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陽縣城每年正月十五到正月二十,都會有燈會,並在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上形成燈市,幾乎徹夜人流如織。
雖然三十里營子與錦陽縣城之間只有三十里的距離,但是連守信和張氏這麼些年,卻從來沒有進城去看過燈。連蔓兒這幾個小的,自然也就更沒有去過了。其原因,無外乎有兩點。
原因之一,就是原來家裡沒錢,有錢也都緊着連守仁那一家了。進城去看燈,就算看了燈不在城裡住,來回都用走的,可多少還會有些花銷。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沒分家的時候,連老爺子和周氏對他們管教的極嚴。看花燈,是玩樂,而在連家,是不允許兒孫們玩樂的。
聽連老爺子和周氏的訓導,幹活、吃飯、睡覺,並聽從連老爺子和周氏的指令做其他的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就是連家的子孫們的生活。
當然,其中不包括連守仁一家。
因此,今年連蔓兒和小七一提出來,說想去看燈會,連守信和張氏就都同意了。至於連枝兒和五郎兩個當然也不會反對。
正月裡,正是閒時侯,他們家有現成的車,在縣城裡還有了房子,進縣城看燈極方便。
進城看燈,首先要商量誰去的問題。
連蔓兒一家都要去,當然也包括魯先生,還有住在這的張採雲。另外還要帶上小福和小喜,只留下韓忠和韓忠媳婦看家。張氏還找了吳王氏和趙氏,說到時候幾家人都一起去。
吳王氏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到時候吳家四口人都要去。趙氏回家和連守禮商量。兩口子不去,只讓連葉兒跟了連蔓兒一起去看燈。
除此之外,張氏還請了孃家的人。那天打發人去給張家送元宵和肉。就帶了信兒過去,請張家人一起進城看燈。張青山捎信兒回來,也答應了,說好了明天十六他們一早就過來,和張氏一起進城。
張家打算進城看燈的人有李氏帶着兩個孫子,還有兩個兒媳婦張王氏、胡氏,張慶年也會來。他負責趕車。至於張青山和小兒子張延年,則留在家裡看家,不來。
明天就要去看燈,連枝兒、連蔓兒、張採雲、小七幾個可高興壞了,坐在炕上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小七還跟連蔓兒商量要把他存在連蔓兒那的錢支一些出來,打算看燈的時候花。
總共二十來人要去看燈,連守信和張氏就商量着明天要用幾輛車,都讓誰趕車,還有些什麼東西要帶之類的。
兩口子商量着商量着,眼神幾次交匯,就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
“咱都去看燈,是不是得跟老宅打個招呼,問問他爺和他奶去不去?”張氏就先提了出來。
她們一家都去看燈。還帶着張氏的孃家人和親家一家人,卻不帶連老爺子和周氏,這是要給人留話把兒的。
這個年代就是這樣,即便連老爺子和周氏對他們做的再過分,但老兩口子生養了連守信,只憑這一點。只要連守信這一家都還活着,而且過的不錯,那麼遇到像這樣的事,輿論都會偏向連老爺子和周氏那一邊。
“他爺和他奶肯定都不去。”連守信就道,“不過,老兩口去不去的,咱是都應該請請。”
“是這個理。”張氏就道。
連蔓兒幾個在旁聽見了,也都沒說什麼。在這一點上,連蔓兒並沒有異議。不管怎樣,禮數上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那麼誰過去請那?
“我去吧。”連守信就道。
他自告奮勇,還是體貼張氏。周氏看不上張氏,連守信怕張氏過去會受周氏的氣。
“爹,這個事,還是讓我娘去一趟吧,你就不用去了。”連蔓兒想了想,就道。
連守信幾個聽連蔓兒這樣說,都非常奇怪。
“蔓兒,你不是還說,讓咱娘儘可能少往老宅去嗎?咋這個事,你還張羅讓咱娘去那?”連枝兒就笑着問。
連枝兒問的很有道理,這次進城去看燈,要帶上張家的一大家子,張氏去了老宅,還不得被周氏找茬?
