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沉默。
顧文明要冷靜下來想一想。
他覺得自己不能總這樣被樑一飛的思路帶着走,不能完全由對方來主導自己的喜怒哀樂。
否則,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可能是錯誤的。
或者說,他已經開始想做一些決定。
樑一飛在等着他。
千百惠的聲音落幕,咖啡廳的燕舞VCD機裡,響起了和之前‘走過咖啡廳’風格迥異的音樂聲。
由於風格轉換太快,咖啡廳不少顧客都不由的朝VCD方向看了一眼。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搖滾之王崔健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
1986年,在首都舉行的國際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會上,崔健首次演唱了這首歌曲,然後在一夜之間,就爆紅大陸。
在消極的人聽來,這是這一代年輕人的苦悶和無奈,在積極的人聽來,卻是在改革開放大潮中,當代青年對改變生活現狀願景的吶喊!
顧文明終於開口了,顯得很疲憊,語氣卻冷靜下來,說:“小樑,或者我該叫你樑老闆。謝謝你能對我說這些,也許沒什麼用,至少對我算是一個安慰。”
樑一飛搖搖頭,說:“顧老師,我可以安慰你,但就像你說的,這沒什麼用,安慰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被這些無聊、庸俗的人嘲笑,原因並不在別人,而是你自己。”
“你什麼意思?”顧文明問。
“我覺得,你選擇了矛盾的路,所以始終在走鋼絲。就算沒這份舉報信,早晚也要遇到麻煩,也許將來的麻煩會更棘手。”樑一飛說。
“矛盾的路?”顧文明不太理解。
但是‘矛盾’兩個字,他卻能在之前的工作生活中,時時刻刻的感受到。
“愛是自私的,你既然愛嫂子,那就不要做出‘一副我爲你好可以完全犧牲自己’的樣子,送她出國,不出國難道就不能實現個人理想和報復嗎?你明知道,她把事業看得比家庭重,還用愛來自我欺騙,這是第一個矛盾,你心理上的矛盾;
既然送她出國,那就必須賺錢,你是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沒背景,也沒法依靠家裡,現在還年輕,更沒有所謂的事業能支持。想要賺錢,只能改變現狀,甚至用不合規的辦法,冒險去賺錢。”
樑一飛轉頭看向窗外,科大的方向,淡淡說:“而大學老師,是一份最穩定、安逸的工作,這是你第二個矛盾的地方,現實的矛盾。心理矛盾,現實矛盾,所以無論你做什麼,只能滿足一邊,遇到極端的情況,早晚有一天必須做出選擇。”
顧文明畢竟不是一個聽風就是雨,輕易被人帶歪思路的人,他有着自己嚴密的邏輯和思路,冷靜下來後,沉吟了片刻,說:“也許我再熬幾年,學校就能放開政策,允許在外面代課。”
“那又怎麼樣呢?”樑一飛反問:“到時候,你還是一個靠着賺課時費的打工仔,在學校受到的嫉妒,只會增加,不會降低,依舊時時刻刻要面對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
頓了頓,“再說嫂子,她如果因爲經濟問題,半途而歸,你做的這些有什麼意義?能學成歸來,你卻還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到時候,你們真的還能像以前一樣生活,平等交流?”
前半句話,顧文明不信,他太清楚愛人的性格了,極度的要強,哪怕在國外要飯,也絕不可能半途而廢。
後半句話,顧文明不願意相信,但是不得不信。
如果真的對這份感情有信心,當時愛人轉身走進登機口的一瞬間,他也不會想到‘肉包子打狗’這句話。
都是男人,有些話嘴上不願意承認,心裡不願意想,可他是懂的。
對於有的女人,想要一段感情長久,或者說,體體面面的結束,那終歸,還是在於他自身的魅力。
男人的魅力,可能是事業,可能是經濟,也可能是人格,甚至是一項文體技能,拉手風琴打籃球什麼的。
但絕對不完全是一味的討好、奉獻。
成年人的世界裡,我對你好,並不能決定一切。
成年人的世界裡,男女之情,更加並非一切!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難道在你面前,我永遠是一無所有”
崔健的吶喊聲,在顧文明耳邊回想着。
……
……
這一次,樑一飛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又把包給拿過來了。
看到他拿包,顧文明眼皮子就是下意識一跳。
可別再朝外拿錢了,多少給自己留點知識分子的體面,行不行?!
這一次拿出來的不是錢,而是兩份報紙,杭城日報、浙省商報。
顧文明接過看了看,上面是樑一飛在杭城給塑料杯廠出點子、解決拆遷難題的事蹟。
“顧老師,我之前的事你大概也知道點,給我們市罐頭廠出點子,那時候算是小打小鬧,這次去杭城,也算是機緣巧合吧,青年報也刊登了我的事蹟,大概過幾天就會發出來,到時候,我不大不小也算是個名人了。”
樑一飛說的很謙虛,但話裡全是乾貨,“錢我有,腦子我有,名氣我也有。我可以請到人,但是我更願意和自己熟悉、欣賞的人合作,你如果介意這封舉報信,我們早晚還是要鬧翻,那這錢你拿走,今後各走各路。如果今天說開了,咱們都是男人,這事就過了,錢你也拿走,作爲補習班的啓動資金。”
顧文明下意識就想拒絕,剛纔他還斬釘截鐵的‘不要不要的’。
可話到嘴邊,又實在說不出口。
這是一份希望。
內心掙扎了一番,嘴脣乾燥着問:“我今天腦子有點亂,你讓我考慮幾天行不行?”
樑一飛點頭:“可以。但不要太久。”
顧文明瞄着桌上的錢,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結結巴巴的說:“嗯……嗯,那個……能不能先借我三千,算我借的,不管我幹不幹,我都還你。”
樑一飛點點頭,抽了半疊錢,大概五千放在他面前。
顧文明數了一遍,從包裡拿出紙筆,飛快寫了一張欠條。
……
……
顧文明拿着錢剛走,斜對面一個卡座後面,忽然跟地老鼠似的,冒出兩個腦袋。
姜小荔和項衝鋒。
兩個人端着奶油蛋糕和咖啡走過來,姜小荔朝樑一飛身邊一坐,笑嘻嘻得說:“哥,你看,我就說行吧!只要他答應考慮,我覺得這事就穩了!”
“嗯,八九不離十吧。”
樑一飛淡淡的點點頭,然後把剛纔那疊百元大鈔,剩下的五千塊錢放在桌上,“這個錢你們兩拿着。”
是個人都喜歡錢,姜小荔和項衝鋒也不例外。
可是這個錢他兩誰都沒動,即便連很憨的項衝鋒,都聽出了樑一飛話裡那股淡淡的疏遠味道。
“哥,你幹嘛!”姜小荔不笑了,眼神裡有點恐懼。
樑一飛從來沒用這麼冷的語氣跟她說過話。
樑一飛把錢推倒她面前,然後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淡淡的說:“這次,你們算是幫了我一個忙,這錢是我感謝你們的。但是哥這個字,以後就不要叫了,我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