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瓢潑大雨。
營帳中燃着火堆,上面烤着幾件衣裳,發出細小的燃燒聲。
“薑湯”邵堰將人送來的遞給坐在牀邊衣衫盡溼的人,他裸着胸膛,下面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褲,在營帳中走來走去。
陳桓洛哆嗦的接住薑湯,坐在牀邊怔怔的發呆,一身溼透的衣裳裹在身上,黑髮溼漉漉的披在身後,臉色泛白,細看之下有些微弱的顫抖,是冷的。
邵堰忍不住,又走上前,半蹲在他面前,沉聲說,“你趁熱快點喝,一點都不聽話,讓你把衣裳脫下來烤烤你不願意,讓你喝湯,你又發呆,陳桓洛,不要仗着你是大夫我就拿你沒辦法”
陳桓洛垂眼看他,雙手捧着薑湯,看了看,才慢慢湊到脣邊一飲而下。
邵堰笑着又遞上來一碗,坐在他身邊拿着乾布給他擦頭髮,絮絮叨叨的說,“那麼大的雨,你就不知道找個地方躲躲嗎,傻了吧唧的站在雨裡,想什麼呢,生病了怎麼辦,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模樣,一病就病好久,本大人還等着讓你救人呢,你要是自己先病了——”
陳桓洛皺眉從他手裡扯出來自己的頭髮,在雨裡淋的時間長了,頭昏沉沉的,這人還在耳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輕蹙眉宇,不經意的撇了下嘴,“囉嗦”
邵堰一愣,笑着說,“我是心疼你不知道照顧自己,冷嗎,脫衣裳吧?都是男人,也不知道你怕什麼,非要穿着溼衣裳”,邵堰說着話的時候,他自己看不見自己,不知道他的眼裡閃着亮晶晶的星光,脣角掛着的笑意一直都沒停止。
陳桓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用一根削白的手指抵住邵堰裸露的胸膛,修剪的圓滑的指尖戳在邵堰的胸口,陳桓洛哼了聲,冷聲說,“都是男人?丞相大人,既然如此,這處何必跳動的如此不受控制?”他說着,用手指狠戳了戳邵堰硬實的胸膛。
邵堰老臉一紅,悻悻的將乾布遞給陳桓洛,抿着脣低頭看他,半晌都不說話。
陳桓洛本來是開玩笑,卻沒得到邵堰的迴應,擡頭去看,卻發現丞相大人窩在牀腳,一臉悲憤的表情,不由得問,“你怎麼了?”
邵堰指了指他說,“你調戲我”
陳桓洛,“……”
夏日的雨轟轟烈烈的下了一大場,一個時辰後才漸漸停了下來,外面又是陽光明媚,碧空如洗。
雨一停,校場的訓練又開始了。
傅德楠在營帳外問,“邵大人,馬車已經備好了。”
“好,麻煩傅將軍了,本官收拾好便出去。”營帳裡只有邵堰和陳桓洛,邵堰將自己烤乾的衣裳遞給陳桓洛,“穿我的,已經幹了,你換吧,我不看。他們送來的衣裳我穿”軍中送來的都是粗衣布匹,貼着身上很不舒服,他家桓洛一身細皮嫩肉的,穿不得。
邵堰上了馬車,趕車的人是齊衛,齊衛也換了乾淨的衣裳,扭頭朝他一笑,行禮,“丞相大人受累了”
邵堰擺手,“沒事,應該是本官給齊大人添麻煩了。”
交談中,陳桓洛才從營帳中出來,上了馬車,車簾掀開的時候,邵堰眼睛一亮,笑眯眯的朝他招手,“坐這兒”
陳桓洛長髮全部紮起來,一尾長髮簡單利索的垂在身後,他身上穿着邵堰玄黑的長袍,胸前的長襟整齊的壓在錦帶中,邵堰比他一頭,所以長袍在他身上就顯得有些寬大,袖子籠住雙手。
他安靜的坐在邵堰身旁低頭不語,聽邵堰在身邊和齊衛朗聲交談,恭順溫良,陳桓洛垂眸,因大雨而燃起的低落悲傷被恰好撫平,以及,那隻落在眼眸上緘默不語的吻。
齊衛輕聲呵斥馬兒前行,聽邵堰在車裡朗聲大笑時總感覺一場雨後,兩人之間的感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七月中旬正是最熱的日子。
皇宮中綠樹濃蔭,涼亭中閒曲悠然。
邵堰喝下第四杯涼茶,皇帝才從奏章的批改中擡頭看他,邵堰露齒一笑,端着茶杯意味深長的問皇帝,“涼茶冰涼可口,剛好配上燥熱的日子,皇上不需要再讓人送上來些嗎?”
