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整整三日,慕離躺在牀上,養傷。
這三日,沒有人來探望過她,她也沒有出過這個房間的門,一切與世隔絕。
不過常能聽到春曉和別的丫頭在房間外面毫不避忌的議論,說她恢復了說話能力的事情,也說夫人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只不過是“嗯”了一聲。
至於老爺,也就是丞相慕明德,根本連這件事情都不知道。
除了這些事情,她也聽到了她更想知道的情況。
她到丞相府的那一日是初六,火燒千鳥關發生在初一,也就是說,她從城牆上跌落到進入這個身體重生過來,中間不過過去了短短五日而已。
關於驍勇大將軍宋離的死和火燒千鳥關,朝廷對百姓們的解釋十分簡單,宋離女扮男裝混入軍營,犯下的是該被砍頭的欺君之罪;
宋離因爲貪戀兵權,阻擾皇上和大梁公主和親,置天下蒼生於不顧的行爲,更是該被千刀萬剮。
宋離死,是爲民除害,也是民心所向,她該死,自刎於千鳥關是她最體面的死法。
皇上仁慈,放過了千鳥關的其他兵士,將存活下來的四千多人編入了玄衣營中。
玄衣營是老弱病殘的兵士較爲集中的軍營,幾乎算是被放棄的,沒有裝備坐騎,甚至連軍餉也是常年被剋扣的,在京都督陽城以北的皇陵附近駐紮着。
至少千鳥軍還存在,他們沒有去拼個你死我活,他們遵從着她的最後一個命令,活着,縱然是編入玄衣營,這種放棄和侮辱,他們也都默默的接受了,這是慕離最爲慶幸的地方。
至於那一日,被捆綁來逼迫她的人,除了她目睹的林青和張長林死了,其他人她不知道情況。即便她現在就想要知道,也不是時候,還是得等待。
皇上和常樂公主的大婚,是督陽乃至整個宋國的喜事,她宋離的死,不過是被搬開的絆腳石。
縱然也許會有人質疑如此忠心耿耿保家衛國的驍勇大將軍怎麼會落得這般田地,怎麼可能是真的,但終究是被停戰的喜悅給淡去了。
沒有戰爭,有不有她宋離又有什麼關係,她以命相搏去追隨的人拋棄了她,去守護的這個國家的人民同樣會遺忘她。
拋棄吧,遺忘吧,她不會再爲任何人做任何事,她只會自己而活。心,即便跳動着,讓它徹底變得冷硬,冷了硬了,不會有期待,也就不會被傷害。
“嘖嘖,還在睡啊。”門被突兀的踹開,是春曉嘲諷的聲音,“哎喲,你這是想躺多久啊?這屋子和院子的打掃你想賴到什麼時候?還有那些柴火,你不劈了,用什麼燒飯燒水?”
慕離沒有出過這房門,但她知道現在她所在的這個小院雖偏僻破落,是從下人所在的大雜院隔出來的,但還算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是這身體的孃親曾經呆過的地方。
現在這院子就她和春曉兩個人,春曉作威作福壓着她,指揮着她,是丞相府中公開的秘密,至少在下人中是都知道的。
可不會有人去告訴夫人或者老爺,因爲根本不會有人關心。
“喝下去,別死了。”春曉將一碗粥粗暴的放在了牀前的小凳子上,扭了扭腰,轉身準備走,沒走兩步又回過頭來道,“明日領月例,照舊,你最好跟你這三日一樣,老老實實繼續當你的啞巴。”
明日就領月例麼?慕離坐了起來,端起小凳子上的粥,低眉慢慢的喝下去,在春曉的腳已經踏出房門的時候道:“月例是在賬房領吧,賬房在哪兒?”
春曉跳腳了,三兩步跨到了慕離的面前,一手指着她,一手插着腰道:“你想幹什麼?去領月例?嗯?”
“怎麼會?”慕離站起來,仰頭將粥全部吞下去,然後到了桌前,將碗放下,嘴角彎起一抹笑容,瞄了瞄她,“我領了你怎麼辦?”