“姐,你別擔心,一會我陪咱娘去一趟。”連蔓兒就道。
讓張氏少去老宅,是因爲張氏性子偏綿,又不善在言語上和人計較,怕張氏受周氏的氣,同時也是怕張氏被古氏等人給算計了。
可今天這個事,還就得張氏出面。而且,連家現在的情形又和以前不一樣了,有些事,尤其是這樣的“好事”,就要由張氏出面。
在家裡商量妥了,連蔓兒就陪着張氏往老宅來。
一進老宅的大門,連蔓兒就感覺到了冷清。如今連守禮一家搬走了,西廂房雖然已經修繕好了,但卻一直空着。但是這冷清,卻不僅僅是因爲人口少了的緣故。
老宅冷清,是因爲缺少生氣。
老宅這些人因爲是秋後搬回來的,因此莊戶人家院子裡必不可少的雞鴨鵝豬一樣都沒有。而且,現在也極少有人來串門。再有一個緣故,就是老宅自家人因爲衆所周知的緣故而氣氛沉鬱,極少歡笑。
張氏和連蔓兒走進老宅院子裡,在上房窗下推磨的何氏和古氏就都忙笑着招呼,何氏更是趁此機會連磨都停了。
“他四嬸來了,快屋裡坐!”
還沒出正月,周氏這就又讓兩個兒媳婦推上磨了!不過周氏的理由是很充分的,沒出正月,可一家人照樣得吃飯。她們不磨米、磨面,一家人吃什麼。反正周氏是打定了主意,家裡有這兩個媳婦,是再也不會花錢去磨坊磨米磨面了。
“老二媳婦。你站那賣啥呆兒?誰來了,大天來了,你該幹活也得幹活。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的東西!你偷懶耍滑。就別吃晌午飯。”周氏在屋裡聽見動靜,就挪到窗臺前衝着外面發了話。
周氏的話音還沒落,蔣氏就掀門簾子出來。笑着將張氏和連蔓兒迎了進去。
進了東屋,屋裡只有周氏一個人。
連老爺子帶着家裡其他人,都出去撿柴禾去了。沒辦法,三個屋子燒炕,何老六媳婦又在這住了一陣,年前撿的那些柴禾根本就不夠燒。這些天,連守仁和連守義兩個屋子裡。都燒的是連老爺子和周氏的柴禾。而眼看着,這老兩口的柴禾也快見底了。
雖然沒出正月,可若是不去撿柴禾,一家人就要斷燒的了。
張氏和連蔓兒跟周氏打了招呼,就在炕沿上坐了。蔣氏送了兩杯熱茶進來,又端了一盤炒花生,一盤炒毛嗑,然後就搬了個凳子到炕沿下,坐着相陪。
張氏就跟周氏說起明天要進城去看燈的事。
“……都說城裡的燈好看,孩子們都這麼大了,這老些年了,一回都沒看見過。孩子們歡呼着,……家裡去車。請二老一起去,看看燈,咱城裡現在有地方住,住一宿回來。”
周氏本來對張氏帶搭不理的,聽張氏這樣說,就撩起眼皮。狠狠地打量了張氏兩眼。
“你們要去看燈,你們就自己個去看,不用告訴我!”周氏盤腿坐着,兩隻手交叉放在腿上,扭開臉,不正對着張氏說話,“我們老天拔地的,不去湊那個熱鬧。你們愛咋咋地。”
蔣氏在一邊陪笑,飛快地掃了張氏和連蔓兒一眼,見這母女兩人臉色如常,也就沒有說什麼。
周氏說話,尤其是對家裡的晚輩,歷來就是這個態度。好好的話,她不肯好好說,一定要擰着、彆扭着,似乎這樣,才符合她身爲長輩的身份。
張氏和連蔓兒今天既然笑着來請周氏,勢必不會因爲周氏這樣說話就上心、生氣,那是和她們自己過不去,她們不會那樣做。
“奶,咱家裡去車,多方便啊,你和我爺就去唄,咱一大家子去看燈,熱熱鬧鬧的,多好!”連蔓兒聽周氏說不去,正在意料之中,不過她還是笑着勸說道。
