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宴會先前寧婉不知參加過多少次了,也沒少幫着錢夫人張羅過。原以爲自己不再是典史家的少奶奶便再不必管這些閒事兒,但爲了胡敦儒的冬學,寧婉又一次用心幫錢夫人備下酒宴。
臘月十七,虎臺縣裡的頭面人物並下面各鎮裡的大戶人家的女眷們陸續來了。春節將至,大家自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烏鬃如雲,珠環玉繞,錦繡華裳,富貴無邊。都是女人們,難得到縣衙裡作客,心裡總有比一比的意思。
錢夫人見盧夫人一大早就過來,立即喜笑顏開地迎了上去,又拉着她一起待客,“這宴會倒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勞,總要讓大家知道纔好。”
寧婉笑着拒了,“這辦冬學的事情本就應該錢大人做主,錢夫人鋪佐也應當,我家現在是武職,就不必多參與。我幫着張羅,是看在錢夫人對我的情份上。”
錢夫人只得放了手,卻道:“若是盧將軍駐守在虎臺縣有多好!”一時忍不住說了許千戶的壞話,“我們家大人最先與他商量冬學的事,你道他怎麼說?”
“識字有什麼用?我就一個大字也不識,還不是好好地做着五品官!”錢夫人唯妙唯肖地學着,又道:“請他捐些銀子,他便說‘年前討債的都還不起了,哪有銀子可捐!’誰不知道他家裡幾個姨太太每個都要天天吃燕窩的,一個燕窩最少也要一二兩銀子吧?可他就是少吃一頓燕窩都不成,捐銀一文不出,把我家大人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寧婉想到許千戶和他的夫人周氏,就一笑,“算了,他們若是肯捐倒還稀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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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總是不服,明明許千戶駐在虎臺縣,如今辦了冬學,他手下的那些軍戶家孩子們也一樣得利,憑什麼他一毛不撥?”
寧婉聽了方要開口,就見古氏被人引着進來了,趕緊向她招手,“三嫂,到這邊兒來。”將她引見給錢夫人。
錢夫人便知道是胡舉人的太太了,其實沒有盧夫人引見她亦能猜出,今日來的女眷唯有她一個穿了身布衣裙,頭上一支銀釵子,耳朵上兩個銀丁香,比自家的大丫頭還不如。便拉了手道辛苦,雖然錢縣令回來說過胡家的清貧,但錢夫人再沒有想到舉人娘子能苦到這模樣的,一雙手比竈上的婆子還粗。因此着實敬重,“不愧是盧夫人家的親戚,品行着實高尚,非我們這些俗人能比得了。”
寧婉就笑,“我孃家村裡的人都知道三哥的高義,如今我三嫂夫唱婦隨,着實再賢良不過了。”說着留她們在一處,自己迎上古太太,古家的油坊在馬驛鎮上也是數得着的,今日也接了帖子與女兒一道來了。
古太太見了昔日的熟人心裡的不痛快就都涌了上來,有滿肚子的話再也壓不住,帶了些氣惱地說:“早聽你嫁得好,如今已經是五品官夫人了,日子定然再富貴不過了。倒是我家的這個,平日家裡連肉都吃不起,把孩子饞得什麼似的。今日來縣衙我要借她一套衣裳首飾,可又不肯,真讓大家笑話!”
寧婉聽着她竟有些語無倫次,知她心疼女兒埋怨女婿,平日又不好對別人說的,積了一肚子的火兒,就拉了她在一旁坐下,“笑話恐怕還真有人笑。只是那笑人的人,大家反倒更瞧不起她!我們也不必與她們一般見識!古太太只管放寬心,我三哥和三嫂日子雖然清苦,但他們心裡卻是高興的。”
正說着有下人報徐家老夫人過來,錢夫人便拉着三嫂先過來道:“我竟不能一直陪着,還要告個罪。”親手給盧夫人和古太太斟了茶,“這點心都是我帶着人親手做的,你們嚐嚐,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寧婉便推她,“你只管忙去,我們自然虧不了自己。”
錢夫人便拉着三嫂,“我們一起去迎徐老夫人!”
