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天際邊燃起火燒雲般的炙熱橘色, 濃烈鮮豔與黃沙邊境下的漫漫戰場遙遙相望。
西延關城門上黑天白日的擺放着時時刻刻待命的火炮,士兵繃緊神經盯着城門外遠處的軍隊絲毫不敢放鬆。
屍體從城門上扔下,在門口堆成一種滿是絕望悽哀的姿態。
城中十室九空百姓流離, 在坍塌的牆壁下度日從縫隙中等待希望的到來。
陳桓洛走在城裡的大街小巷, 沒有笑聲說話聲, 甚至連哭聲都日漸消退。
叛賊躲避的地方連螻蟻都比不上。
他走進一家滿是塵土破敗的藥鋪, 皺眉在裡面小心翼翼的挑揀還能夠使用的東西。
漆黑的角落裡傳來輕微的震動聲, 他踩着木板走進去,陽光從坍塌的屋頂照射出一絲溫暖濃烈的光芒。
他驚訝的發現牆壁倒塌組成的臨時小屋裡竟然有一團白花花的小東西。
母貓擡起頭,渾濁絕望的目光中豎起凌冽悽哀的顏色, 毛色髒亂身體枯敗,它的身下臥着兩隻巴掌大小的小貓, 眼睛都似乎沒有睜開, 奄奄一息。
陳桓洛心中一動, 站在不遠處,將懷中紙包拿出來, 油餅沁出紙包散發出油膩卻噴香的味道。
他蹲下來,將油餅放在地上。
母貓淒厲的叫着,掙扎忐忑的看着眼前的人,終於扛不住飢餓緩緩支起自己的身體,狠狠的晃了晃又摔倒在地上, 竟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桓洛微微皺眉, 將手裡的油餅掰成小塊, 用屋中散亂的破碎的瓦罐去外面取了些水, 將油餅泡進去, 端放在母貓的面前。
母貓顫顫巍巍的小口吃起來。
如果它不吃飽,沒有奶水, 那兩隻小貓也快活不下去了吧。
快活不下去的,不只是它們,還有西延關城中所有的百姓以及煜王的軍隊,就算坤乾軍隊不打進來,他們也撐不過三個月了。
陳桓洛扶着牆邊坐下,與那束打在黑暗中的光芒遙遙相望。
他左手搭在自己右手腕處,傾聽着和自己一同跳動的脈搏,心口疼痛,三個多月了,如果他們真的要困死在這裡,等他的肚子顯形也瞞不住了。
或許他會死的更慘。
想到那個帶領着數萬坤乾士兵從燃燃浴火中走出的男人,如果煜王知道他腹中的孩兒是邵堰的話,結局也許就和城門下堆放的屍體一般,悽慘不忍。
破敗的藥鋪早就被洗劫一空什麼都沒有,他失魂落魄的走出去,剛一出門,就遇到了煜王身旁的親信,“王爺醒了,要找你!快點!”
陳桓洛面無表情,心中卻一驚,那個被邵堰一箭穿透心臟的人竟然真的醒了過來。可就算醒過來還有什麼用。
現在的煜王還能算是個人嗎。
緊閉的屋門傳來一絲血腥和臭味兒,楊芮一眼看見陳桓洛,慘白着臉,“你去哪裡了!王爺醒了,你快去看看!”
屋裡沒有點燈,惡臭爭先恐後的傳入鼻子,陳桓洛強忍着心頭的噁心,靠近牀邊。
牀邊有人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那雙手滿是粘稠皮肉支離慘不忍睹,聲音渾濁嘶啞,“你...我要活......要活着。”
陳桓洛淡漠的將煜王的手放回被子中,低頭將碗中黑漆漆的藥喂進他的口中,低聲道,“王爺,桓洛會治好您的。”
等煜王重新閉上眼睛時,屋外,慘白的楊芮厲聲問道,“王爺,他他如何了?”
“蠱王不死,就能維持王爺的體力。”
楊芮臉色驟然發白,眼尾染出一片青黑的血紅,眼眶漆黑低聲說,“你身上可還有致命的藥材?”
陳桓洛心下一驚,緩緩壓下瘋狂跳動的心臟,“有。楊先生的意思是?”
楊芮伸手,厲聲道,“給我!”
陳桓洛眼眸一縮,衣袖下的手緩緩收緊,輕聲道,“桓洛可否知曉原因?”
楊芮冷笑,悽壓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旁像垂死的毒蛇,“如果你知道了這件事就會死,你還願意嗎?”
陳桓洛停下腳步,冷漠的看着他,一言不發,身體清瘦,“藥沒有配好,只有我才知道如何讓它發揮最大的作用,我以跟隨先生來至此處,亡命之徒,還有什麼可言活着?”
楊芮手下微顫,左右看了看,啞聲說,“我與王爺早有解決之法。軍隊中藏有一人,與當今皇帝有九分相似,狸貓換太子,你可知曉。”
陳桓洛心中駭然,清瘦的身體猛地一震,幾乎壓抑不住瘋狂跳動的心肺,“城外有數十萬大軍。”
“王爺身旁的親衛一人可低數百人,只要能將此人送至皇宮,狸貓換太子,置之死地而後生,也許我們就能逃過一劫,哈哈哈,他們當然不會想到圍攻我們,而遠在皇宮中的人早就被我們換下了。”
陳桓洛微微闔眼,瘋了,他瘋了,就憑十幾人闖入皇宮換下皇帝是絕對不可能的。
楊芮道,“毒物給我!”
陳桓洛退後一步,“先生。”他突然跪下,仰頭認真道,“請允我同去。”
“你?”
“是,我非殺皇帝不可,還請先生同王爺衆將士協商允我同去!”
