天的。
“那行。”連守信覺得幾個孩子說的都有道理,也就點了頭。
一家人又商量了一會,連守信就和五郎起身去羅家村,今天要收攏羅家村莊子上的賬目,而明天,按照計劃,連守信要帶着人往西邊的牧場去。
小七沒跟着兩人去羅家村,五郎給他安排了功課,他要好好在家裡做功課。
等連守信和五郎走了,連蔓兒就叫了幾個人來,將她們打發出去打探消息。連蔓兒還特意裝了一盒子的點心,讓小慶送去二丫家裡。
很快,打發出去的人都回來了,小慶更是收穫頗豐。
“……婢子去的時候,老宅的老太太正在那……”小慶告訴連蔓兒道。
周氏今天去二丫家串門了,正好被小慶給趕上。
“……老太太跟二丫的奶奶叨咕,說昨天晚上,老爺子躺被窩裡哭了……”小慶又道。
“啊?”連蔓兒吃了一驚,“因爲什麼哭,說了沒?”
“沒說。”小慶就道。
周氏是心情不好,纔對二丫家,找二丫的奶奶嘮嗑解悶的。說到連老爺子晚上哭了的事,周氏用的是不屑和不耐煩的語氣和神態。周氏很有些看不上連老爺子一個大老爺們,這麼大年紀了,還“掉眼淚耗子”。
“那她說沒說,老爺子除了哭,還說了啥沒有?”連蔓兒就問。
“……好像就說啥沒有辦法,不是這樣的人,白活了啥的……”小慶就道。
連蔓兒哦了一聲,就將小慶打發了出去,並囑咐小慶,這些話不要再對任何人說起。打發走了小慶,連蔓兒一個人陷入了沉思。
連守信和五郎是在羅家村的莊子上吃的午飯,後晌纔回到家中。此時,連蔓兒已經打點好了一堆的東西。
“已經打發人去過李郎中家,李郎中剛回來。爹,咱這邊往老宅去,就可以派人把李郎中一起接過去。這些東西,是我和我娘準備給我爺和我奶的。”
連守信見妻兒如此通情達理,還打點好了一切,不由得十分感激、高興。
而在不久之後,一家人也都非常慶幸今天連蔓兒做的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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