“不去,我說不去就不去。”周氏看了連蔓兒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
既然這樣,那張氏和連蔓兒就沒辦法了。娘倆個就要起身告辭,周氏卻又開了口。
“……你大姑那小門小戶的,好不容易掙倆錢,一大家子人,想吃根蔥、一片菜葉子都得花錢買,哪哪都得花錢。她那住的地方也小,多兩個人就轉不開身。以前,你大姑哪年都張羅讓你們進城看燈,就住她那。是我給攔住了。”
連蔓兒和張氏就交換了一個眼色,周氏怎麼突然說起連蘭兒來了,等聽周氏將一句話說完,孃兒兩個才明白過來。這是剛纔張氏說話,周氏嗔心了。
周氏認爲張氏是在挑眼,連蘭兒住在城裡,可這麼多年,都沒請她們去看過燈。
周氏這可是冤枉了張氏,張氏是個實誠人,從來不會在話裡夾槍帶棒的。
“你們要怪,就怪我。”周氏又繼續說了下去,“是我心狠,我對你們不好。”
周氏這樣說着,就扭過頭來,終於正眼看張氏和連蔓兒了。
連蔓兒就有些無語,周氏這樣說,你如果認爲她這是在反省、檢討,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她這樣說,是要你反駁她,同時將過錯攬到自己的身上,如果還能對她歌功頌德,那就更好了。
連蔓兒知道這個時候該怎樣說,才能讓周氏滿意。可是那樣,就太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不能睜眼說瞎話對不對。
“奶,你老這是說啥,我們咋聽不懂那。”連蔓兒就驚訝地道,“我和我娘就是請你們二老進城去看燈的,咋你老就說起我大姑的壞話來了?奶啊,我娘笨,我隨我娘。你老的話,我們聽不懂。你老不去就不去,我們不敢勉強。我和我娘這就走了。”
連蔓兒就拉着張氏起來。
“奶,你老也別生我大姑的氣了。有啥事,過去就好了。娘倆兒沒有隔夜仇。”走到門口,連蔓兒還好心地回過頭來,又勸了周氏一句。
周氏坐在炕上,臉色鐵青。
連蔓兒拉着張氏。腳步輕快地出了老宅的大門,回頭看了看,連蔓兒才忍不住輕笑了兩聲。
你不是不講理。牽三掛四的嗎,那我也不跟你講邏輯,講道理,怎麼歪曲怎麼來,看誰能氣到誰。這個時候,要是想和周氏正兒八經地分辨、掰扯,那就輸了。
顯然。這次是周氏被氣到了。
回想周氏的臉色,連蔓兒歡快地幾乎要哼起歌來。
回到家,張氏就將周氏說不去看燈的事跟連守信說了。
“……我也沒說啥,她奶那就多心了,一個勁說她大姑日子過的不好啥的。那個意思。好像是我們記恨她大姑了似的。”張氏有點生氣,就和連守信嘮叨,“她不說我還不想提那,她一說,更讓人生氣。”
張氏這說的是實話。她和連蘭兒不對付,又是個省事的人,對連蘭兒本就沒什麼期待。周氏不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道那些,張氏根本就想不起來連蘭兒的事。
“說啥日子不好,地方小。纔不讓咱去。那以前大當家的一家在那咋就一住就是幾個月幾個月的,她咋就不說日子不好,地方小,轉不開身了。……都把咱當傻子是咋地?糊里糊塗地,誰都別說,也就過去了。她還非得這麼說,硬壓着咱們認可她的話?這是把咱當啥了?!”