楊芮慘白的臉上露出詭異瘋狂的笑容,啞聲道,“你起來,我會告知王爺的。”
等身邊沒有人時,陳桓洛扶住青灰的牆壁嘔吐不止,癡癡笑出來。
讓他去,只有他離開這裡,才能保住腹中的孩子。
他從來都沒想過要當皇帝,煜王的癡夢在他遇到邵堰的時候就知道結束了。
他只想殺了皇帝,爲父親母親報仇,讓他嚐嚐妻離子散絕望無助的日子。
他癡癡的笑着,聲音卻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茫然的無聲的流淚,他錯了,只要戰爭開始,誰都不會有好日子。
那些死屍中有多少平白牽連的百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小孩子。
昏黑角落裡,悽哀低低發出絕望叫聲的母貓,用自己的鮮血當做汁水哺育明知道活不下去的幼崽。
就像孃親和兄長爲了護住他一樣,寧肯寄人籬下艱難度日也不肯讓他牽連進去。
就像,他想讓自己腹中的孩子活下去一樣。
他捂住隱隱發痛的小腹蹣跚慢慢走回自己的屋中。
絕望的躺在牀上,蜷縮起來,他只剩一個人了,只有一個人了。
孃親死了,兄長失蹤了,邵堰也不會再要他了。
他錯了,他的執念太深,到底和煜王的皇帝夢一模一樣都是癡人說夢鏡花水月悽慘成空。
他的手碰到牀鋪中一塊硬物,藉着朦朧照進屋中的微光看清楚手中的東西。
是一塊散發着苦澀味道的木頭塊。
陳桓洛急忙起身,點起燭火,就着火光細細看下,發現竟然是一塊菟塢石。
他幾乎不敢確認,連手腕都有些發抖,用指甲刮下小小的一點碎末放在燭火下,火光中慢慢散發出清白的煙霧,細細的一縷,飄散着空中,嗅起身體發熱,讓他一直的腹痛幾乎立刻得到了安撫。
歷日以來的顛簸以及情緒變化讓他腹中的胎兒也跟着受了苦,從他發現自己有孕後就常常腹痛。
放在心底遲遲不肯面對的現實讓他只能自欺欺人以爲能照顧好寶寶。
究竟是誰放在他屋中的菟塢石?
他突然心口一擰,有人知道他的情況了,而且就在城中,緊縮的心口一時間喘不上氣來,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
是誰,還會對他這般好?
知曉他的情況,卻不肯現身?
陳桓洛握緊手中的東西,似乎想從上面找到一絲一毫的熟悉氣息。
遠離西延關,坤乾大軍駐紮的地方主營帳中燭火幾乎徹夜未息,一盞接着一盞換下。
西延關的地圖鋪在桌面上,衛霄一身盔甲與邵堰相坐低頭而視。
玄黑色長袍上用鎏金滾了一層低調的金邊,邵堰低頭用劍身勾出幾個可以攻略的地方,“守住西延關,拜虎國的人自會看清楚形勢暫時不敢出兵北下。”
衛霄點頭,剛想說話,眼前一閃突然一隻黃白相間的毛絨絨跳到了他們剛鋪好的地圖上,四隻小爪子瞬間撥亂營地模型,弄得塵土飛揚。
衛霄被塵土嗆的不行,等塵土落下,就與一雙深褐色眸子對上。
毛團一臉痛心疾首的用肉墊爪爪拍拍衛霄的手背。
哎,你不行啊。
邵堰將有他小手臂那麼大的毛團抱在懷裡,給他清理絨毛,“衛霄,這是你的第一戰,皇上和本官都會看着你凱旋而歸。”
衛霄動了動脣,低聲道,“在衛霄心裡,大人才是三軍的將軍。”
邵堰揉着毛團搖頭,“我是文官。”
毛團仰頭,認真的,“啾喵!”
是噠是噠,都知道吶。
他起身,夾着毛團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衛霄低頭,原本擺成戰地的沙盤上四隻明晃晃清晰的爪印。
衛霄,“......”
西延關外一面丘陵一面樹林,風吹沙動,如同天上變幻莫測的雲彩,風塵飛揚乾旱難耐。
邵堰將毛團放在地上,抓一把沙子往他身上澆灑着玩,毛團傻乎乎的跟着仰躺,沒一會兒就被邵堰堆成了個沙包。
他低頭瞧着它笑,眉梢微聳帶着風沙的滄桑和經年累月終於滿上額頭的滄桑,眼尾凌冽的風痕變成氤氳的柔色。
望着遠處佇立在夕陽之下沐浴在太陽光灼熱的火燒之下的西延城門,目光深沉。
身後是三萬將士就地而席,營帳與沙堆相得益彰。
邵堰蹲着從沙堆裡扒拉出毛團,,戳着它胖了不少的肚子,輕聲道,洛兒。
毛團直楞起耳朵,等了好久,沒聽到邵堰的下文,它急忙用兩隻爪爪扒着邵堰的膝蓋直立起身體,兩隻小小的耳朵直愣愣的豎着,焦急的啾啾喵喵亂叫起來。
“怎麼,你也想他了?”
毛團用腦袋上兩隻只有小孩指頭大小的硬角頂了頂邵堰的手背,水汪汪的黑圓大眼睛裡滿是悲痛。
咋不叫了。
麻麻呢?
毛團咬住肉墊爪爪憤恨的看他一眼,麻麻不在這兒,你是不是不愛他了!
毛團用爪爪拼命的扒邵堰的嘴巴。
邵堰脣上被他弄出幾道細小的縫,滲出一點血。
他遲疑的說,“洛兒,洛兒,洛兒,桓洛?”
毛團邊聽邊晃腦袋,這才差不多。
邵堰苦笑着揉揉它的小腦袋,低聲長嘆,“你倒是記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