古太太方纔得了錢夫人敬茶已經呆了,如今寧婉便又指給她看,“縣令夫人都頂頂敬重三嫂呢。”心裡的氣一時都平了,只覺得說不出的榮耀。喝了一口茶又向寧婉解釋道:“你也知道,我們家的日子還過得去,女兒女婿如今這樣,我哪裡會坐視不管?便想着把將外孫子外孫女兒接過來,家裡畢竟吃得好些。可是我們家的那個死鬼,就是一頭鑽到了錢眼裡,怎麼也不肯!”
寧婉早知道古老闆的性子,當初也是因爲他不能容古太太孃家侄子纔有了孫固到德聚豐做夥計的事。後來孫固做事不牢靠也給古太太打了臉,想來古老闆也沒少埋怨古太太。因此倒不好再說什麼,只聽古太太絮絮地叨咕,“他家的親戚留在油坊裡吃喝都好,只是容不得別人!我孃家的親戚借不了一星半點便宜不錯,就是嫡嫡親的外孫子外孫女兒也只當外姓人!”
看古太太將氣都發了出去,就笑道:“我三哥的性子犟,恐怕也不願意接受岳家的接濟。不過縣令大人特別贊同冬學之事,想來三哥和三嫂的日子很快就能好轉了。”
“我知道縣令夫人今日請客就是要讓大家捐銀子,”古太太心氣平了,可又嘆了一聲氣說:“誰的銀子是白賺的?給縣令夫人些顏面捐個幾十一百錢也就算了。不是我說喪氣話,冬學辦是辦不成的!女婿也早該再想法子謀個官做,他可是舉人老爺呀!”
古太太說的是世人最通常的想法,但卻絕非所有人都這樣想。當年給胡敦儒捐銀子的人也有許多,寧婉就代表典史趙家捐過一百兩銀子十石糧食。
如今她還是堅信,定然會有人捐錢捐糧。
世上還是有道義的。
她們說話的這一會兒工夫,又有許多人過來,將縣衙的內堂擠得滿滿的。寧婉便也不好只陪着古太太,起身與相熟的人寒暄。
忽聽錢夫人笑道:“鄙室狹陋,還請諸位夫人、太太、小姐們移至花園裡捲棚處看戲。”
在花園裡搭起捲棚寧婉的主意,一則今日便利,二則縣令於新年辦宴時亦能用上,眼下隨大家過去,見捲棚內正按她所安排的放了許多熏籠炭盆,暖意洋洋,算着這炭便是不少的花費便暗自點了點頭,錢夫人果真捨得下本錢了。
大家方要落座,忽有人報,“許夫人到!”
寧婉就見錢夫人硬扯出一個笑臉,心知她是最清高不過的人,自到了虎臺縣便一直與許家打擂臺,平日並不大來往,特別是周氏嫁過來後她更是放話說絕不肯與娼妓的女兒坐在一處,如今爲了募捐也只得給許夫人下了帖子,眼下又不得不笑着迎了上去。
許夫人周氏還是第一次在虎臺縣頭面人家前露臉。今日很顯然特別準備了一番,在這個時候進門應該也是算計好的,裝扮得又那樣出衆,大紅牡丹裙襖,外罩大紅鴛鴦紋褙子,整套的東珠頭面熠熠生輝,再配上她不凡的姿容一進捲棚便壓住了在場所有的女眷。
不必說,周氏的這一口氣已經憋了兩三年了!