春曉愣了愣,仔細看着慕離的表情,纔再次擡高了眼:“諒你也使不出什麼花招。”
說罷,春曉走了,慕離並沒有躺下,額頭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只是皮外傷,這年輕的身體恢復能力總是好的。
而且,這三日,身體好像已經接納她這個外來的靈魂,她現在可以自如的操控身體,不會再有生澀感,甚至包括她曾經的功力都在一點點充盈在這個身體中,恢復很好。
接着,她坐在牀上用手將全身的骨骼和肌肉一寸寸的摸過,又比劃了一些基本打鬥的姿勢。
總的來說,這個身體不是被嬌生慣養的閨閣女子的身體,關節算是有力,身體甚至有些肌肉,大約是拜春曉所賜,長年累月的勞動,做的都是粗使丫頭做的活計。
這樣就足夠了,至少應付明天足夠了。
……
次日,領月例的日子,整個丞相府都喜氣洋洋,賬房的人很多,那個小院都是等着領月例的丫頭們,有說有笑。
春曉出門之後,慕離也出門了,腰間別着一把她從院子的小廚房找到的用來削果蔬皮的小刀,一路跟着她,到了賬房的小院中。
春曉進去了,她便在院子裡安靜的等待着。
“看來啞不啞巴和受不受寵沒有多大關係,那個八小姐,還不是一樣被春曉吃得死死的。”旁邊有丫頭一邊走一邊議論着,“剛剛春曉去領月例的樣子就知道了,那個八小姐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誰讓她娘也是被老爺撿回來的,還死了,沒有靠山,就算舌燦如蓮也別想在這丞相府過得安逸。”
另一個說道,說話間突然看到了靠着樹抱着手臂站着的慕離,便撞了撞旁邊丫頭的手臂:“看,這個不就是八小姐嘛?嘖,在這裡看着自己的丫頭拿自己的月例呢。”
兩個丫頭正說着,春曉便出來了,大約幾人是相熟的,便站在了一起,小聲嘀咕着。
“……哈,看着又如何?沒有我,她早就死了,誰管她?”春曉很大的聲音,滿臉的不屑,看着慕離,像是說給她聽的一樣,“拿她的月例是我應得的,否則誰樂意跟着她在那個破院子裡耗着,冬天連銀炭都沒有!她多少還算有些自知之明,總聽着我的。”
這聲音大,好幾個相識的丫頭也都圍了過去,一邊議論着,一邊鄙夷的看着慕離。
慕離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拉平了衣裙,然後在那些丫頭詫異的目光中,筆直的走向了她們。
走到她們面前,站定之後,她看向了春曉:“春曉,你剛剛領了我的月例對嗎?”
“對。”春曉擡了擡下巴,語氣惡劣。
“給我。”慕離伸出手去。
“哈?我沒聽清楚。”春曉瞪圓了眼睛,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你再說一遍?”
“我說,把我的月例給我。”慕離聲音平靜吐字清晰,這一句話說得清清楚楚。
“做夢!”春曉幾乎咬着牙,臉有些發紅,身邊這麼些丫頭看着,她剛剛纔吹的牛,這下就被打臉,怎麼忍得了,伸手推了慕離一把,“走,給我回院子去!”
“這麼說,我的月例,你是不會給我,拿定了?”慕離被她推得退後一步,站定之後,烏黑的眸子還是牢牢的盯着春曉,聲音越發的慢了,“你我,誰主,誰僕?”
“你反了不成?給我回去!”春曉沒見過這個樣子的慕離,多年壓迫習慣了,沒想過她會出現這種要反抗的態度,還是在這麼多人面前。
詫異和驚訝還有丟臉的感覺,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只是強硬的重複着回去,伸出手又想去推慕離。
“怎麼,回去院子,你還想對我打罵,用點家法不成?”慕離身子一側,避開了她這一推,同時抓住了春曉的手,扣着她手腕經脈,讓她不能抽手回去,“再問一遍,你我,到底誰主誰僕?”
周圍的丫頭驚詫無比,越多的人圍了過來,看着這齣戲,可都明哲保身的保持着距離。
“你給我放手。”春曉沒料到慕離勁兒這麼大,單手就扣住了她,讓她的手臂又麻又軟,“是,你是小姐,但丞相府中誰不知道你這個小姐連丫頭都不如,沒有人在意你如何的,你放手!”
“很好,你記得我是小姐。”慕離點着頭,一邊慢條斯理的說着,一邊動作輕緩熟練的抽出了腰間的小刀,扣住春曉的手在她的手腕處移動着,控着她的經脈穴位,讓春曉的大拇指豎了起來,“按照我大宋律例,僕役私吞私藏主子的財物者,當剁掉手指。”
“你要幹什麼?”春曉看着慕離拿出的小刀,那雙精明的眼中滿是恐懼和害怕,另外一隻手抓嚮慕離,只是明明近在咫尺,卻在她晃身之間怎麼也抓不住,手還被死死扣住,掙脫不出,“放開我,你敢切我的手指,我……啊”
“啊啊啊”
春曉領頭一聲哀嚎,跟着好幾個丫頭的驚叫,鮮紅的血從她手掌飆出來,拇指被齊根切掉,血流如注。
誰曾想到柔弱無力,一直被丫頭欺壓的啞巴八小姐竟如此狠絕果斷,除了蹲在地上捧着手掌嚎叫着的春曉吸引了不少目光,周圍的人更多把目光投在了一臉漠然拿着滴血的小刀站在一邊冷冷看着的慕離身上。
一樣消瘦的身板,一樣的臉,一樣的眼,只是那雙清亮的眸子中透露出來的東西卻不那麼一樣,至少這一瞬的殺伐,讓人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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