身後的下人扇着涼風,辰修齊託着下巴,“邵卿,這桌上的涼茶都是你喝完的吧”
邵堰乾笑着咳了兩聲,他將茶杯拿起來,石桌上擺着見方的烏木盒子,盒裡一條一楞擺着整齊的冰塊,醞出冰涼的口感。
“邵卿想說什麼?”皇帝問,看他頗有興趣的擺弄木盒中的冰塊。
邵堰說,“皇上,您知道這宮中的冰塊是如何來的嗎”
“從北方運來,藏凍在地下,再供奉到宮中,有何不妥?”
邵堰點頭,“炎炎夏日,這冰塊的價錢極高,除了進奉皇宮之外,民間只有富貴人家和高官家中能用的起。”
邵堰捏起木盒中的一大塊方正晶瑩的冰塊,擡起來在眼前晃悠,神神秘秘的說,“皇上聽過冰窖藏屍案嗎”
辰修齊原本端在脣邊的涼茶微微一頓,皺眉看他。
邵堰連連搖頭,笑着說,“是異史錄中記載的一段案子。傳聞蜀南地區有個奇巧清官,能斷各種疑難案子,經他之手的案件定能查明真相,還人公道。其中他判過的一件案子就是冰窖藏屍案。原告是當時一村中的地主,死者是他的兒子,傳聞那地主爲富不仁在村中橫行霸道,搶佔民田,有一日地主的幼子卻被人發現慘死在田中,所有人都認爲是地主遭了報應,當時地主向當地官府行大量的銀錢,但因爲他常年的惡性,引百姓羣聚官府,要求懲治地主。於是當時官府爲了壓制民怒,便判此案爲孩子民間嬉鬧從山中掉落,與他人無關。”
皇帝凝眉,“那案子與冰窖有何關係?”
“地主老來得子,如今又喪子,悲痛欲絕,散盡家產要還兒公道,但當時他的名聲惡劣,根本就沒有人相信他的孩子是被人害死,衆人皆指是他作惡受上天懲罰,應得到的報應。五年之後,就是臣前面提到的那位官員接手臨縣的縣令,地主輾轉找到那位府官奏的冤情。因年過已久,很多線索蹤跡都無從尋找,而那位地主卻將所有證據呈堂之上,且他幼子的屍身也被藏匿在冰窖中,完整的爲後來案子的瞭解做了很重要的證據。而結果也昭然於衆,是當時村中的幾位村民因地主霸佔農田心生報復,聯手殺害了地主的幼子。”
辰修齊點頭,讓人倒上一杯溫熱的茶水,看着茶杯冒出清淡的白煙,沉聲道,“那府官爲民請命,能公正的看待被告與原告,難能可貴。地主雖橫行霸道,但幼子何辜,聰敏過人知曉用冰窖保存屍體,還兒公道。百姓受人欺壓,官府沒有及時出面制止,才造成了後續報案無門。邵卿,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邵堰端起那杯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身上頓時冒出一身薄汗,更是比剛剛的涼茶喝起來還要解渴。
“臣想說的是,冰能用來消暑解渴,還能走私。”
丞相府中,微弱的燭焰跳動,陳桓洛看着白紙墨字被火舌吞沒,最後只留下指尖滾燙的一點灼熱。
他將手中一把白色細沙緩緩撒入搗弄的藥臼中,淺綠的藥草沁出的汁液將細沙融化在苦澀的藥味中。
扣扣。
“陳公子,大人在前院,府中有貴客,大人請你去。”絳星一板一眼的說道。
陳桓洛打開門,盯着絳星看了半晌,才淡漠開口,“我隨後就去。”
邵堰的笑聲從廊前傳來,“你嚐嚐,皇上剛賞的素葉紅茶,味兒偏甜,我那府醫很喜歡喝,哦,對了,就是上次給你看病的陳公子。”
陳桓洛腳步微頓,眼神不動聲色的一暗,他微微側頭,沉思。
“那你可要替我謝謝他。”
“那是必然的,否則我也不會請你親自來見見。”
邵堰勾脣,看着陳桓洛步入前廊,朝他笑着招手,“坐這邊。”
坐在客座的人一身鄉間武夫的打扮,大概有五十左右,神情略有疲憊,大病初癒之像,看見陳桓洛進來,立刻站起來,朝他行禮,道謝。
“這是我的老友,前幾日中了毒,有幸陳公子救命,你看,這人聽聞你在我府上便親自找來道謝。”
陳桓洛放下幾分警惕和冷漠,縱然不親近,也算的鬆緩了些許,與邵堰和那人幾番交談,半晌後才告退離去。
茶涼,人走。
邵堰一手悠悠的晃着白瓷杯中青豔的紅茶似有感慨,順着他的視線,那人低聲開口,“屬下不會引起陳公子的懷疑了吧”
邵堰頷首,眼底有幾分深沉,輕聲說,“桓洛還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