封少奶奶正站在寧婉身旁,她才自迷覺寺裡回來沒兩日,正與寧婉說起前些日子的佛會,此時就笑道:“她恐怕以爲自己是鳳凰呢,不想卻是雞窩裡飛出來的!”雞窩裡飛出來的自然還是雞,只是裝成鳳凰的樣子罷了。
寧婉一向知道錢夫人、封少奶奶這些讀書人家出來的女孩清高,本就看不上週氏的出身行事,眼下週氏這番作張作致更讓她們瞧不起了。如今錢夫人爲了募捐要給周氏顏面,可是封少奶奶卻不必,有心腸說俏皮話,便抿嘴一笑,“你這張嘴呀!”
“嫣兒走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嘴就更刻薄了。”封少奶奶穿着蓮青色繡白鶴的對襟褂子,頭上一支青玉簪,臉上只薄薄地施了些粉,渾身透着與滿屋子的女眷不一樣的氣韻,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寧婉倒不好再說別的,便笑問:“今日募捐的事,你是什麼意思呢?”
“冬學是好事,自然要捐的。”
封少奶奶話間才落,許夫人也走了過來,她一向也恨封少奶奶和盧夫人不理自己,聽了一句便笑道:“那些泥腿子便是讀了書又能怎麼樣?不還是泥腿子嗎?要我說辦學堂就正正經經地辦好了,教些官宦人家子弟就好!”說着眼睛就又往寧婉身上掃了一眼。
自家是鄉村裡出來的不錯,可寧婉不想周氏竟向着自己來了,天知道她爲的什麼,難不成因爲沒能嫁成鐵石?原本從沒有想理周氏的,但是此時寧婉自然不能讓,也笑嘻嘻地說:“我朝的高祖就是泥腿子出身的呢,登基後還勤奮讀書,又寫了勸學詩,我還記得兩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更何況我聽得人說如今堂子裡的姑娘們也要認幾個字的,唱個曲寫個詩招徠客人,可見讀書不論是誰都能用得上呀!”
封少奶奶“噗”地一聲就笑了,“所謂士農工商,泥腿子其實一點也不賤,多少大儒自稱出於耕讀世家。”
錢夫人聽了趕緊上前,她厭極了許夫人,一個娼妓的女兒竟然還敢到縣衙裡生事,只是畢竟身爲主人倒不好不攔着,便笑道:“讀書自然是最好的事,所謂‘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是如此。”話裡話外還是偏着寧婉的,說着便請大家坐。
封少奶奶身爲典史家的少不得要幫縣令夫人張羅着讓座,推着寧婉坐到主桌上,卻在她耳邊道:“還說我的嘴利,如今竟比不得你呢!”看寧婉十分不肯坐,便一把將她按下,“已經如此了,你難不成還要謙讓於她?”
許千戶鐵石如今都是五品千戶,但是許千戶任職在前,且周氏如今已經請封了五品誥命夫人,原應該排在寧婉前面的。但是錢夫人今日因得盧夫人幫忙,是以將盧夫人排在主桌上自己身旁,而只將許夫人排在了客桌的首位,故而封少奶奶纔有此語。
寧婉便坐下了,眼尾掃過臉色煞白的周氏,敢情她以爲虎臺縣這些夫人太太們在小地方沒見識,是好拿捏的軟柿了呢,也沒打聽打聽就來落大家的面子,結果才一句就被氣着了,於是就笑吟吟地向封少奶奶低聲道:“我可是被人指到了頭上纔回的話!”
其實周氏對盧鐵石並沒有什麼執念,當初父親想將自己許給盧家時自己還因爲他不是嫡長子而不情願呢,只是她一直記恨盧家老宅對姑母的傷害,硬是將姑母和大表哥逼得去了京城,因此才見了寧婉就發難的。先前只當姑母太過善良,卻怎麼也沒想到一個農家姑娘嘴能這樣刁,一時倒不敢再說什麼,只在心裡翻江倒海地想着法子應對。
好在今日人多,臺上早響起了鑼鼓,正有翻筋斗、舞劍、跑馬各種暖場,是以聽到她們對話的並沒有幾個,又都是在上座的女眷,畢竟看重面子,一時表面看着水過無痕,大家坐下看戲吃酒。