“我就說不讓你去,就是怕你生氣。”連守信就無奈道,“他奶就是那樣的人了,沒法,咱聽過就拉倒吧。這要都生氣,咱日子也沒法過了。”
“你還挺明白。”張氏就白了連守信一眼,感慨道,“我上老宅那邊去,我這心裡就有準備。現在我還因爲她說的話生氣,這些日子我就算白活了。……就是現在想想啊,都覺得特別奇怪,過去那日子,咱是咋過來的那。”
“一天天熬過來的唄。”小七就在旁邊插話道。
張氏和連守信就都笑了。
“你看,就連小七都知道。”張氏就道。
“娘,那你不生氣了?”小七就問。
“不生氣了,生啥氣啊,不值當的。”張氏就擺了擺手,又看了連蔓兒一眼,想起最後周氏被氣青的臉,這事她覺得沒必要跟連守信說。“以後啊,有啥事讓我去老宅也行,我都帶着蔓兒。”
“行啊。”連蔓兒痛快地答應,同時向張氏伸出手,“不過,我可不能白去。娘,你得給我工錢。”
“給。”張氏就笑了,“要多少給多少。娘攢的那點錢,以後都是你們的。”
第二天,連蔓兒一家吃了早飯,就準備齊整,等到巳初時分,張慶年就趕着馬車來了,馬車裡坐了李氏帶着兩個孫子小龍和小虎,還有吳王氏和胡氏兩個兒媳婦,孃兒幾個都穿着新衣,打扮的極光鮮。
小龍和小虎都和小七的年紀彷彿,他們歡喜自不必說。就是吳王氏和胡氏兩個,年紀都還輕,要進城逛燈會也是高興的。
大家又將車輛重新安排了一下,就啓了程,到鎮上和吳家四口會齊了,一起往錦陽縣城來。
趕在晌午前,衆人就到了連蔓兒家在柳樹井衚衕的宅子,蔣掌櫃帶着人將大傢伙迎進去,又是安排住處,又是吃晌午飯,很是忙了一陣。
這宅子房舍不少,連家這二十來口人,將將夠住。連枝兒、連蔓兒、張採雲、連葉兒和吳家玉幾個女孩子自然是單獨住了一間。
吃過了晌午飯,又喝過了茶,蔣掌櫃就拿了紙筆過來,說是要請東家的少爺和姑娘們寫幾個燈謎。原來這錦陽縣城的風俗,在燈會這幾天,大一些的店鋪都要準備花燈和煙花,供人欣賞。有的店鋪還會在燈籠上貼上燈謎,供人猜謎,猜中的,往往還有彩頭。
這算是店鋪對城中百姓的回饋,也是不錯的推廣、宣傳活動。連記百貨自然不甘人後,也準備了幾架煙花,並些漂亮的彩燈。到時候還要挑些精緻的貨物出來售賣。
蔣掌櫃知道東家的幾個孩子中,五郎是新秀才,小七正在私塾唸書,家裡還有一位大儒,因此兩位姑娘也都念了不少的書,因此纔拿了紙筆來,讓五郎、連蔓兒幾個寫個燈謎,到時候貼在燈籠上,猜中的人,由連記百貨提供彩頭。
“魯先生如果也能出一謎,就更好了。”蔣掌櫃還笑着對魯先生道。
連蔓兒幾個都覺得有趣,自然就應了。魯先生笑眯眯地沒有說話。
“咱這謎底就挑咱鋪子裡有的東西寫,到時候就拿鋪子裡的貨做彩頭。”連蔓兒就和五郎、連枝兒、小七商量道。
五郎、連枝兒和小七都笑着點頭,大家各自拿了紙筆,冥思苦想起來。
“不能太難,誰都猜不着就不好了。不過,也不能太容易。嗯……”連蔓兒手裡握着毛筆,想了想,心中一動,就在紙上寫了四句。
“此寶瘦又細,說話把頭低,不吃農夫糧,能爲民出氣!打一物。”
五郎、小七和連枝兒見連蔓兒寫完了,就都湊過來看。五郎看後,笑了笑,連枝兒和小七一邊唸叨,一邊想着答案。
連蔓兒等他們看過了,就將紙條交給魯先生。
魯先生看後,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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